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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接受你活着,我只想你是阿莱杭德娜

2016-07-19 汪天艾 灰光灯

阿莱杭德娜·皮扎尼克(Alejandra Pizarnik,1936-1972)阿根廷诗人



随想录汪天艾


这是一场没有成功的挽救,当一个人决意去死。但是在记录和翻译这些跨越大洋的礼物和信件的过程中,我不可抑制地去想,能遇见一个这样的人,让一个从18岁开始接受精神分析治疗、饱受折磨的灵魂能够在某刻抵挡住死亡的诱惑,愿意继续生之痛苦,只要知道这个人存在于世,就可以成为不从窗口跳下去的理由,多么幸运。


***


1970年春天,科塔萨尔从巴黎托朋友给远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皮扎尼克带去一盘磁带作为礼物。皮扎尼克在4月3日给西尔维亚·奥坎波的信中描述了她听这盘磁带的场景:


过去一周我都想着:我必须从窗口跳下去。


一个朋友交给我一盘磁带,上面写着“给你,来自朋友胡里奥(科塔萨尔)”。今天我去了奥尔加的家,她有一台和胡里奥一样的录音机。哮喘并不放过我,不松开我,它不想让我像其他人那样呼吸。


磁带开始了。刚听到第二句话,我就戴上了墨镜。到了第三句话,我开始画画,假装唯一重要的只有从我笔下逃出的小人。磁带很简单:胡里奥像在电话里一样对我说话:现在是几点钟,我做了什么事,你的书《名字与音符》今天到了,我正望着它,我打开了它;第一首诗的题目是贝西·史密斯的一首布鲁斯歌曲,你是不是在我家听的?我来读一下。——然后他就朗声读起整本诗集,不时评论一下,而我哭得像1339只新出生的小狗——我不在乎奥尔加是不是注意到我一直在不停地画画,尽管什么都看不见,因为我的恸哭如同黏着在窗户上的雨。多么简单,又不同寻常,西尔维亚,我和胡里奥在一本孤独的、不写给任何人的小书的空间抑或伤口里相遇。因为他,我才能像统治所有呼吸者的王后那样呼吸。他,胡里奥,存在于这个世界,仅是这个简单的事实就是我不从窗口跳下去的理由。


科塔萨尔在磁带里朗读的诗集《名字与音符》,皮扎尼克在扉页上写着“给我的胡里奥,很多个吻在额头上。如同来自蓝色的眼睛。(我想念你)。你的文字小朋友阿莱杭德娜。布宜诺斯艾利斯,1969”  汪天艾摄于科塔萨尔图书馆


几周后,皮扎尼克在自己34岁生日当天寄了一本洛特雷阿蒙的书给科塔萨尔,随书一道飞去巴黎的信中,皮扎尼克写道:


1970年4月29日(我的生日) 

给我非常被爱的人(我伟大的读者,我的在智慧中心如此智慧的兄长)。


这本洛特雷阿蒙的书,他是你的替身,只用你的生命冒险扮演——就像你,我知道的,我的最胡里奥的胡里奥,所以——尽管你是你而这就够了——我是你,我将对你忠实(“直到死亡”),此地或彼地,静默中或是诗句里,鲜活的动作或者随便什么。那盘有你声音的磁带(我几天前才听到因为没有录音机)——你的声音多么好听珍贵,当衰老已经抵临我们,我们本来应该开始衰败,尽管如此。连你的阿莱杭德娜都因此获得了口头的流利和一种节奏,这些都是新的。


好好呵护你读的那些诗,就像毕加索的小女孩柔弱地把一只鸽子按压在那幅你一定知道的画里。


一千次感谢!


奥尔加也听了磁带,她说:如果做一个碟片“胡里奥·科塔萨尔朗读阿莱杭德娜”应该会很美。你喜欢这个想法吗?这盘磁带让我很快乐。37个吻,来自你的最阿莱杭德娜的阿莱杭德娜。


信纸的边缘,不同于信中雀跃的语调,还有几行字:


寄这个如此渴望的包裹给你让我觉得恐惧,它是一个调停人,灵感的启发人。但是,我需要把它送给你。
1)我应该把这行字抹掉的,可是,一旦做了“抹去”的动作,我要把懒惰与恐惧——愚蠢却真实——放在哪呢?



胡利奥·科塔萨尔(Julio Cortázar,1914-1984)阿根廷作家


***


1971年6月,皮扎尼克因为重度抑郁和自杀未遂又一次被送进精神病院,这是她入院最久的一次,一共住了五个月。这期间,她在与大部分朋友的通信中都虚构了一场车祸来解释住院以及无法工作。不过,那年夏天她从精神病房里给科塔萨尔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四仰八叉地躺在她1970年12月出版的折页散文诗的扉页上,一如她混乱的精神状态:


胡里奥,你只要知道最微小的笑话都是在生命已经处于死亡的高度时诞生的。你的最阿莱杭德娜的阿莱杭德娜。
另,我想,我做过头了。我已经弄丢了你的老阿莱杭德娜的老朋友,那个她害怕一切(现在,哦胡里奥)除了疯狂和死亡。(我已经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行为极端,试图自杀——不幸的是,这一样我也失败了。)
疯狂,死亡。娜嘉不写了。堂吉诃德也不写了。
胡里奥,我憎恨阿尔托(谎话)因为我不想如此可疑地把他不可能的所有可能性理解得这么好。
胡里奥,我去了那么下面。底下却还是没有底。
胡里奥,我想我已经无法再容忍这些母狗般的词语了。



皮扎尼克的打字机

写下这封信的时候,皮扎尼克已经在一个月内连续采用四种不同的方式试图结束生命,无尽的坠落始终无法触底,事实上她一生中最后一首诗写在书房的黑板上,其中一句正是我别无他求/只想一直走到底部。科塔萨尔收到信后立刻在99日回信敦促皮扎尼克再给他写信:


巴黎,1971年9月9日 我亲爱的,你七月的信在九月寄到了我这里,我希望这中间相隔的这么久时间里你已经出院回家。我们都进了医院,虽然是不同的原因:我是没什么要紧,一个差点发生的交通事故。不过你,你,你真的知道你给我写的都是什么吗?好吧,你是知道的,但是我不接受你这样,我不想让你这样,我想让你活着,笨拙一点,你要知道我对你讲的是关于亲密而有信心的语言本身——所有这些,小姑娘,都在生命这边,不在死亡那边……我要你再给我写一封信,立刻,一封你的信。我知道这封也是你的,但是这不是全部的你,更何况,这不是最好的你,对于你,要从这扇门里走出去是虚假的,我能感觉到如同这是关于我自己。诗歌的力量是你的,你知道的,我们所有阅读你的人都知道;我们已经不是生活在诗歌的力量与生命咄咄对立的时代了,那时候,诗歌的力量是生命的刽子手。而今天,刽子手杀死的是别的东西,而不是诗人,最亲爱的,甚至连那个帝王般的特权都不剩下了。我要求你,不要谦逊,不要尊敬,而是和环绕我们的一切真的联结起来,可以是阳光或者塞萨尔·巴列霍或者日本电影:大地上的一次脉搏跳动,欢快也好,悲伤也好,只要不是自愿放弃的静默。我只接受你活着,我只想你是阿莱杭德娜。
给我写信,该死的,原谅我的语气,但是我多想把你的衬裙(玫瑰色还是绿色?)褪下来打你一棍子,那种每一下都说着我爱你的打法。 胡里奥


皮扎尼克和科塔萨尔画像, by Matías Roldán


现存的书信集中没有发现皮扎尼克的回信,或者任何一封此后的信。1972925日,最阿莱杭德娜的阿莱杭德娜去了夜的另一边。对于这个20岁时就在诗中问上帝死亡远远的。它不看我。/为了什么?这么久的生命的诗人,36年,也许已经太久了。


十年之后,科塔萨尔在1982330日的信中在向友人否认了皮扎尼克是《跳房子》中玛伽原型的传闻,紧接着吐露了这个故事的余音:


阿莱杭德娜自杀后两个月,我收到一封她的很短的信,没有日期,随信还附了一张她躺在沙滩上裸晒太阳的照片。你可以想象这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我至今不知道是谁寄了这封信,不知道是不是阿莱杭德娜本人提前安排的。



这封最后的短笺和照片下落不明。


死亡总在旁边。我听它说。我只听见我。 ——阿莱杭德娜·皮扎尼克《休止符》


2016.7.14

皮扎尼克去世前最后两年的照片

科塔萨尔图书馆收藏的十一本皮扎尼克诗集中的三本

汪天艾摄于科塔萨尔图书馆


延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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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书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祖国

我的职业是袚魔驱邪

身体记得爱,就像点燃一盏灯




本期编辑:欣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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