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只要不把自己杀掉,就不能对人生多说什么
随想录
加 缪
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1913-1960),法国作家。巴黎,1944年,by Henri Cartier-Bresson
| 加缪手记第一卷(1935.5-1942.2) |
8月的雷雨天。热风和乌云。但东风却透出一抹晴蓝,轻盈而剔透。教人无法直视。这样的蓝,对研究和灵魂来说都是一种折磨。因为美会令人受不了。美让人万念俱灰,因为我们是多想要让这种刹那的永恒一直持续下去。
疯狂——背景是美好的早晨——阳光、蓝天和白骨。音乐。窗格子上有一根手指。
身为洞穴之囚,我在此独自面对这世界的阴影。1月的午后。空气仍有寒意。到处是薄薄一层,用指甲一掐就会裂开的阳光,但它也让所有的事物蒙上一抹像是永不凋谢的微笑。我是谁,而我又能干什么——除了和那些树影以及光线嬉戏。化身为这道被我的香烟烟雾所缭绕的阳光——这股温煦和这份在空气中默默吐纳的热情。如果循着这道光一直过去,我就能找到我自己。如果我试着去理解、去领略这股泄露了天机的幽香,我就可以在这个宇宙深处找到我自己。我自己,亦即此一让我得以从表象世界中解放出来的极度感动。再过一会儿,别的人和事物就又要将我掳走了。就让我在这块时光布上将这一分钟剪下来吧!好比有人会把花朵夹在书页当中一样。他们想把某次散步受到爱情眷顾的记忆压在里面。
让·格勒尼埃:我们总是瞧不起自己。而贫、病和孤独:我们意识到了我们的永生。“我们总是被逼到走投无路。”
就是这样,丝毫不差。
阿尔贝·加缪《西西弗斯的神话》手稿
“经验”是个虚荣的字眼。经验不能实验。经验不是被激发出来的,我们只能去忍受它。与其说是经验,还不如称之为韧性;与其说我们能忍,还不如说我们在受罪。
他在真诚中感到自在。极其难得。
做戏的概念也重要。将我们从最恶劣的痛苦中解放出来,是这种觉得自己无助而孤单的感受,然而又不是真的孤单到让“其他人”不把我们“视为”受苦之人。这就是为什么当那种觉得自己实在孤苦伶仃的悲情萦绕不去时,反而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候,亦即何以幸福往往不过是一种顾影自怜的感觉罢了。
穷人之不可思议处:上帝让这群人毫无指望却又从不反抗,就像他总是会把解药放在生病的人旁边那样。
最危险的诱惑:什么都不像。
女人——相信自己的看法更胜于自己的感受。
我觉得我渐渐走出来了。女性们那温柔婉约的友谊。
让-路易斯·巴劳特、玛丽亚·卡萨瑞斯和阿尔贝·加缪
人只要不把自己杀掉,就不能对人生多说什么。
如果现在要我写一本关于道德的书,一百页大概有九十九页是空白的。至于最后一页,我会写上:“我只认得一种责任,那就是爱。”除此之外的,我都要说不。用尽所有力气地说不。
这个世界的悲惨和伟大:不给我们任何真相,但有许多爱。荒谬当道,爱拯救之。
我们没有时间做自己。我们只有时间来快乐。
受苦并不会带来权利。
莫离群索居。活在光明里的人,不会有失败的人生。我一切的努力,无论在哪方面,无论面对什么样的不幸和幻灭,都是为了能够再和世界有所接触。甚至在我内心深处的忧郁里,也如此渴望着爱,也会只因为在晚风中看见一座山丘而感到如此陶然。
良心不安,就必须告白。作品是一种告白,我需要做出见证。我只想好好地叙述、探讨一件事。亦即在那贫困的岁月里,在那些或卑微或虚荣的人们当中,我曾经最真切地触及我所认为的生命真谛。
可爱的沉寂时刻。听不到一点人语响,只有这个世界的天籁在回荡,而我,被链锁在这个洞穴深处,在开始渴望之前,我首先感受到的是心满意足。永恒就在那儿,而我,我期盼着它的到来。现在我可以发言了。我不晓得除了能够像这样自我一直面对着自我,我还能希冀什么更好的。我现在渴望的并非快乐,但求自己不要无知。人们总以为自己和这个世界是隔离的,但只需一株伫立在金色尘埃中的橄榄树,或晨曦下几片亮晶晶的沙滩,也许就能让我们察觉到内心的抗拒正在消解。我于是卸下了自己的心防。我意识到了哪些可能性只能由自己做主。生命中的每一分钟都蕴藏了奇迹,都有一张永垂不朽的青春脸孔。
人们总是会告诉我一段友谊的元素有哪些、一种感动的成分又是什么,但永远无法给我感动、给我友谊。
年轻时,我会向众生索要他们能力范围之外的:友谊长存,热情不灭。
如今,我明白只能要去对方能力范围之内的:作伴就好,不用说话。而他们的感情、友谊和操守,在我眼中仍完全是一种奇迹,是恩惠的完全表现。
让-保罗·萨特、阿尔贝·加缪与一条狗
我们之所以会痛苦,是因为有比较。
感到痛苦,是因为不再有爱。
有天晚上你靠近镜子一看,发现嘴唇上出现了一条较深的皱纹。那这又是什么?我就是用这个来积累我的快乐的。
舔舐自己的生命,仿佛那是一颗麦芽糖,塑造它,磨砺它,爱它,又像在寻找最后那个斩钉截铁,可以作为结论的字眼、形象或句子,带着它出发,从此通过它来观看一切。
一颗心拿什么来驾驭自己?去爱吗?没有比这更不确定的了。我们可以知道爱会带来什么样的痛苦,却不知道爱究竟为何。在此它对我而言是剥夺、懊丧、两手空空。我不再有冲动;剩下的只有焦虑。一座看起来像天堂的地狱。还是地狱。今日令我感到虚无缥缈者,我称之为生命和爱情。出发,限制,分手,这颗没有光亮的心在我的体内散落一地,泪水和爱的咸味。
所有的聪明人都会受到的共同诱惑:愤世嫉俗。
战争在此,真真切切,而我们还在蓝天里、在世间的不仁中遍寻它。它就在身为战士和非战士的可怕孤寂里,在人人感同身受的屈辱和绝望里,在那种随着日子流逝,人们脸上越来越明显的卑鄙和龌龊里。牲畜横行的时代开始了。
某些事物、某些生命正在等着我,而我当然也在期待着,用我所有的力量和悲情渴望着。只不过此时此地,我竟是借着沉默和低调来养活自己。
我在旅行中看到的不如说是一种苦修。一个人之所以会踏上旅途,是为了自己我养成,如果所谓的养成即是去锻炼我们那最内在的、对永恒的感受。
阿尔贝·加缪之墓
必须去活,去创作,活到流下眼泪。
我在人生中所失去的那些,基本上不再是最重要的了,一切都已无益。
我每次回顾自己人生中不为人所知的一面,内心就会有一种想哭的颤动。
意志也是一种孤独。
黄馨慧 等译
本期编辑:洛丽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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