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爱人类的疯子
瓦斯拉夫·尼金斯基
瓦斯拉夫·尼金斯基(Vatslav Nijinsky,1890-1950),俄罗斯舞蹈家
| 我不是基督,我是尼金斯基 |
瓦斯拉夫·尼金斯基
我已经吃过午饭,两个水煮蛋,还有薯条和蚕豆。我爱吃蚕豆,但是它太干,我不喜欢吃太干的蚕豆,感觉它里头是死的。瑞士病得很重,因为它处处都是山峰,它想得到太多。它被拥挤的人们挤到一旁,渐渐干枯了,但对于人它还有用处。我不喜欢苏黎世,因为这是一个很干的城市,有太多的工厂和太多的商人。我不喜欢干的人,所以我不喜欢商人。
我知道每个人都会这样说:“尼金斯基疯了”。但我不在乎。因为在我家里,我早就在扮演疯子了。每个人都在这么想,但是他们却不会把我丢到疯人院去,因为我跳舞跳得很好,而且无论是谁向我要钱我都会给他。人们喜欢古怪的人,所以他们都不理会我,叫我疯小丑。我喜欢疯子,我知道怎样跟他们谈话。我的哥哥在疯人院时,我很喜欢他,他也能感受到我。他那里的同伴们也都很喜欢我,那时我十八岁,我了解疯子的生命是什么,我懂得疯子的心理,我从不否定和反驳他们,所以他们都喜欢我。我的哥哥死在疯人院里。
“在《牧神的午后》中,尼金斯基是无可匹敌的。他所创造的神秘世界,在田园式的爱意的阴影中暗暗潜伏的悲剧感,一个充满热烈的悲哀之神——这一切,他都用几个简单的姿势轻易地表达了出来。”(查理·卓别林)
我想换支铅笔,这支铅笔太小,总是从手指中间滑掉。另外一支更糟,很快就断了。神用很大的声音向我建议,用小支的铅笔写字会更顺利,不会浪费时间。现在我想换铅笔,我怕写时间长了会疲倦,而我想写很多。我没有找到新的铅笔,放铅笔的柜子锁上了。接下来我用现有的换着写了好几次,总觉得大支的铅笔比小支的要好写一些。这些铅笔都折断了,所以我换成了钢笔——这种钢笔就是托尔斯泰和一些现代商人用的那种。我要改变习惯,因为我写下之后就没法修改。我打算明天开始就用墨水写作,我觉得这是神所要的。而我现在用铅笔沾着墨水写作,我想写我和妓女鬼混的事情。
“我不是他们所想像的尼金斯基,我是人中的神。”(尼金斯基)
我喜欢自然,尤其是俄罗斯的自然,因为我生长在俄罗斯,我爱俄罗斯。我妻子却怕俄罗斯。我住在什么地方都一样,我住神要我居住的地方。神要我住哪里我就住哪里。我为基督画了一张素描像,没有胡子,头发很长。我和他很像,惟一不同是,他的眼神沉静,我的眼神却到处乱瞟。我是个活动的人,我不是个固定的人。我还有许多习惯和他不同,他喜欢固定,我喜欢动作和舞蹈。
世界是神所创造的,人从神而来。人不可能去了解神,只有神才了解神。我是神的一部分,所以有时候了解神。我是人,我也是神。我是善良的,不是野兽,我是有理性的动物。我有肉体,并且我的确来自肉体,但是肉体从神演化而来。我是神,我是神,我是神……
“我要向卓绝地扮演了彼得鲁什卡这一角色的瓦斯拉夫·尼金斯基奉献由衷的崇高敬意。他的表演之完美,使自己完全成了彼得鲁什卡的化身。”(斯特拉文斯基)
尼金斯基和斯特拉文斯基,1911年
我很快乐因为我是爱。我爱神,所以我才对自己微笑。人们以为我已经快要疯了,因为他们觉得我的脑子已经不正常了。尼采因为想得太多,所以他才头脑失常,而我并不思考,所以我不会疯掉。
我是人群中的神,我是神所深深感受到的人。我感觉基督所感觉到的。我是佛陀。我是佛教的神,是每一种神。我认识所有的人,他们全部我都见过和了解。我要假装发疯,为了达到我的目的。我知道如果每个人都觉得我是个没有危险的疯子,他们就不会畏惧我。我不喜欢人们把我看成是个危险的疯子。我是个爱人类的疯子。我的疯狂就是我对人类的爱。
我要在欧洲和美国之间建一座桥,这并不会花很多的钱。我已经很清楚怎么建这座桥,因为神已经传授给我。我已经掌握了建造这座桥的方法,所以一到了巴黎,我就要开始着手实施这件事。桥是一种很令人兴奋的东西。我知道一些很令人兴奋的东西,只要人们向我要求,我就会给他们。
“他们要我跳令人欢愉的舞蹈。我不喜欢欢愉,我只喜欢生命。”(尼金斯基)
书写是一种很美好的事,所以必须使它留存。我要他们把我所写的拍成照片并加以解释,因为我的书写,即是神的书写。我要像神一样书写,所以我不修改我写的东西。我不修改,我故意写错。我可以写得很美,我懂得如何写作,因为我的感觉和我的书写一致。我写得并不完美,但我不要写得完美无缺,我不是贵族。我来自大众。我喜欢钱,我喜欢贵族,但我要平等给予所有的人情感。我喜欢我的女厨子,我爱我的妻子。我妻子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女厨子。我了解我妻子,她喜欢殷勤,她喜欢美好的礼仪。我不懂得献殷勤,我的爱很单纯。我写东西从不有意去想。我挠我的鼻子,因为那里在痒,但我知道神故意这样,好让我检查一下我的笔记。神为我……写下这些,神从不会把话说在前头,所以神停下。神从不把话说在前头,我知道我不是神,所以我的手写了些什么,我都不在意。我的手麻木了,神告诉我,我的手应该休息了,所以我要照顾一下我的手,我暂时放弃了书写,我会再继续。
尼金斯基有一次被问及如何能跳跃地那么高。他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难,大多数人跃起之后立刻就落下来。“你为什么非要立刻落下来呢?在空中停留一会儿,为什么不呢?”(以塞亚-伯林)
我是个不思想的哲学家,一个深刻感受的哲学家。我不想写刻意想出来的东西。但我喜欢莎士比亚,那是因为他热爱剧场,他了解虚构的剧场。而我了解生命的剧场,我不是一种虚构,我是生命,剧场是生命,我是一个剧场,我懂得剧场的惯例。剧场是一种惯例,而生命不是一种惯例。我没有惯例。我不喜欢有笔直后台的长方形舞台的剧场,我喜欢圆形的舞台。我要建一座圆形的剧场,像一只眼睛。眼睛就是剧场,头脑是观众,我是头脑里的眼睛。我喜欢很近地照镜子,可以看到我的额头上只有一颗眼睛。我常常画单独的一只眼睛,我不喜欢那种黑边红帽上的一只眼睛,我喜欢头顶上、头发丛里的一只单独的眼睛。我是神的眼睛,而不是战士的眼睛。我不喜欢争论。所以人们尽可随意批评我的书,我会沉默。我已经得到结论,与其发表愚蠢的意见不如沉默。
“尼金斯基是神和孩子的结合体,他的妻子对他孩子的一面很了解,而对神的一面一无所知。”(格林·威尔逊)
我不喜欢娱乐,我了解什么是娱乐,我并不愉快,因为我知道欢愉就是死亡,心智的死亡,我害怕死亡,所以我热爱生命。
我喜欢驼背的人,我喜欢丑和其它畸形的人。我是个有情感的丑陋的人,所以我跳驼子和畸形的人的舞。我是个懂得形式和美的艺术家。美不是相对的。美是神。神在情感和美之中。美在情感之中。我喜欢美,因为我深刻地感觉过美,我了解它。那些有思想的人关于美所写的一切都很愚蠢。人不必讨论美,也不必批评。美并不是批评,我也不是批评。批评是聪明的,我不需要聪明,因为我去创造美,我感受到美并感受到爱。
《玫瑰花魂》中的尼金斯基,1912年
我要问他们一个关于生命的问题,如果他们能够深深感受到我——我就得救了;如果不能,如果他们没有感觉到我,不了解我。我就是一个习惯不幸福的人,我会感到很痛苦。
我知道如果我出版了这本书,人们会说我是一个糟糕的作家,我并不想成为一个作家,我想成为一个思想家,为思想而写作,思想是生命,而不是死亡,我写有关哲学的东西,但我不是个哲学家,我不喜欢哲学,因为那是没有用的人的奇想。
我喜欢雪并且喜欢听雪破裂的声音。我喜欢听我的脚步声,它们充满了生命。我看着天上,我看见星星对我闪烁并且感受着在星群中的快乐。我也很快乐,不再觉得冷。
尼金斯基被确诊精神分裂症时,年仅30岁。1919年以后,尼金斯基再也没有登上过舞台。他在不同的疗养院里一直看着天空,从不回答一个问题,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我不怕聪明的人,聪明的人畏惧有理性的人,因为聪明的人深深感受到有理性的人的力量。我很坚强,因为我可以感觉到所有关于我的谈论。他们一直在研究,并且假造各种事情想使我平静。弗兰克尔医生是个很好的人,我妻子也是,但是他们想得太多了。我很为他们的聪明担心,我知道许多人变成疯子就是因为他们固执的智力——我为他们害怕,他们想得太多了。我不想他们发疯,所以我要尽一切努力使他们健全。我不了解我的妻子,所以带给了她很多痛苦,我感到歉疚,可是他们却总是在各种场合指责我。我很怕我妻子,因为她不了解我。她认为我已经疯了,认为我很恶劣。我不是恶劣的,因为我爱她。我写的是生命的问题,不是死亡。我不是他们所想像的尼金斯基,我是人中的神。
我是神的小丑,我是上帝的孩子。
我不是基督,我是尼金斯基。
李多 译
节选自《尼金斯基手记》
尼金斯基之墓,巴黎蒙马特公墓,2013年,王寅 摄
本期编辑:洛丽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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