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你在我心中 而不在我旁边
香港,2014年。by april dawn
黄灿然
黄灿然(1963-)诗人、作家、翻译家。香港,2012年。王寅 摄
| 他的故事 |
黄灿然
那是去年秋天,在我已遭遇
你那个美丽的微笑
但还没认识你的时候,
我到另一个城市去见朋友,
在公共汽车上看见街头上
一个女人的背影,酷似你的,
那瞬间我心中有个感觉,
有点像失落。
我怎么也想不到,现在,
当秋风又起,你已在我怀中,
我在你唇里。这一切如此神奇,就像
我立即从那辆公共汽车跳下来
奔向那个女人,唤你的名字,
而她转过身,真的是你
那样不可思议。
那不是用来看而是用来被看的眼睛,清澈而冷漠,
一合上整张脸便如同雕像,我不知道该看它还是吻它,
我只能看一会儿又吻一会儿,同时遗憾
吻的时候看不到它和看的时候吻不到它。
我舍不得洗、也舍不得换
整夜和你紧紧拥抱和接吻
留下你浓烈的体味和香水味的
这件短衫。
走在阳光猛烈的大街上,
我不时把前襟拉到脸上
偷偷亲它,深深嗅它,
假装是在粗鲁地抹汗
或对着马路上汽车的废气
难受地掩鼻。
我不敢相信,那个在不远处
向我展露世界上最美丽的微笑的女人
和那个有着雕塑般的玲珑剔透的脸孔和美眉的女人,
和那个穿一件白色短衫露出白色小臂膀的女人,
还有那个像刚刚大学毕业的扎起辫子的女人,
还有那个在晚餐时坐在我对面的
聪明、活泼、狡黠、风趣、难以捉摸的女人,
此刻,在夏夜清澈的月光下,
此刻,在阵阵凉风的吹袭下,
正贴着我的脸孔,在我的唇下,
在我的怀中……我吻着她,
端详她,还是不敢相信,不敢相信
她就是她们,她们就是她。
无论是在地铁站,
或者在十字路口,在街头,
在公园树木掩映下,
也无论我是在赶上班,
或下班后闲逛,
或边走边思考,甚至
和你挨着走的时候,我会
眼前一亮:电话亭。
人有多少秘密啊!我前面坐着
一个六十开外的男人,他两鬓白发,
看上去历尽沧桑,如果是去年这个时候,
我心上定会涌起无限的悲伤。
但我大概不会想到,像我此刻想到
他可能也有秘密,像我此刻的秘密:
我刚和你度过一段漫长
但还是嫌太短暂的时光。
如果我还未出生,我愿意
由你来怀孕、分娩,这样
我的第一声啼哭,就有
你欢乐的泪水伴随;这样你的微笑
就会引起我第一个微笑;这样
我抚摸的第一个女性的皮肤就是你的,
我吸吮的第一个女性的乳房也是你的,
我陶醉的第一个女性的芬芳也是你的,
把我搂在她怀抱中的第一个女性
也是你,让我睡在她腋窝下的第一个女性
也是你,让我坐在她大腿上的第一个女性
也是你,吻我和被我吻的第一个女性
也是你,我所有欢乐和悲伤
都集中在她身上都由她引起的第一个女性
也是你,用温柔的手替我
抹去汗水和泪水的第一个女性
也是你,日夜想着我
全心照顾我的第一个女性
也是你,我使她每天充满希望
每年辛苦操劳渐渐衰老的第一个女性
也是你……
自从认识你,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
感到自己是世界的生机的一部分,
感到我的身体分解成一颗颗微尘
卷入事物的运动的漩涡。
我以为上帝垂怜我,
见到我这么辛劳、这么苦,
这么奉献、单纯、笨,
对人失望但依然爱人,
孑然一身而依然爱这世界,
于是给我一点儿滋润,给我
一个礼物,一个美丽的女人。
但不是的,他是要我
连失望所蕴含的那一线儿
仅有的希望也放弃。
由于我自己的爱,
看着眼前这对青年男女拖着手
甜甜蜜蜜地、也有点含含混混地
爱着,我就想,他们已经这么满足了,
他们还不知道真正炽热的爱的苦痛。
而且,由于我与你分手的残酷,
我又怎能不想到,有一天
他们也会把彼此走失。
我又躺在灯柱下,
在你平时坐着的地方,
凝望天空,几颗亮星
垂得低低的,几片白云
倒挂着,像要把我抱上去。
附近有几个女孩在黑暗中聊天,
有一个不断地唱歌,唱一首情歌。
后来她边唱边慢慢地移步,
来到我近旁。也许她同情起
这个寂寞的人,想用她的歌声
表示安慰。她不会知道,
不会知道,她发自内心的歌声中
所渴望的那热烈的爱,
那紧紧的拥抱和亲吻,
那从凌晨到黎明的相会
我都拥有过,就在不久前,
就在这里,在这里。
虽然我知道有朝一日,一切都会变的,
即使我们不变。但是,现在我看见了
我们自身变得比我们身外的一切还快:
这一切都还在,而我们已不在,
虽然我还来,我还在,
但我只是来我不在的地方,
在我不来的地方
──我不在,因为你不来,
我不来,因为你不在。
我以为我已经成为过去了,
我以为我在未来,或只是
在过去的过去,但我发现
我仍在现在,但不是我过去的现在,
而是一种新的现在:我不在现在,
而在现在旁边,我不在我中
而在我旁边,我不在世界中
而在世界旁边,不在工作中
而在工作旁边,不在看
而在看旁边,不在生命中
而在生命旁边,唯你在我心中
而不在我旁边。
本辑诗歌选自黄灿然《奇迹集》(增订版)中新收录的“集外诗”
《奇迹集》(增订版), 黄灿然 著, 雅众文化/新星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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