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眼睛还给心智,把意义还给语言
明斯特,2009
读其诗观其影
钟 鸣
每念及王寅的诗句“说多了就是威胁”,想谈谈他,便会嗫噜,其实,叙他,本也无需赘言,稍阅其诗文,便知风骨,文如其人,影随人走,是没啥大问题的。我可以这样说,要知王寅客观世界的记忆,便去读他的散文;要了解其旷达、悲观与哀伤,冲突与悖论,甚至懊悔与两难,便去读他的诗;若想观其美感,纷呈如鸟掠过——协调与平衡、诗意与理想,过滤了的一道又一道的“乌托邦”他者,那就是图片——涵了摄影,但,又不惟此。
我不得不再次重复苏珊·桑塔格的话:收集图片即收集世界。换句话亦即收集我们的现实。狄兰·托马斯有诗曰:“把照片还给眼睛”。在王寅,是还给散文,而眼睛则还给心智,把意义还给语言,庞德《阅读ABC》:“伟大的文学正是在可能的极致程度上充注了意义的语言”,开头那句,就有这个意思,——而最终,至少是我和他这两代(五、六十年代),则是把偏执的记忆和激进主义的超现实还给现实和人本。遗憾的是,还有许多人,并未看透此根本——因前提是,他们不再想协同极权主义继续自戕,带着过时的“互殴”的伎俩,对勤劳、他者不屑一顾,仍以“匪气”为荣,以低贱、狡猾、江湖、诋毁为噱头,攻击知性主义(纳粹时期,戈培尔就宣称:犹太人的知性主义时代已结束)。但,由他们如此痴迷成群结伙即可看出,本性难移。而且,人皆祸水一滴的碎片化中国,也不可能如愿。这两代心灵的屠戮最深,变不斗绝,疗伤也就最难,诗,无论如何也是一种很好的工具,而非“戏言”,也非给伪知遮羞的“大白话”。
“必然是重复,必然是疮痍”王寅诗,这点,他很清醒。废古而得国的新人,焉能知“大古曰新”。诗人前些年好用“日日新”,其实,是未懂的。人惟旧,而尚新,遂取彼(鲁迅针砭最剧),一知半解撵着一知半解,遂为鸡毛孔雀,这也是着急“新”词的人所不懂的。文质兴废,声色器用,都不完全依新旧,在人用,而人和语境不同,遂为双刃。难怪,王寅的诗句反复出现这“尖利”的魅影——“遥远的幸福像一把尖刀/无休止地割着我的脚跟”。这就是著名的“阿喀琉斯之踵”变形。
钟鸣主编《象罔》第七期“王寅诗八首”专辑,成都,1992年
我曾于《鸟踵》的诗里也表述过,后在《旁观者》虚拟的曼德尔斯塔姆诗集里又侈译为“希波吕托斯”之伤。那是就诗人与时代、政治而言。而每念及过去的他和忆敏,倒觉得更合“俄尔甫斯”的故事。
这些“深邃”,你如何指望一向堕于直观、抑制他者的“普罗诗坛”(庞德:“骗人阶级的朦胧语言”)能洞悉。他的诗,至今除了少数友人浅及,素无公论。在论及“淞沪现代诗”时,褒陆忆敏抑王倾向甚明,混两家长短,缺乏基本常识,不能不视为“反常化”肤浅的表现之一。
对一代宿疾看得清、又能致命表达的,怕也只有王寅两句补了阙:“革命终于像一种日常生活/今天和今夜终于紧紧地葬在一起”《终于有了昨日》。他对新旧,对革命后果及颓势的看法,大有过人之处。别看好叙政治文艺的家伙,说来说去,高明来聪明去的,也未必真解其中况味。
比如:“受伤不在当时在于其后/在于其后的所有时间”《一点小伤》;比如一直想踩你影子咬死你的那些虱子;比如写诗即圣。
比如隐蔽于曼德尔斯塔姆诗中广义的“长子继承权”,在王寅这里则被标注为必死的年代记。“革命”必具陈才能用主要体现在更为严重的后果。余读钱理群先生的《毛泽东时代和后毛泽东时代》,以为有发现,但,除来龙去脉的史料交代与他惯常的“精致的功利主义”一说,其它征兆与现象,还不及诗人觉察隐晦描述得多。这对解读他极重要。
他对文艺的下三滥,虽也不敢说处处高明,但有基本的定义:“黑暗的旧房子/反叛的密码……有限的供词/疲劳的阴谋”《谁是上帝需要的儿子》。读此,再不明白的怕也能悟三分,吾民文艺,好讹低级的胡言乱语王寅:词语颠覆着,破坏说服着、一知半解为诗,讹修辞、甚至强辞为智识,也几乎就是耍贫嘴,与政治以贱治贵的意识形态同。革命气场几转阴暗,遂使竖子成名,固然,恶棍也能得势,小人得志,此即“伪文化”的局面。浅薄涉猎,为两代人的死结。有的是明白的,遂尽可能洁身自好,有的不明白,或装萌,还以为得逞。故即便是诗歌花园,也有所不同,因为内心不同王寅:两个花园犹如一面镜子……与众不同的内心。
所以,我也常笑那些讨好卖乖的家伙,以为江湖一下,应酬几许,便亲密起来,实际上,则是不知深浅。尾随了一面现代意识的镜子,蜀语即“看白了”,竟还未觉察——这就是“生活无法交换”的根本,还非拿了他这“东方巴黎”的内心去照照(舆地之反光),错不在镜子,在臭美的人——“它们似乎在用他无聊的存在哺育自己”,以为“青蛙吃了蝴蝶”引东飙译史蒂文斯诗句。实际上,王氏的镜面,较我过去所议张枣的,还更微妙、吊诡。
《和幽灵在一起的夏日》(1991年)手稿,现藏于上海图书馆中国文化名人手稿馆
王寅生存所在乃中国近现代最为著名的“十里洋场”。仅此,也就足以高蹈各种泛文化了。他的散文、诗、图片,深浅不论,也就此获得意义,但需要理解。他写的上海旧楼,若换了你,怕会有传写之讹,他若叙旧时汇山公园的“仙环”,恐怕你连听也未曾听过……庶几,他所言想象,也就不是你轻易能忽悠的。
我记得他带我去的衡山路811号旧时的贝当路观“百代公司”,当时正闹着保留与否的问题。巨鹿路《上海文学》编辑部园子里的旧大户人家从巴黎运回的大理石天使柱头的水池,立交桥下的龙晦……
我都有点记不得是如何识王寅的了,80年代变得有些抽象,我们通过许多信,保留有他大学时代创办的诗刊,线描刻印的封面,刊名用诗题,比如《地下餐馆》、《对了,吉特力治》……持续了两年(1982-1984),共出19期。作者有许多是后来大家熟悉的,陆忆敏、陈东东、苏童等。当时,忆敏结缡王寅,宛若“金童玉女”,诗坛传为佳话,关键是,他们形成的简洁诗风,当时颇具影响,“惊若天人”柏桦夸张语,至今未消。若说的不客气点,江南他弎人指王、陆、陈,综合而看,难有出其右者,自大狂倒多。我于《旁观者》浅论过,惜未通透。
因当时,我还只能依很浅的诗歌潮流顺序去看各家,王寅、忆敏较“京畿”、“外省”诸公,岁次据优(生于60年代),“毛时代”印象稍浅,固没年龄稍长那代的毛病,要偷鸡摸狗很久,才能“仿真”,身上遂脱不了“滑稽感”,即便今日去看,随你如何高明,据何种名头,换血如何,都是如此。“你的一切都来自非这样不可”曼德尔斯塔姆诗句,黄灿然译,吾民所言,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因这代,毕竟未承载任何的“信仰”。王寅一代,虽也相似,但域别形殊,生存近旧时“洋泾浜”,机械、建筑、松江、孔子并存,欧人公权与东方伦常夹携之下,私心都不能离谱到哪里去,遂起笔即可近“现代眼光”。
《灰光灯》摄影个展海报,策展人/顾铮,杭州印象画廊,2005年
西语汉语混合的都市经验现在多言“双语”,文化之双语指是差异性经验,是淞沪诗最大的特征,1921年,芥川龙之介一登临沪地,便立即看破,“上海不仅仅是中国的,同时也兼有西洋的一面”《中国游记》。虽集体无意识,此消彼长,但毕竟文化混合感知,终难泯灭。忆敏的“美国妇女杂志”、“吉力治”一类,王寅的“勃莱”、“芬兰”、“捷克电影”、“卡夫卡方式”(他是诗界最早注意此方式的)、“奥西波夫精神病院”,“埃斯蒙德”……都有迹可循。不难看出,这一切,其实,与史地环境有着更大关系,教养次之。旧时,东瀛入华,必据沪杭运河旁侧,非“黄埔”、“城隍”、“盖叫天”、“沧浪”、“留园”、“枫桥”、“寒山”、“虎丘”、“吴山”、“灵隐”一类不叹,非“法式花园”其精致当时甚至超过日本、“江南美人”、“黄包车夫之怪脸”不惊。今日,虽人事更迭,但,一切让位金融,城中不断与西洋、东洋楼比高,美国总统与印度阔佬小厮同惊,不能不悲夹缝诗人的喘息。前些年,我数下江南,考良渚、吴越,助财团陆家嘴一博物馆内饰,一日,由人陪着登临“世贸”,迷蒙之外,遂悟陆、王、陈三氏诗篇张力与心结,都抽绎而疏远太过具体的本埠风情,即便写了“大陆新村”一类,也是缅怀旧人,遂知,自然而然,淞沪现代诗,怕非新旧不能察。
所以说,他的诗,散文,摄影,最好是结合起来看,都有相通处,为他气质贯穿,如散文《刺破梦境》,即能读到他颇为具体的淞沪记载——“城市”那部份,一篇篇的“洋泾浜访古记”,都极珍贵。虽无数次去上海,但真正的旧闻、印象,则是通过王寅、陈东东所获。读这部份,你才能理解,“淞沪现代诗”雅自何来。今日麇集京畿拾人牙慧者怕也不过是政治大观园的“刘姥姥”,在那雾霭里候着官爵名利受苦。
此散文集,没少说诗,其中,对诗人的划分,也颇有趣,大致两种:一种为“风格闲散的诗人”,犹如借了临时场地排练的管弦乐图,尽管不少人,见过更大的场面,但也很珍惜此刻,散场后,回到家中,或餐馆小聚,却残留了各种体味,发香……;另一种,好玩弄“大师”、“巨匠”,有偌大的野心,天才的参与方式。我想,王寅自然属前者。他无数次谈到过,诗于生命外之“业余性”,无论究竟,闲散、兴致是他追求的。穷则思变,他则顺自然,并未求其变,与生俱来一种贵气,但于人海权势,却不得不染那变数。这很考验人。
2014年巴黎书展推出巴黎文字出版社(Éditions Caractères)出版的《Ville de silence》(无声的城市)是王寅以上海为主题的摄影诗集,译者尚德兰
记得我有一诗即写他:叮铃铃地去叫醒上海的阿寅,他暂释妻室儿女,即将去采访“百夫长”。江南的灰埃,能细致到何等程度,怕也只有读了王寅一路方能领略,但多浅出,遂生转写之伪。不得不小辩。
王寅的诗,其特质就是“干净”,精神简洁之人才能做到。这大致可由两方面来观察。一方面,是指语言的直接了当,不拖泥带水,无水分、虚夸,知为知,不知为不知,即避免了那类“以傻卖傻”大白话的枯燥乏味,也远拒另一类左右逢源,以狡智、强辞掩其空洞的弊端——使“意义丧失症”安德斯所言更加恶化,比“贫贱”一路还差劲。他的诗,骨子里是悲观的,凌厉也脆弱,但却令人放心地远了“飞天玄火”,而也未拘泥现实,颇似摄影“直接”(Straight Photography)或谓“纯粹摄影”一派。心明鉴,敏于人事,除了弱的身体,此影响不小,也因了知识底蕴。
另一方面,“干净”也来源于“人的交往”界线,和对“物”的看法。倘若还有诗批评的话,却从未指涉过他这两点。这两者都产生“劳动的喧嚣”,而且,还不平等。因为,现在,我们已基本可看出,波德里亚的关于后工业时代的预言,即便我等社会,也并未失效,至少在王寅生活的区域,已成雏形:消费的意识形态,通过推销人人都可以理解的时尚普遍意义的神话,创造了民主化的虚像。诗人,非政治家,也不必像他们那样精明(尽管有人貌似如此)。但也必通过对付所谓“堕落的具体性”本雅明语,而划出自家畛域。
王寅是那种走哪都不大愿意麻烦别人的人,也从不玩小儿科的“当众抒情”,或诉苦。到哪个城市,先订了住宿,再言碰面。我们都很习惯如此。“蹭”的概念,“取彼”的滑头,于他是没有的。难怪诗中他多言“劳动”,“幸福”,“普通的美德”与艰辛,都带了一股老上海花鼓戏的磊落大方。这是多数人未品出的。
受虐过来的人,要他平淡地坐着享受自己的动作,他怎么也不会习惯,都要拉些帮腔来助阵,脸部特征即不自信。虽与他打交道的不少,但,了解他的却罕见。我们算君子之交,来的很淡,生活环境不同,于人事,许多看法也不尽相同,甚至相反,但,我却自诩或了解他多些。我俩都从过新闻业,所以,观人清浊自分,一眼即可识破各种忽悠、伎俩。狡童不大混得过。只是我要给脸色看,他却冷些,回避、掌掴,怕也比我要讲究些,也从不在笨蛋和忘恩负义之徒身上浪费时间,这是我极佩服的。蜀人称之“有眼水”。
对不该怜悯的怜悯,就得多讨些苦吃,“留下亲密的痕迹”,或大家都一样,只是他据了“三角洲的经济速度”比大家都跑得要快些。我说的是感受性,不是挣钱。钱带来方便,但却未必能改变你的精神属性,吝啬鬼还是吝啬鬼,吃软饭的还是吃软饭,偷食的继续偷食。旧时《上海新闻》就曾讨论过“进步”。金融重入淞沪,以另一种方式讨论(比如“新上海人”),遂把像王寅这样的“老上海”的生存空间,挤压得来几乎无喘息之地。倘若你赖着,立马就成为“过时的人”。好人恶棍都有。所以,我佩服其“逃逸”超过其它人。他还要高明的是,于人事,虽我们都能取提前量,但我会先更理想化,而他,则能迅速把“穷人的大事”(涵“后毛时代”之人心凋敝、窘迫),看得如此寂静,不愧是大都市折射的目光。反而,他多见其长,而我则多见其短。颇似平常说的:俺先把丑话说在前。所以,即便“顺从”、“羞辱”一类,也都因了难穷尽的循环而无足轻重,也只有最后的内在化,或还说得上“一丁点”沪地旧时爱用的方言幸福,也未可知。非理解这些句子:
顺从无休无止
羞辱无人知晓
唯有灵魂的幸福融化时
我们彼此相知的肉体
才是动人心弦的表达
我们才能真正领会现代生活的悲观主义,以及他的“卡夫卡式”,如何换了场景来避免各种权势的伤害。这里所言的“顺从”、“羞辱”都是不能接受的。所以,他很早便注意到了埃里亚斯·卡内蒂《群众与权力》的著者。《送斧子的人来了》这是他所有诗中令我最惊奇的一首。此诗,虽去掉了一切方隅外在的符号,但,“人血馒头”与东南颓墙囚笼黔首,于旧制西学东渐的冲突、暴乱、失败,仍可嗅出。最后两句“送斧子的人来了,我们的头来了”,是很可怕。但匿名的刽子手是谁呢?被权力屠戮的又是谁呢?
《灰光灯——王寅诗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11月
正因为能秉具此种既现实又诗化的“广义”,所以,我能看出,他较许多人,都不会说服欺骗自己。弱者不可能容许自己犯错太多,否则,即成懊悔(卡夫卡式的):“错误的理由太多了……太多,太多,太多了”。所以,王寅诗之语音,呈现的是一种既克制又愤怒的哝哝“腹语”。谁让我们光阴荏苒,时势变化之快,都市耸然王寅文集《刺破梦境》首篇即叙摩天大楼之为“现代塔”,宗彝泯灭,钱谷蚀咬文艺迅猛、甚深,大家由一贫如洗穷惯了的“毛时代”脱颖而出,尝得星点自由,求其补偿,遂广泛人心,无底蕴的群众意识一旦反常化,借了意识形态的变性,遂扭转方向,并一如既往地说服自己,跟在专制时代说服自己服从协同作恶一样,还以为“合理”。
曾读过的萨义德《人文主义与民主批评》朱生坚译,里面有段话,是作者叙“9.11”后美国精英的情势,庶几也差不离:“……人文主义护卫者都一本正经的,甚至有些绝望的,把标准(这里我们怕要理解为人道主义的)之衰退等同于现代性本身。他们遵循着普遍的道路……一个关键的信念支柱是,一方面,暗地里把流行等同于多文化、多语言的民主,另一方面,是人文主义和美学标准——且不说道德标准——可怕的衰退”。乃至大家品尝人格分裂与道德衰败的苦果而还不察,从空气到毒食,从金融各种样式的欺瞒到低劣的创意产品,从针箅式微到工业污染,从日益恶化的都市空间到权力化甚至黑社会化的穷乡僻壤,从民劳到国运,再从文艺之本能,到早已行之若素的非人化(dehumanize)的表现,都恍惚在一个巨大的“乌托邦”的迷雾和默许里,又有多少人能严若思,而辨此衰败有你个人不同程度的参与?
最搞笑的是,一向作为文化传统与社会调停的诗人,好指点江山,也一向还认为诗与道德无涉(波德里亚:集体的毒,从不担当责任),其实,脱离理论叙述复杂性这一层(亦如“意识形态”之特别和全体),仅观个人现实,那样说,也恐怕是因为其多行不义。但,若再读王寅的《我又一次说到风暴》,那我们则会听到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
我又一次说到风暴
是因为我要像它一样继续自命不凡
我愿意和它一起蔑视道德的力量
目睹帝国崩溃前最后一瞬
诗句采用的是“反讽”手法,“道德力量”为双关(旧意识形态的,常规的),故能作二解此处非专论诗故省,但均非表郁达夫“世纪病”似的“沉沦”。无论双关如何,形势特指人文主义的严峻到什么样的程度,作者一清二楚。这还能从他2005年送我诗集的扉页题辞看出,他引用了自己的作品:
疾风改变了无香的芬芳
也改变了悲剧的方向
(《我敬仰作于暮年的诗篇》)
这两句,极妙,语近“微言”,用词质朴,不故作高深,不以疯狂的修辞掩人耳目——这是他的风格特征,淡淡几笔,即可勾勒思想的形貌,非高洁而不能至,既远离了特定的意识形态,也道出了匹夫惆怅,还略带三分宿命。或可谓君子之诗: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
《灰光灯——王寅诗选》明信片
八十年代,极简诗风,是由他和陆忆敏于沪地创下的,影响不小,后为偷梁换柱者闭口不谈(文艺一向如此)——“陌生而年轻的名流,时光的屠夫”《何时从黑暗的谬误中解脱》。但,仅引上述二句,也可窥出,其鉴赏未出毛病(在我看来,写诗亦即成句前之鉴赏,亦如言:摄影在摄影之前),也并非简单。恰巧,此句与振开先生名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内在语义同构,却异趣。因卑鄙者用了恶的“已知”属性,大开方便之门,行诸恶于世,遂变常态,众恶相聚,遂趋同朋党,庶务谄媚,非改变契约社会今多谓公民常规不可。此魔力的根性,究竟为他者界定,还是自性,是不清楚的。
白话说来即,一人行恶,他不知此言行为恶,或不认为此为恶,再者,由他者界说为恶。呈中性,“事自名也,声自呼也”子思语,遂为格言。格言为常理,人皆可用,阶级可云,如“团结就是力量”,语出伊索,但,今日,任何一个政治团体都可挪来制敌。甲党说乙党卑鄙,乙也可反讥甲。毛氏言“东风压西风”,泰西便言“西风压东风”,亦如萨义德倡“东方主义”,却遭反论,戏作“西方主义”。“民主”、“自由”亦同,当权和庶民,恶棍与善类,巧取豪夺与节用而爱人,无不并用却二致。
王寅据现实看出其中奥妙,遂有“无香的芬芳”、“悲剧的方向”产生。最见其提前量,中国庶务,一向没自然可言,最终颠倒黑白,以贱治贵,积重难返,都酝于此比喻。他感知此权利的趋势,所以,也就采用了“卡夫卡式”的方法,作普通人,不起眼,具有许多业余爱好。摄影属其中之一,“诗歌进入美术馆”也是,都无非是想实践“君子者不囿于方隅者”。文艺本就该如此。所以,诗可以为天下,与人处世一样,既讲和而贵,也不能随大流,因和而流,则又与众人皆浊,应有所争非“斗争”、“取彼”(鲁迅语)。争即不同,也就是所谓“差异性”。王寅《生平》一首,最见细微:
亲爱的朋友
你的传记
是我最宝贵的镜子
……
我那屡犯错误的眼睛
像你一样再次湿润
同样并非它们最后的过失
这是对趋同伐异的巧妙婉拒,但,也是在一种对称关系中隐匿的方法。察其个人史,我可以说,当代文艺,很少有像他那样,把自己于“群氓勾结的关系”粉碎至纯个人的。这也恰好是我察诗人“现代”与否很重要的一点。这需要勇气和技巧。若用了德勒兹的话说,他有自己的“逃逸路线”,靠了淞沪现代化的复杂性(远远早于北京),也凭了认知现实的知识。如果,一个人屡犯常识性错误,一而再再而三,谁还能总说他是不知而作呢。所以智者说:有时,愚蠢的朋友比明智的敌人更糟糕佛陀语。好在,智者又言:善只有一个,那就是知识;恶(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愚昧苏格拉底。勇而无礼,无耻,固然可趁乱大捞一把,但“总是被昏睡的手作为交易”《没有窗口的春天》,怕也与我们所言命运或诗的知识无涉。毕竟,诗超然物外,而革命的后遗症(可罗文艺多数毛病),原本以为是超验的,现在,则非得由日常生活体现出来。而维系此生活的,又恰好是过去大家蔑视的常规道德,所以,群体遂陷入了一种悖论。此正是王寅委婉表达的一种极重要的看法:
祖国肖像下的诗人们
思想者的彼岸
咏叹之后,已不会诉说告别和平安
岂止不会说这些,恐怕连说“对不起”、“谢谢”也是不会的。因为他们习惯了谣言惑众、耸人听闻、强词夺理、大而不当,团伙的嗟来之食,吃来吃去,因为这些“过时的人”,全悬于半空,反为渐显的公民意识制约。读读他“也许还有缺陷”、“音乐变慢了,如何抑制疯狂”,如若我们由此还看不出,“苍蝇的苦痛”(卡内蒂语)及现代病菌——用了他的诗来说,即“黯然神伤的苍蝇/在同样疲惫的田野上/孑孑而行”,那我们也就还没理解,他并不怎么费力而通过诗歌、散文、影像“三位一体”表现的积极人生,三者各异,却又相互借鉴着“都市主义”的个人经验。他所唱的“穷人之歌”,其实,也就是他讽刺的变体。他诗里爱描述的“手套”、“皮箱”等等对象,是图像中最具符号性的,影子关涉实体,但他却没有刻意强调。他很少拍黑白片,而感兴趣的事物,大多是人和全球化的城市。他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低,让自大狂错以为是新寸地,犹如幻影,焉知谁能隐身退后一步而有余。
转载自公众号“象罔”(Xiangwangwen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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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Ch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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