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残照下,一篮甜杏一篮暑
一篮甜杏一篮暑
洁 尘
1
1921年3月30日,29岁的芥川龙之介乘船抵达上海。作为大阪每日新闻社的签约作家,他领命写一本关于中国的游记。这本书就是后来被称为大正时期文学家创作的最为重要的一部中国纪行作品《中国游记》。
芥川长得到底好不好看,真是一个难题。1921年他中国之行的留影,都有点尖嘴猴腮的模样(在中国旅行的三个多月时间里,芥川一直身体不好,期间还因肋膜炎住进了医院);同样是1921年的一张肖像照,那长得真是不错呢:阔额、浓眉、修鼻、丰唇;头发茂密光泽,下颚紧致秀气;眼睛不算大,但深邃有神。但不管怎么样,他长相不俗。1921年6月25日,在北京访问的芥川与胡适见了面,胡适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他的相貌颇似中国人,今天穿着中国衣服,更像中国人了。这个人似没有日本人的坏习气,谈吐(用英文)也很有理解。”在那个年代,从样貌上讲,长得不像日本人就是一种夸赞。
芥川龙之介1913年入东京帝国大学英国文学专业学习,所以英文流利;来到中国访问的他,已是日本著名作家(1915年,23岁的芥川写出了他的代表作、小说《罗生门》),因而到中国访问时,借每日新闻社的安排,他可以与当时中国如胡适、章太炎、郑孝胥、辜鸿铭等新旧显要人物会面。
明治、大正、昭和这三个时期的不少日本作家,对中国文化多有涉猎并很有好感,芥川龙之介也是如此。在访问中国之前,芥川不仅熟读汉语典籍,还创作了好些取材自中国的小说,他对汉诗以及中国古代文人画也很有兴趣。在上海城隍庙旁边的古董店游逛后,芥川写道:“不论随便向哪一家的店内张望,都只见在铜香炉、陶制马、景泰蓝、玉镇纸、青贝橱柜、大理石砚屏、野鸡标本、真假莫辨的仇英画等等十分杂乱的物什之中坐着叼着水烟袋穿着长衫的店主人,正气定神闲地等待着客人。”类似这样对此地文化颇有了解的描述在《中国游记》里还不少。很多时候,他望着中国的山水,就幻想着水浒和三国以及西游记里的各路好汉在其间出没。但事实上,熙攘往来之后,芥川对其目睹的行走在市面上的中国人的气质很是失望,他认为他看到的尽是《金瓶梅》里的陈敬济、《品花宝鉴》中的谷十一之类的人物,而不见杜甫、岳飞、王阳明、诸葛亮之类豪杰的踪影,于是,他感叹道,“现代的中国,并非诗文里的中国,而是小说里的中国。”这种感叹有一种年轻人特有的天真愿望,但同时也说明了芥川对于中国文化的热切情感。
有人认为,芥川的《中国游记》有着很多对中国的不良印象。对此说法我不以为然。1921年的中国是个什么情形?这个饱读中国典籍的日本文学家,一路想看都是“烟笼寒水月笼沙”“枫叶荻花秋瑟瑟”这类景象,但那时的中国,山河潦倒,民众煎熬,旧的时代一去不复返,新的秩序还没有建立,一切都那么的混乱、模糊,芥川看到的就是这个时候的中国,这跟他从中国古代典籍里读到的中国当然差别很大,他不过是如实记录下他的诸多失望。
芥川从上海进入中国,从天津回国,由南至北,游历了三个多月。他首先进入的是西化的十里洋场,这让他相当怅惘,但是,北京让他找到了中国的感觉。他写道:“我在中国从南到北旅行了一圈,最中意的城市莫过于北京了,因此我在北京停留了大约一个月。那里的确是一个住起来十分舒心的地方。登上城墙放眼望去,数座城门看上去像是在青青的白杨和洋槐中被渐次织绣出来的一般。处处盛开着的合欢树也是美景之一。骆驼漫步在城外旷野中的景致,更是让人涌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感怀。”
其实,就是在中国的江南和华南的旅行过程中,虽然芥川有着对环境、卫生、住宿等方面的诸如抱怨,但其实这个过程中,他也有颇有赞美和享受。
他写苏州的水,“不知桥名,且倚石栏观河水。阳光。微风。水色似鸭头之绿。两岸皆粉壁,水上倒影如画。桥下过舟,先见其红漆的船头,继而见其竹编船舱。橹声咿呀入耳时,船尾已穿桥而过。一枝桂花顺水飘来,春愁与水色共深。”
按芥川的话讲,中国是“老大国”。类似苏州之水的美妙文字在整部《中国游记》里比比皆是,展现了芥川对于中国文化的兴致和好感。其实,我个人对于这种外国人书写的太中国情调的文字反而不太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他如何用他的呈现方式来书写中国,比如俳句。可惜芥川不是徘人,俳句太少,《中国游记》里只有一首,那是他在汉口写下的:“夕阳残照下,一篮甜杏一篮暑。” 挺妙的。
苏州
2
芥川龙之介的中国之行是在1921年的晚春至初夏,三个多月的时间,他看了六十多场戏,主要是京戏,还有一些昆曲。从数量上讲,芥川看戏很是不少,其实这并不说明芥川对于戏剧有多么浓厚的兴趣,而是当时看戏几乎就是中国城市夜生活最主要的内容。
在上海看京戏时,芥川还没有迷上这种在他看来喧闹的戏剧形式,但凭着他对日本传统戏剧比如能乐的了解,他初看京戏就能完全理解其中的虚拟手法。他谈到了看筱翠花出演《梅龙镇》中的酒栈少女,每次跨过虚拟的那道门槛时,就会从黄绿色的裤脚下亮出小巧玲珑的鞋底来,十分惹人怜爱。
东方文人在对待女色的问题上,都有一种下意识地来自文化基因遗传的赏玩心态。在《中国游记》中,看得出来芥川好女色,但其对于女性的态度还是比较健康、明朗的。
在上海时,芥川受友人安排,吃了几通花酒,见识了中国早年书寓先生的风采。这让他很是兴奋,写了上中下三篇题为《南国美人》的文章放在《中国游记》里面。
书寓是晚晴民初上海高级妓女的名号,要得到这个名号是需要专业部门考核其唱功琴艺之后才能获取的,相当于高级职称。书寓既是高级妓女的名号,也是高级妓馆的名号;书寓可应酒局出场助兴,但不能留客人在书寓过夜;若有情投意合之郎君,书寓可与之在书寓内同居,期间不再另外接客。关于书寓的林林总总,清末韩邦庆的长篇吴语小说《海上花列传》有详尽描述,张爱玲曾将此小说译为国语,侯孝贤拍过据此改编的电影,当代名优刘嘉玲、李嘉欣等人出演过书寓的角色。
上海大戏院和德大西餐馆,1924
芥川记录的花酒经历选取的是上海“小有天”一局,从友人写局票开始。局票是印制的,上书“叫XX速至三马路大舞台东首小有天闽菜馆XX座侍酒勿延”。XX处为手书位置。芥川说,“雅叙园”的局票上,角落里还印有“勿忘国耻”的反日口号。“小有天”的局票发出去了一堆,按局票送到先后,依序来了好些个美人,花名分别叫做爱春、时鸿、洛娥、天竺什么的。这些美人大多穿缎面衣裙,紫色偏多,或深或浅;她们就住在附近,一般在酒局上待一小会儿,寒暄几句,抽支烟喝杯酒就离开了。若客人另有意思,就得去三马路她们的寓所找她们。最早递出的一张局票是写给“梅逢春”的,这是个传奇人物,与当时的各路要人都有来往牵连,人称“林黛玉”,已经58岁了。“林黛玉”果然气场非凡,最早接到局票,但最后一个到场,她体态丰腴,细细的眼睛里有炫目的光芒,穿着带有银色花边的兰花黑缎面上衣和同样颜色的细腿裤子,浑身上下戴满了嵌着各种宝石的金银首饰。芥川惊异于林黛玉的年轻,看上去只有40岁的样子,旁边有人说那是她常年吃珍珠粉养颜之故。
这段吃花酒的经历,芥川后来用在了短篇小说《湖南的扇子》里面。上海的花酒场面放到了长沙,里面着墨最多的妓女玉兰显然有着“林黛玉”的影子。
在仔细观察了中国风月场的美女之后,芥川说,因为日本女人的耳朵常年隐藏在涂了油的鬓发后面,因此很难看,像长在脸上的木耳,跟深海里的鱼都是瞎子一个道理。中国女人梳往后的发髻,不仅让耳朵通风透气,而且还戴宝石耳环,细加打扮,于是,中国美人的耳朵相当美丽玲珑,像小贝壳。
书寓是旧时上海滩妓女的最高职称,往下还有长三、幺二、花烟间、台基、咸肉庄、野鸡、淌排等称谓,排序相当严格。最下等妓女叫做钉棚。“小有天”酒局上到场的各位美人,从气势上讲,可能只有“林黛玉”是书寓,其他的可能是长三、幺二什么的。芥川写道,在四马路附近,戴着眼镜的野鸡一般坐在黄包车上逡巡,有了客人,让客人坐车,自己在一边跟着走一同到其住所。野鸡都戴着眼镜,这是一种时尚还是一种标志?芥川为此十分不解。
酒局上的美人近,戏台上的美人远,后者让人更生向往。有一次在看了《玉堂春》之后,芥川尾随至后台,见那舞台上十分俊俏的小娘子,近看却没有那么细嫩清秀,是一个发育良好的很肉感的高个儿男青年,寒暄之后,令芥川大吃一惊的是,“他扭过头去,忽然挽起那大红底儿绣着银线的美丽的袖子,利落地往地板上擤了一下鼻涕。”这个擤鼻涕的美丽的苏三,芥川当时记下的艺名是“绿牡丹”,后经人考证,发现芥川所记有误,应该是白牡丹,也就是荀慧生先生。
3
民初在中国的外国人中有一说法:到北京,可不看紫禁城,不可不看辜鸿铭。
因是日本著名作家,又有每日新闻社帮着联络安排,年轻的芥川龙之介在北京拜见了不容易见着的辜鸿铭。读《中国游记》可以发现,芥川评述人物时有刻薄的味道,但一旦谈论长者,他都十分恭敬;与郑孝胥和辜鸿铭的见面他都有长篇记录,语气中丝毫没有冒犯、唐突,连调侃也没有,只持谦恭有礼的晚辈姿态。在与郑孝胥见面时,每当芥川叼起一支香烟,郑老就起身为其点火,令芥川十分惶恐且感动并在游记中郑重记录了这种心情。
在与辜鸿铭见面的最后,芥川问先生为何有感于时事而不欲介入时事?辜鸿铭用英语飞快地答了,芥川没有听清楚,请先生重复一遍,辜鸿铭便生气似地在纸上用大字写了很多个“老”字。芥川叹道:“在感喟先生的衰老之前,我为自己尚年少有为而深感庆幸。”
有了这番感慨的6年后,1927年7月24日,这个少年得志并为自己的年轻而庆幸的作家,因绝望而服药自尽,享年35岁。他死的那年,恰好是大正改号昭和的同一年,所以有人说,芥川的死,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芥川出生7个月时生母发疯,10个月时过继到舅父家,由本姓新原改姓为芥川。在芥川家,龙之介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但其在情感上是否得到了温暖的抚慰不得而知。成年后的芥川龙之介身体很差,加之天性敏锐、多思、偏好思辨的趣味,可以说身心都消耗过量,直至走到自戕的结局。菊池宽是芥川的同窗和挚友,他说,“他的死因,一多半可归于使其心力交瘁的神经衰弱,但剩下的大约一半在于他对人生及艺术的过于真诚,过于神经敏感。”以现在的概念来看,芥川是死于忧郁症。
在《中国游记》里,有一段关于在杭州赶夜路遇豪宅的描写十分出色。芥川说,起先是在黑夜中远远见一白色的物体浮现出来,逐渐走近,一面白墙清晰可见于星空之下,再走近,院门也清晰于视线之中,透过院门,隐约可见一间间灯火通明的房间,对联、琉璃灯、盆栽的蔷薇和晃动的人影。芥川心想,说不定李白就在里面呢。因这座中国豪华庭院的出现是如此突兀且鲜明,芥川对之还产生了中国古小说中的有关狐仙故事的联想,书生夜晚投宿于深院豪宅的暖塌之上,早上醒来发现睡在荒草弥漫的坟堆之中。“从黑暗的深处浮现出来的灯火辉煌的白墙宅院,对于这种梦境般的美丽,古今的小说家们也一定同我一样感受到了一种超乎现实的神秘。”“我感到在那扇门里,有一种我所不曾了解的神秘的幸福。甚至感觉在那里面,一定会藏着苏门答腊的忘忧草或者鸦片梦中的白孔雀。”
在整部《中国游记》中,虽然可以读到芥川在旅途中的好些不满和抱怨,但也能读到很多“杭州夜宅”这一类飘渺美妙的作为文学家的思绪和感怀。我对于异国作家关于中国的带有梦幻意味的描述都相当感兴趣,无论是实地游历进而痴想连篇,比如芥川这种,还是通过文字来凭空虚构,比如博尔赫斯的那些中国题材的小说,一旦遇到,我就会仔细阅读。这是通过另一个角度来观看自己所属的文化,别有一种趣味。
1921年的中国旅行,让芥川后来创作了两个短篇小说,一是《湖南的扇子》,一是《南京的基督》。1995年,香港嘉禾将《南京的基督》改编拍摄了一部同名电影,导演区丁平,男主角、日本作家冈田龙一郎由梁家辉扮演,这个角色是按照芥川龙之介本人的形象性格塑造的;女主角,南京秦淮河边的妓女,是由日本女演员富田靖子扮演的。男女主演本人的国籍和角色的国籍正好做了个颠倒。这部电影获得了一堆奖项,其中在第8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上获得了最佳艺术贡献奖和最佳女演员奖。不知道这跟芥川在日本深厚悠远的影响力是不是有关系。我自己觉得这部电影很一般,它将原著那个荒诞且荒凉的人生故事改编成了一个流俗的异国恋爱故事,跟芥川作品的那种深邃、哲思的意味相去甚远。
我一直就很喜欢芥川龙之介的作品,可惜这位大才子活得太短了。也许有下意识地爱屋及乌,当然更多是其本身的品质值得信任,多年来,我对日本最高文学奖——芥川文学奖获得者的作品都很关注,而且读了很多。
选自洁尘新作《啤酒和鲈鱼》(山东画报出版社,2015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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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Ch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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