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手机拥有者都是决定性瞬间的主宰
徐明松
我成了手机摄影控
手机摄影方兴未艾,也让影像界的大佬们有了开始抬眼“关爱”的眼神。去年试水小有所成,好友金江波和胡建君年初帮我在巨鹿路的海上艺术馆办了个“三言两拍”的微摄影展,也就是将一年多来在微信上发布的手机摄影照片遴选后在线下与大家分享。不料反响热烈,开幕那天竟来了三、四百人,东方网说这或许是国内手机摄影个展的第一回,我不得而知。不过让自己着实得瑟了一回。
说起我沉湎于手机摄影,《上海日报》王捷的报道是说,自从有了“爱疯”的手机后便一发不可收,因为是熟稔的媒体朋友,从旁的观察与推断不无道理。然而,真正的发端却来自另一位媒体界的朋友,《南方周末》的记者王寅。他是一个诗人,也喜爱旅行和摄影。两年多前,他将自己在世界各地游历的摄影作品编辑成《摄手记》由北三联出版,他送了一本给我。书里那些充满诗意的文字和影像给了我对手机摄影最初的印象,本来也想请王寅兄再接再厉出个续本,因种种原因未果。不料却也诱发了我开始实验手机摄影的冲动。于是真的一发不可收了。
拍得多了,自然就去思考手机摄影与传统单反摄影的差异。手机摄影的有优势吗?显然,单反照相机物理上的负重与手机的轻巧并不是比较的核心,可是运腕自如自在的拍摄和全天候的随机拍摄确实是手机的一大优势;虽然,就画质而言,今天的手机摄影尚不能够与数码单反比肩,然而,局部与细部的观察与表现也有着手机摄影的自由空间。想清楚这些问题,我由此开始了拍摄目标的捕捉与发现。
罗丹的那句话还是蛮受用的: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的眼睛。于是乎,早晨起床,弥满雾气的玻璃窗就成了我拍摄的兴趣所在;于是乎,上班时走入车库看见墙壁上宛如水墨的雨漏痕就是我的标的物;于是乎,午间食堂泛着高光和虚影的桌凳也纳入我视野;当然,阳光和灯影下的摇曳生姿的花影和叶影让我也觉得十分妩媚。甚至雨中透过玻璃看见变形的晾衣架和电线杆也充满韵律。由此我对手机摄影的依赖也越来越强。有时朋友小聚,我也是在忙乎着拍东拍西,拍桌椅的影子构成,拍光影的幻化,这般的执拗也每每引发朋友们的不满。有个老朋友爱戴鸭舌帽,投在墙上的身影很有特征,我总是不失时机地拍将下来,他由此落下了心结,谓我“偷窥”,甚而刊文将我所有的摄影都牵强附会地调侃说是“偷窥”。其实,我对人像拍摄兴趣缺缺,倒是觉得许许多多平实的事物值得静观细察,趣味盎然。譬如,一汪雨后倒影婆娑的水潭、一方有着揭痕的海报、一处构成丰富的脚手架或空调隔板、一扇满是锈蚀和泥淖的铁窗,等等。这个过程中,“明窥”所在多有。在窥探中发现拍摄的价值,发现美的构成、美的意象。
有一次与艺术家朋友在虹梅路老外街会面,恰逢世界杯转播,我发现黑色的桌面折射出球场色彩斑斓的画面很有美感,就低头趴在桌面上寻找拍摄角度,怪异的姿态让一旁球迷的侧目与疑惑,也让朋友很扫兴。还有一次,我在做汽车保养时,对着一旁的消防箱拍摄,旁人也是一头雾水,后来这件作品在展览里展出,几个画家朋友都对裹卷的水带所呈现的肌理和画面张力颇为称许,作品的题目叫《不要打开》,我也颇为自得。
我喜欢拍摄生活中形形色色的窗子,也成了一个癖好。说到中国人对于窗子,总是寄予了丰富的审美意绪,诸如云窗、画窗、幽窗之谓。古典诗词里更多有借窗说景、凭窗言情的吟哦。“轩窗避炎暑,翰墨动新文”。“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当然最为著名的就是“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云云。在中国园林美学中,花窗构图精美、意象繁复,也是造园时叠山理水框景、借景的一大手段。在西方文化里,窗子也不仅仅具有建筑的功能和修饰价值。哥特式教堂里玫瑰花窗就有象征意义,玫瑰象征的是弥赛亚基督,圆形窗式象征的是圣母的纯洁。在自己多年的游历里,我拍过许许多多有着悠长时间记忆的老窗:教堂里透着天光和迷离幻彩的玫瑰花窗;穷乡僻壤的农家院内残破的朽木陋窗;锁住大工业时代记忆的铸铁锈窗;老式公寓楼道间灰尘满满漆色脱落的钢窗;------有时,那些并不起眼的窗子却往往令我另眼相看。有如盐之入水,望即平淡,别有意味。
年初一日,去往嘉定雅昌印刷公司洽公,公司领导引导我们在雅昌新地标“丁乙楼”茶叙,这栋改造的建筑立面及内墙上多饰以艺术家丁乙“十示”图式的马赛克,空间气息明朗而简洁。二楼是艺术书店,精致的图书让人流连驻足,我正在翻阅“世界最美图书”梅兰芳藏戏曲脸谱的书页,倏然我的目及之处,转向工作台后的窗子,极富视觉构成感。窃想如果在此置一桌一壶,背依朗窗,新旧相济,也或然有“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的兴味吧。
“人人都是艺术家”,博伊斯的这句名言同样让我振奋了一把。也让我对手机摄影有了新的理解。摄影不再是精英主义摄影家的专利,每个手机拥有者都是决定性瞬间的主宰。我谓之为微摄影,是因为微信的图文媒介为手机摄影提供了一个公共空间,就这个意义而言,它就是数字时代的一种公共艺术形态。我在《东方早报》刊发的《微摄影:一种洞察事物的艺术态度》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将继续洞察与窥探,秉持手机,一“控”到底。
“看不见的城市”——徐明松的手机微摄影
胡建君
每次朋友圈的友人见面,总会不约而同地聊到徐明松的手机摄影,好像成了聚会的保留话题。而徐明松不负众望,以其特别的眼界、不俗的审美和持续的热情,将自己的手机微摄影办成了国内第一场个展。“三言两拍——徐明松的镜头视界”微摄影展开幕当天,人头涌动,好评如潮,很快被上海纪实频道、东方早报、新民晚报、新闻晨报等各大媒体多所报道。在他的镜头中,有我们熟视无睹的“看不见的城市”,寻常经见的事物,他却呈现得如此特立独行而意味深长。
当下已风生水起的手机摄影,在徐明松看来委实是一场“后摄影时代”大众艺术运动的肇始。他曾经在报刊撰文《微摄影:一种洞察事物的艺术态度》,正经八百地阐释手机摄影的审美价值和定义:如果说照相机只是人们观察与表现事物的工具和视觉延伸,手机摄影则可看作身体机能的延伸和视知觉智能的扩展。它也从此成为微生活圈的生动构成,诸如通过微信和微博的自媒体发布手机摄影的个人作品,故名之为“微摄影”。一切无不昭示着生活方式的改变所带来的艺术态度的改变,每一个摄影主体都是主宰画面的决定者。据报载,中国有6亿手机用户,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或者愈来愈多的人群成为微信用户。在这一宏阔的公共空间里,微摄影的创作与分享当之无愧地成为一种公共艺术的传播与表达。
对于徐明松来说,这正是他带给朋友们的一种最美的分享。他是一个相当无私的人,分享快乐和美好本来就是他的习惯。我到上海十五年,身边朋友如云。细数起来,竟有一半的朋友,都是徐明松介绍认识的。
明松热爱生活,兴趣爱好广泛,戏称自己是个“杂家”。他说“杂家”不是虚言,数十年的编辑生涯,对他来说,是一种乐活。丰富庞杂的各门类知识,让他觉得很受用。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他涉猎了大量美学、哲学、艺术类的书籍,连电影理论、戏剧理论都是他一度涉及的领域。因为有这样的铺垫和训练,在从事艺术出版的各个领域和阶段,他都不会是一个局外人。在具体的实现途径中,他善于将各门类的知识参用贯通。我注意到他对布莱希特的间离理论十分钦佩,这本是属于戏剧理论的范畴。间离效果,简而言之,就是让观众看戏,但并不融入剧情。在明松写各种画评时,就对某些画家的“间离”效果很在意,甚至挪用到了自己的手机摄影上,即在此山之中,却远在千山之外。
2013年,他有机会采访他的“偶像”,曾任台北市副市长、台北市文化局局长的李永萍女士,二人深度讨论了台湾的公共艺术和文创产业问题。李永萍感念交流的顺畅,惊讶于他对台湾在地艺术文化的了解和对公共艺术的熟稔,竟像是在台湾生活过多年的人,而实际上,那是他第一次赴台湾。明松还有次就双年展影像生存的主题访谈中国美术学院的院长许江,一晚上的愉快交流之后,突然发现录音笔操作失误,竟一个字也没录下,当场汗涔涔下。后来他凭着零碎记忆和自己的知识积累,写就了有一定深度的专业文章,获得了许江的赞赏,并有缘为许江出版专著。明松依赖他的专业学识和杂家功夫赢得了不少大腕作者。
长期的专业访谈与审稿、选题、出版的训练,成就了他卓越的眼光与融会贯通的视角。尤其是十余年致力于建筑专业书籍的策划和出版,训练出他对各种建筑空间、造型、线条与比例的熟悉和敏感。所以他后来的手机摄影,也对建筑的各种元素情有独钟。他说现代主义建筑大师柯布西耶的《走向新建筑》对他影响颇大,让他厘清了关于现代主义乃至整个现代设计的源流和文脉,并深有共鸣。他对现代主义时期的重要代表密斯﹒凡徳罗、赖特等人的建筑作品甚为着迷,包括对包豪斯体系的作品也兼容并蓄,以至在自己的旅游行程中总免不了有目的地追踪这些巨匠的作品。
这种对建筑的迷恋亦反射出他对于视觉艺术的敏感与自我理解,在日后的摄影作品中,都一一向大师致敬。生性浪漫的他特别对充满想象力的建筑师,如高迪、盖里和扎哈等人的膜拜毫不掩饰,并由此与其他视觉艺术家相联系,他认为这样更为宏观的观察和比较有利于提升自己艺术审美取向的高度。他与生俱来的敏锐和细腻,让他在看似悠闲随意的取景中,看见了不经意的日常。在随手的手机拍摄中,塑造了一个别样的迷离空间,那是另外一个侘寂而绚烂的构成世界。
徐明松尤其擅长包括建筑领域的各类艺术评论文章,显得功底扎实而有思辨,亦不乏诗意的文采,耐人咀嚼,在沪上专业圈子里所知名。在写丁蓓莉的画评中有这样一段,来讨论文学和艺术的虚实。他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并从中外典籍中得到印证,足见他的学术功底:
德文中有一个词machtsichtbar,意思是“使看不见的东西被看见”,文学和艺术就有这样最核心、最实质的作用。比如水边的白杨树,我们看见它现实中的存在,同时,她在水边,我们也看见它在水中的倒影。虽然阴晴明晦昼夜旦夕各有不同,而它们的倒影是明确的存在。我们往往只关注在水上面的现实的认知,而将水中的倒影——我们内心直接观照的层面忽略了。我们看见了“实”,却没看见“虚”的存在。而丁蓓莉的绘画着实让观者看见了直接观照的“虚”的存在。在“看不见的城市(卡尔维诺)”“使看不见的东西被看见”,在天际,在水边,在废弃的工地旁,直到在山色的有无中。
“使看不见的东西被看见”,使观众直接观照“虚”的存在,也正是他的手机镜头所表现的,无为有处的“事物之禅”。
明松的文笔宽阔深远,又带有一种“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之美,在他的手机摄影作品中,同样延续了这样一种审美风格,表达了他对人生的细腻情怀与思考。他认为,手机不仅仅是一个智能工具而已,或可成为你身体机能的一部分,并且,与思维共生,成为生命的共同体。他会注意到其他摄影者不一定在意的画面。比如墙上的污渍,未剥离完全的纸面,雨雪洒落的玻璃窗面,反光镜的倒影,行进中的电线杆,斑马线和正在移动的人群,随机堆叠的茶杯,甚至随意摆在桌上的眼镜。这些事物与周边环境产生一种奇特的对话和关系,有时因为拍摄者的独特角度,他们静置的本身就很美。除了物象之外,这些混搭的线条、呼应的结构和迷离的空间本身,更加耐人寻味。那些被强化或忽略的细节,还有故意平面化的处理手段,在偶然与瞬间中,最见心性与功力。
明松认为摄影的产生发展也伴生整个现代艺术的源流,可以看见不少艺术思潮相互渗透交织。他在看世界摄影史时,会猛地发现自己的某幅作品与有重要指标意义的作品的相似度,因而“大喜”。比如他曾在德国路德维希博物馆的现代摄影展上,看到一幅拍摄水面的文献作品,竟与自己刚刚离开的阿姆斯特丹城河流的照片酷肖,激动之余,他在手机发送画面的同时,留下心情文字。偶然之间的缘分,呈现在“三言两拍”之中,人情物象如此意味深长,万物静默如迷而蕴藏大美。
现代摄影的产生是对传统绘画某种意义上的侵略,它相对便捷而精确,保留了岁月的印记。微摄影的出现,更加自由随意而迅捷,成为手眼甚至思想的延伸,同时借助网络,即时传达,无远弗届。明松的手机摄影亦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但源来有自,并非一时兴起。他早就关注那些现代摄影史上的大人物,无论自然摄影的大师亚当斯还是人文摄影巨匠布里松,以及马格南图片社的那些大腕,像卡帕等人,以及还有当代的森山大道、荒木经帷等等,他都追踪已久,一直是忠实的粉丝。
曾在巴黎蓬皮杜为了看布里松的作品展,他忍着疲惫排了好几小时的长队。在台湾台中,只是因为偶然瞥见一张街头海报的信息,就长途直奔展馆,为的是一次卡帕的巡展。我坐明松的车,每次遇到红灯或堵车,他都拿出手机忘情拍摄。天空,街角,地面,树木,屋宇,在他眼中无一不美,而他呈现出来的画面,是我们眼中“看不见的城市”。他对空间与线条关系的感知,对动态的捕捉,对色彩和光影的把握,还有瞬间的构图能力,以及以画面流露出来的意境氛围,都让人赞赏不已。
当代摄影何为?手机微摄影以其自信、自主、自在自为的态度做了一种回答:这只是开始。对于徐明松来说,一切也都刚刚开始,每一阶段的呈现各有其美,而未来总是比现实更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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