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拍照的斯芬克斯
荷露斯之眼护身符,釉彩透雕,公元前1000-700年,大英博物馆藏
钟 鸣
随旅行社游以色列时,见几个女子,挂了莱卡、佳能,长枪短炮,忙得不亦乐乎。一看,就知要出啥事。
果不其然,拍了几天下来,遭了不少白眼——在耶稣作最后冥想的石块上,她们也敢吊半边屁股上去,手比“V”字,噼里啪啦摁快门。周围其它国家的人,全热泪盈眶,双手合十,保持距离,低头默祷。固然,也邹眉,是皱中国人的眉头。
她们看不见。也罢,最后,还端了相机跑来问,为啥拍的要么太亮要么太暗?一看,不知调白平衡,还乱扭一气。
2007,柬埔寨吴哥
2013,印度杰什米尔
白平衡,White Balance,就是拍照前,你得先据光源环境把“底本”(画布)相应归于一种近似值的白,惨白,灰白,象牙白……像装修抹墙,或也可称其“归零”。当然,这里,我想说的并非是数码相机的“零度”(这已变得很简单了),而是,观看的一种基调和经纬度。靠了大脑调节。罗兰·巴特在撰《写作的零度》和《埃菲尔铁塔》时,就运用了这个观念。希特勒占领巴黎,也用了此观念。都用了望远镜看,但,本质不同。前者单眼聚焦(镜像),无损伤,惟主体和背景的关系;后者是军用双筒望远镜(眼的延伸),具有损害性,其实,什么也没有,因为,他观赏屹立的埃菲尔铁塔的快感与看斯大林格勒废墟没啥不同。最近俄国导演亚历山大·索科洛夫拍的《德军占领卢浮宫》,也用了此原理,叙之“荡然无存”(归零),阐释了损伤与无损伤。就摄影而言,就是“成相”与“视差”。
2014,北朝鲜平壤金日成广场
2013,印度斋普尔
摄影史家提醒人们,戴安娜王妃之死,其本质,就是“新人类”(这个词,由医生兼摄影家彼得·亨利·爱默生发明,指习惯用照相机和摄影定义世界的人们)摄影归零技术的猎物。
2013,印度阿格拉泰姬陵
她曾去印度泰姬·玛哈尔陵留影,她那普通、平淡(泰姬陵是完整的,王妃反而不完整,很弱小地呈现底部)的图片,恰好让以前在同样地方留影的女王和菲利普亲王,显得既愚蠢又傲慢,——因为图片中出现了亲王猎杀的老虎尸体,遂被指责“冷漠的帝国主义”情绪。随之,shot(开枪和拍摄)和“射杀”便混淆起来。苏珊·桑塔格就很爱用这个词:摄影,射击,扫射。最后,这种归零游戏,也摧毁了试图重新绘制和谐社会图画的主体。
2014,哈尔滨松花江边
所以,亨利·卡蒂埃-布列松说:摄影和绘画是并行的。即涉社会学、生物学,也牵扯物理、几何学,多则,包括地缘政治,古老的文字,和为它高度定义的心灵习惯。这些,都可能调剂、改变你摄影时的“白平衡”。难怪,布列松称赞安德烈·柯特兹摁快门时具有毕达哥拉斯的活力。
看来,数码摄影有两种“白平衡”归零属性,机械元件的,亦包括如莱卡CL相机上的CdS光敏电阻;人文的,包括刘易斯·卡罗尔为爱丽丝设计的“兔子洞”,竖井,隧道,好幻想的爱丽丝,不会受伤,那只是为了帮助她进入新的场景所必须的切断,记忆归零。
2004,柬埔寨吴哥巴肯山
零是数学概念,19世纪晚期,经德国数学家乔治·康托尔,才确认了零在数学中无穷大和无穷小的作用。摄影不可能两眼并用,追求无限制。摄影制造者,曾设想过和人用两只眼睛同时观看结果一样的成相技术,两帧并联的蛋白立体照片。结果,发现,两者相互抵消。并未增加什么。电影的分化,也打消了摄影动感的各种怪念头。
所以,罗兰·巴特很准确地意识到这点,并认为,铸造摄影特性的乃是姿势。人人爱拍照本身,也成为一种姿势。
2013,印度阿格拉
2008,厦门鼓浪屿
2014,丹麦圣安那路易斯美术馆
最后,又都回到“所有人都是器皿和瓦盆”这样的哲学命题。也就像让·波德里亚说的“没影点”(归零)。他的这本描叙美国的书,一开始就提醒,运用镜子观察法,真实的美国会更近。他第一次告诉我们,摄影社会学如何获得纵深。你必须先找回“白平衡”。否则,就会被沙漠反光刺伤。而归零之前,一切物象都是隐蔽的。这也就是卡尔维诺在小说《看不见的城市》中描述的情境:忽必烈汗为何更愿相信青年马可波罗的叙述,因为,他的叙述,运用了归零的原理:“……终究,我们会发现,这个在我们看来是奇迹之总和的帝国,其实,是无尽的、不成形的废墟,腐败的坏疽已经蔓延太广,连我们的王权也无法治疗”。
2014,日本京都时代祭
而这一切,又在我游埃及金字塔、斯芬克斯、开罗博物馆流连忘返时加深了印象。我一直想看博物馆里那具著名的“纳尔迈石板”,以前,由图片,我发现上面雕刻的几个符号颇为有趣:鲢鱼和权杖。与我们青铜器和玉石造像中的符号同源。我以为自己“瞄准”了,shot过了。但,一进去,便傻了眼,储藏式的展览,几乎没有分类,人流如涌,最后,我被推到了图坦卡蒙的面具和金椅子前,才回过神来。但,在附近,我偶然又发现了一个和永恒无关,但却可以转换为摄影归零观念的玩意,那就是荷露斯之眼(wedjat-eye)。又称作“无损伤之眼”。
2007,作者在四川成都家中,架上为其收藏的三星堆文化玉石神祖雕像
它源自古埃及传说。荷露斯在埃及传说中为天空之神,或太阳神,其形象为鹰首人身,是古埃及法老们的保护神。据传,荷露斯是伊西斯和欧利西斯的儿子,欧利西斯被他兄弟塞特篡位杀害,遂引至荷露斯的复仇。恶战中,塞特先挖掉了荷露斯的左眼。但,神灵眷顾荷露斯,修复了他的眼睛,也有说是右眼。于是,荷露斯之眼,又被视为“完美无缺的眼睛”的象征。
荷露斯之眼,作为埃及的护佑神,便常常做成绿松石的饰品,或戒指。这只被修复归零、美不胜收的单眼,在我看来,恐怕也就是摄影的相机、光圈,针孔一类,也包括了观察、评价、概括世界的方式。当然,我们先得被修复,也就是归零,没有任何抽象的创伤和先入之见,一旦这只眼睛和镜头的光圈重叠在一起,也就孳乳了“荷露斯之眼”。独角兽,独眼龙,神话中曾一统世界。而当我周游世界各地时,满眼都是举相机的新人类,遂觉得“荷露斯之眼”是一个我们心锐诚服很容易接受的寓言。丑的、美的、赞叹的、揶揄反讽的,就个人而言,或有别,有深浅,但就环境、人性、社会的观察而言,或都可谓“无所损伤”。只是,其中还有许多的微妙。
2012,埃及卢克索凯尔纳克神庙
这帧图,是在游尼罗河卢克索的凯尔奈克神庙时拍的。与我们同行的有位画家,酷爱摄影,又极细腻,每拍一地,都端了120数码后背相机和脚架。但游轮停留时间有限,东方人、西方人混杂一块,精彩处又多,他便有些焦虑。遂想了个办法,每到景点,便先周览,然后,迅速决定其中一二处,这样,便可放缓细致。谁知,这次,他踩的点,恰好是埃及导游领人参观解说的固定地点。一群牛高马大的西方人涌来,迫使他只好惊慌失措地收拾家当,准备挪开。但,行头多,并非易事,其狼狈,可想而知。我正好撞见,便想抢下整个过程。可惜,135刚shot完,只有MamiyaⅡ72还有剩几张,shot下来,也只有一张看得。动感性过程没了。本一大群肥壮的西方人,先有些好奇地全在围观东方照相的瘦子,包括其外国相机,随后,又不无傲慢地盯着他狼狈地收拾行头,嘴角微挂讪笑。
很快,多数人便失了兴趣,把目光转向埃及石刻,拍照。但,有个头戴遮阳帽的家伙,显然,他对这个惊慌逃逸的东方人,比对埃及荒凉的雕刻更感兴趣。他旁若无人地要把东方这破败的一切归零,“后殖民”式的嘴角几乎都笑裂了(《尼罗河惨案》中也似乎笑过),却又矜持而不发声,一直盯着“死老虎”古怪的“细节”,直到画家,落荒而逃,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回来冲印胶片后,很快,我就发现,右边废墟雕刻的埃及图案,正好是重复的荷露斯神像。画面(刺点)无伤大雅,人面狮身额外的记忆(知面)和姿势,却波澜再起。
2014,丹麦圣安那路易斯美术馆正在播放大野洋子的眼睛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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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摄影:钟鸣
本期编辑:媛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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