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钟磊:浮生录

2017-01-12 钟磊 独立作家


在客观之上


子时,梦在推测未发生的事,
抑郁者却咔嚓一声把梦折断,梦的解析,猜测,预感,
奔跑,写诗,只是浮生一日。
卯时,我只是一个借宿的人,开始起床穿衣,
在洗手间里洗漱,把香皂泡涂满脸颊,
在接受水和毛巾的擦拭,擦拭掉去日的烦恼,
然后,和客观现实和解,喝下一杯白开水,省下一顿早饭。
我开始为腐朽工作,像理想主义者在丢东西, 
从六楼走下一楼,倒掉昨天的垃圾,
而有些东西会从垃圾袋中跑出来,譬如衰老一词,
缠绕在怀疑者的无名指上。
我担心洗手池中的水会跑出来,从一个抑郁者变成一个怀疑论者,
反身,又走回房间,打开电视机,
看了一眼早间新闻,给今天的天气打一下分,
分值不高也不低,却在零度以下。
我在辰时来临之前咳嗽两声,两声咳嗽破坏了完整的神经系统,
有一种绝望的迹象,不仅是星期六和星期天,
有时候就在星期一的每一个早晨。


浮生录

诗歌的空气被偷换掉了,自我被雾霾取代,
像天空飘着冒烟的一顶草帽,
产生了一种恐惧感,第二自我乃是两个深渊。
像凯旋路和长新街描摹的十字,从现实中抽离出来,
用嘈杂声顶替破产后的配角,
演绎成无人过问的蒸汽机车,停放在机车厂的一个密室中,
企图让S访的人翻墙而入,
暴露出讨薪是一件羞耻的事。
而被关在工厂大门外的每一次叫喊声,
在用欲望替换决心,又从空气中闯入,又慌乱了一个有良心的人,
逼迫我说:不要去碰生活。
我突然高喊一声祖国,之后却忘掉了生活的欺骗,
又在我和自我中发出一种嘀咕声,
像四盏灯照亮办公桌前的我,
在用生活的暗示记录下每一天,把记录写在一张张小卡片上,
写上:梦想的哲学读本。
而哲学的读本不是宗教,让我心不在焉,
让我看见乔山中的《草帽歌》坠入生活的峡谷,
在《人证》的电影中产生荒诞感,
像一片雾霭连接着一片雾霭,笼罩着我,恍惚着妈妈,
妈妈,在幕布背面伸出手来抓我, 
我在逃跑,活像奔跑在夜生活中卖淫的一个人。


一个夜晚的三种姿势

在昏昏欲睡中寻找安慰,安慰却是谎言,
像一个夜晚的蚕豆或豌豆,在夜晚的房间里出入三次,
只看见我,呆立在一片雪花中。
雪花的冷,冷得要命,让难熬的日子犯起老毛病,
在为五十岁难过,晃荡在老房子旁边,
让我无法变成生活的永久作品,
让冻手冻脚的年根,不能为贫困消毒,在窗玻璃上变得反常,
戴上假牙套,咬碎雪花贩卖的假日子。
我开始在半夜两点钟起床,和鉴宝专家探讨古玩,
说:我是真相的罪犯,还是信徒?
鉴宝专家说:你不单靠面包活着。
我告诉他,我只不过是趴在生活表面的一个虱子。
我在半夜三点钟问我是谁?
自我和第二自我,在解读现代生活的一个骗局,
就像夜晚的一张床,睡着一粒阿司匹林,
睡得很糟糕,像卡勒德胡赛尼的风筝,被人追赶。
我在凌晨四点钟,颓然地躺在沙发上打盹,
在用节能灯泡点亮夜晚的气氛,
像一个见习护士,在牙科医院的诊室里拔牙,
像卡勒德胡赛尼在说:被真相伤害,总比被谎言安慰好。
而一个夜晚的三种姿势,却把我的身体当成侏儒,
先验于一所老房子,先验于人的欲望,
先验于一个人的空想,在一个夜晚中佝偻下去。

 


黑暗的阳台

 

蝙蝠和老鼠在我的心中尖叫着,

越过市长电话,说起在阳台上无法烹制的早餐,

而市长像喝醉了酒,

在借用女秘书的嘴巴说:脱落的阳台没有阳光,也没有早餐。

我在抗辩:权贵欠下生者的生,也欠下死者的死。

我戴上贾JLX俊峰的假面具,

在诗歌里和强权说:不。在为十月的权贵写诗送葬,

而腐败的权力把我感染成一个病人,

病倒在市长的旧城区改造工程中,病倒在四面透风的阳台上,

病倒在十月敞开的坟茔中。

我像饥饿的蝙蝠和老鼠,在一个愤怒的夜晚去加班,

去抓一把红色的硬币,十二个红色硬币却划伤了我的手,

把我的十个手指变成黑色的曲线,像蝙蝠和老鼠的爪子,

抓破了鼠辈的黑暗生活。

而黑暗的生活继续涂抹在一个工厂的栅栏上,

像一缕缕有病的阳光栽倒在鼠辈的日子里,

栽倒在死亡的热切中,在用饥饿的嘴巴吮吸一个红色乳头,

又消失在黑色的碱液中。

 


反切的真相

 

真相叠加在谎言之上,

躺在一面镜子的背面哭泣,真相不是指尖指认的春天。

鲍勃迪伦说:真相,只不过是在积累一个巨大的谎言。

我看见一辆T克碾过谎言,把真相带走。

我用真相指责谎言,除了苟且还是苟且,

苟且的反作用力却很冷,很凉,

冷却了我的手指,僵死在一个无言的国度。

弗兰兹卡夫卡说: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真相,但所有人都能成为真相。

我陷入被非法的消遣窘境,像草民在自言自语。

我呆立在十月的冷风中,

想活得清浅一点儿,再清浅一点儿,

像雨后的燕子经过一段水路,点破水的形状或回忆。

而我的嘴唇再次遭到枪击,

流出的血像红豆的光,在凄惨地燃烧着,

燃烧在中国南方的一场梅雨中。

梅雨的阴魂不散,再一次在一个无法分辨的瞬间出现,

像一个大红色的猴子,从腐败的血桃里跑出来。

我已经成为真相,在让强暴的历史经过我,

在做庄子的信仰楷模,像蝴蝶一样飞出庄子的梦蝶轶事,

飞舞在真理的一角,嗅着一朵出水芙蓉的小花,

嗅着水,直到直觉化为乌有。

 


自信之年

 

不惑之年和天命之年无法拆解,

而无解或解都是人的穷途末路。

四十岁的牙齿在漏风,

挡不住朝廷抛过来的一把铁斧,铁斧胜于劈柴,

错把西风当东风,劈下一地鸡毛。

有一个骗子在说:用梦呓哄大的孩子,总以为梦有精密的刻度,

大于北纬45°,大于中国的东北。

又有一大群骗子在说:一个愚氓的人若想胜过一张鬼脸,

就要把红糖裹在怀中。

我在五十岁之后离群索居,感觉老去的时光很累,

躺在老去的一张床上呻吟,

丢开身体上的魔术,像一个活死人,连飞蛾的快乐死也没有,

也找不到和一张木床的相同木纹。

我在喃喃自语说:他们在用一个铅封封杀我。

我的余生有毒,在拆解铅封压盖在牛皮信封上的漆,

在揭秘,在吐血而死之前,

从身体里抛出一大群井底之蛙说:它们一开口就说错话。

我要说出活着的真相。

我在把糟糕的活法,用邮递或快递,传递给全世界,

我不怀疑,我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忧郁的样子

 

马云说:“十年的中国把我变成这个样子。”

我看明白他的样子,像皮影戏中的一个个小傀儡,

在一块破布上抖动,底色是中国白。

我说:“五十年的中国把我变成一个知天命的人。”

我已经明白,王朝还是老样子,

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把指鹿为马典故点开,点开司马迁,赵高,

不让我说真话,站在生活的边缘,

在每一个活过来的早晨写下如下诗行,

“冬至后,在窄窄的一张工资条上计算月收入,

岗位工资:1480元。岗位计时:1190元。工龄工资:240元。

奖金:0元。独生费:0元。提租:14元。

养老金:412元。公积金:71.36元。

失业保险:25.76元。所得税:30.61元。”

我除了排列好上述清单外,就是在每一天里保存这些古老的忧郁,

在古老的忧郁症中把诗行揉成一团。

 


丢命

 

丢命,就是站在时间的陡坡上,

把没名没姓的人丢下去,丢回过往的日子里,

丢在一贫如洗的村庄中,

让孤魂野鬼把大跃进洗劫一空。

像一个穿着僵尸服的人,走在乱坟岗上, 

脚下沾满泥巴,在雨天歇工,

又喝上二两烧酒,让灰头鼠脸的脸红起来,靠近一个灾害年代,

然后,呕吐掉一口腐尸味。

从腐尸味中扯出一条回家路线,路过东西不过三米的村口,

看见后山坡上一棵老榆树的榆树钱,

像沙坑里的沙子,在提示靠山乡的粮库空了,

空出三年的饥饿,空出三年的空。

空出的饥饿在放开肚子吃饭,吃掉了1959年的一个地名,

榆树坨子空了,像僵尸的绿眼睛, 

像榆树钱的薄凉和凄厉,在风雨中生出光芒,

像刀子一样飞快地夺人命,在把丢命人的血丢在历史的概念中,

在拒绝一个天朝的面提耳授,

在说:丢命的人,坐在火烧云上取暖。

 


在清明时节,完成一种精神仪式

跌落在长春市人民大街上的一地残红,
像解放前革命者的血,
66路双层巴士的两侧剥落,
无形、无色、无味,
在空气中交换着时光的味道,交换着人们心中的空白。
我坐在双层巴士的上层,看见南来北往的人们,
在风尘中垂头赶路,
在赶往清明,去看望那些令人心疼的人。
我是诗人,在举目无亲中经过虚无,
也经过海子,经过工农广场、自由大路、人民广场、长江路,
经过一些抽象的词,
不知道黑白两重天,在赶往蔡家公墓,去完成一种精神仪式。
我和母亲在墓碑前相见,
却看不见母亲流泪的脸,母亲一巴掌打过来,
说:我经过一个王朝,心如死灰。
我有些木讷,尔后明白,却摸不到自己无当的身子。
我活得和母亲没有什么两样,
我们走在阴阳两界,在把内心的道德律东拉一下,西扯一下,
扯动时间的零头,在演绎二百零六块骨头。
我们走在时间的零头中间,
一头是鸡鸣曰曰,另一头是狗吠曰曰,
我们曾被鸡鸣狗盗之徒绊倒过。

 


我像时间的一滴水没有倒影

 

我像时间的一滴水没有倒影,在闻鸡起舞, 

在唱:“咨尔多士,荣我兹土,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又像一滴不辞微薄的水,

在本命之年问我,是用白纸开掘河流还是在山林中陪着野兽睡觉?

我的头颅是朝东还是朝西?

我在涂改掉经文的三个字说:纸里包不住火

我像时间的一滴水没有倒影,

在让滔滔江水四下奔流,越过六盘水,净心寺院,

扑灭了小关口寺的一宗火势,让萨提树再活一遍。

大好河山啊,大好河山,焉知我的心里还有一条怒江?

我还在触犯天条,在把怒江水当成天公地道,让仓皇的风景作证,  

让瞎子回头看,聋子张耳听,

让他们一起指认出谁是骗子,谁是哑巴。

我在本命年上安身立命,像一个钟表匠在为时间定衡,

从早晨八点钟开始唱:江心平阔到两岸。” 

再在表盘上读取人心不死的刻度,

说起时间之上的一是一,二是二。

 


人物志

 

我一个人走在漆黑的黑夜里,伸手摸到一堵墙,

一大群人站在墙纸上挡住我的去路。

我摸到一个年轻女子,她却嫌我老,把我的右手撇回来,

像中国式的老死不相往来,也不问男女之事。

我不肯翻墙而过,也不去投机取巧, 

用左手摸着一面墙纸,摸到一个男人的尸体,

猛然发觉古垒西边人道是,只剩下两根肋骨。

我在人物志中翻阅千年人世,

满头霜白的老子在函谷关口出出入入,惊醒了道德经, 

像老子的生殖器,顶破了春秋的一张纸,

让我演示模糊论,空城计和圣灵之灵像两粒睾丸吊在公牛的裆下,

在随风摇摆,让凡夫俗子和我扯不上任何关系。

 


我摁不下心头的井水

 

我一个人雄踞在北方,在七平方米的斗室走动,

走进诗行,淹没在美学烟熏的小屋中,

忘记了点亮灯,坐在黑夜里抽烟,用一只烟蒂点亮夜。

我在想,要走出后半生也走不出去的居民小区,

从后花园走出去,走出幽深的巷口,走上四通八达的十字街口,

像一盘未下完的棋,

让灵魂在一幅水墨画上开始走动,

把身体的哭泣留在黑白的荆棘中。

像一口水井把黑白两色晕染开来,

让青苔把三块石头染湿,染绿,去诅咒一个王朝的嘴唇。

 


黑夜帖

 

黑夜耸起双肩,用街市的灯火吞下几粒白药片,

说:北斗七星不是天空的圣母。

我们在黑夜中凿壁透光而来,了悟和挂碍已是双双难求。

两个无法安放的肉身在睡前絮语,

在杜撰人神共性的献词,

献词压弯了光线,晚风却在自解绳索。

妻子说:观自在。

我说:第二自我。

而在窗外,几个外省的民工在油漆住宅楼的保温外墙,

像蜘蛛被黑夜的黑烧得漆黑,

悬挂在死亡一侧,像被人间烟火淹没的祖辈。

父亲说:殉道的遗风将缺席骨头。

母亲说:饥饿的胃大于你们的眼睛。

 


反证之诗

 

诗人,你没有必要用诗人吓唬人了, 

我知道喋喋不休说着小呓语的人,未必是借诗还魂的人, 

小呓语在诗行上赶路。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说:写诗的人时常发现,自己在主业之外, 

往往还要忙于为诗进行辩护。” 

为诗辩护,是控诉诗歌以外的糖分, 

就像五月的松鼠,要跳过雏菊攀爬桦树, 

要抛下不老实的废话。 

废话,在诗歌之外显得很脏,弄脏了诗歌的外圈, 

看似干净透明,其实只不过是名利的把戏, 

似一场棋局,让时间之马开步犯错, 惹得我说:诗人要免于疾病。”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说:诗人也过着指鹿为马的生活。” 

我说:诗人要屈从于天赋的能量。”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说:诗歌写作是记录灵魂的运动。” 

我们在写反证之诗,在说:光瞧不起影子。” 

我们走出了井水不犯河水的迷局, 

已经料定诗在与虚空对立,不可颠覆, 懒得提起我们的名字, 

在说:人在与诗交手,用咒,用盅, 

用诛心术也带不走诗, 诗人的大牢向西。” 

 


诗歌的毛头小子

 

谢默斯希尼说:描写即揭示。” 

这个毛头小子,不想在时间里撒谎,他抓住了诗歌的手臂。 

今天,我看见露水打湿的一条公路, 

从拘留犯人的新营旁边经过,

留下一汪水,在阳光中发光,像马德里遭到太阳的凌辱。 

我退到拘留所营房的阴凉中, 

感觉到反叛者的痉挛,在呼应屋顶的坡度, 

而屋顶的坡度没有呼应下沉的沼泽。 

我在谢默斯希尼的诗行下面划横线,连接好爱尔兰, 

爱尔兰像大西洋的一枚银币, 

领走了舌头上的词语,把我的词语带到千百年之外。 

我说:我弯臂抓背,也抓不到自己,我和我不肯相认。” 

而我有许多时光在消磨自己, 

我把诗歌在白纸上切下一小片,在和时间对水印, 

印下自己的姓氏,我丢掉了身体的地盘, 

谢默斯希尼说:描写即揭示。” 

我也像一个毛头小子,在中国高速铁路上和受电弓保持平衡, 

和一列高铁一起向西蜿蜒, 

让诗歌在电线上行走,让诗句和天上的光一起闪耀, 

在马德里逮住一个没完没了的说话人, 

让他呷一口词语,说出我的小小命运。 

 

钟磊,吉林长春人,吉林艺术学院美术专业毕业。中学时期开始写诗,倡导新意象诗歌写作,独立写诗数十年。曾参加1997年中国首次提速铁路客车设计工作,完成25K型铁路客车整体造型设计。曾出版诗集《钟磊诗选》《信天书》《空城计》《圣灵之灵》等,诗集被郑裕彤东亚图书馆及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图书馆收藏。

多次入选年度《中国最佳诗歌》《华语诗歌年鉴》等多种选本。曾获得首届李叔同诗歌奖,亚洲第十届艺术节荥阳诗歌奖,吉林省长春市首届君子兰文艺奖。有诗歌散见于海内外报刊,并在欧洲、美洲、澳大利亚及马来西亚等地区传播。

现为《独立作家》专栏作家。



独立作家

投稿信箱:tanys1980@yeah.net 自由写作精神,无所顾忌。来稿请注明“独立作家” 字样。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