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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冬:那些日子是美好的——读李敬泽著《青鸟故事集》

2017-01-26 龙冬 独立作家

敬泽发来短信,在北京不?

 

我说在啊老兄。他这是约我参加一场私人的艺术活动,烘托他的《青鸟故事集》出版。可是,到了那天,我提前用高德地图搜索到的详细地址,那胡同的周边交通建筑情形,万一开车去如何停放,趴踢上来自新大陆澳洲的红酒该有多么好喝,或许还能品尝到极地的一点点海鲜干货,这两块大陆均不属于海陆丝路的发现,我还要领取一本“青鸟”,能否有人递来一棵醇正上好的古巴雪茄,与老友熟人叙叙旧,等等,这些全白费了,我因故无法脱身前往。

 

这就要过年了。那种莫名的兴奋,城市里只有电视机里重复播放的年节的热气,早已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也不仅毫无相关,那大红的甜腻的喧嚣,还要让自己体验到某种假扮作态的感受,让自己心中顿生游离。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人类的这些终极问题已经远离了哲学,演变成最要面对的世俗实际生存。

 

过后几天,敬泽又来短信:告我地址。

 

我想,这是要放飞他的“青鸟”到我这里了。我和这老兄这么多年不见,因为他的“青鸟”,似乎所有的联络都集中在这几天。

 

青鸟尚未飞至。

 

不单是这位老兄,几乎我所见面或联系的人,无一例外,都要向我询问,你在北京吗?我要说,我生在北京,长在北京,迄今为止,只有童年因大人下放农村劳动,离开过三年。后来三四回到西藏,累计三年。还有过一次在捷克呆了一个多月。国内还有许多我陌生的省份。我实在说不上一个东跑西颠的“飞人”。我的时间大都在北京,很少出远门,除了上班,基本呆在家里。可我怎么总是给别人留下一种到处跑路、居无定所的不大安分的印象呢?

青鸟来了。《青鸟故事集》扉页,李敬泽题辞:那些日子是美好的。

 

曾经是一些什么样的日子?

 

那时,我的肢体确是十分好动,伙着几个人一会搞个“行动散文”,一会搞个“行走文学”,以至热热闹闹地策划实施了几个作家“走进西藏”、“走马黄河”的生活和写作。幸亏当时因为经费条件不足,否则什么骑马考察内蒙古草原,摩托车和吉普车到南方和中国腹地,滑翔机飞越西部沙漠,真不好说哪位作家就在路途中夭折歇菜了。那时,我们忽然想尝试一下探险的乐趣,我们没有任何野外、陌生地域生存和考察的专业经验,没有最最基本的体能锻炼,没有任何户外专门工具,我们甚至没有人身保险。关键是,作为一个写作者,我们大都没有够格的历史、语言、地理、经济、宗教、艺术、文化、民族、考古和民俗的必要的常识储备,我们多数人恐怕当时还没有这个意识和全面的兴趣。至少我吧,就是凭着一股圣埃克絮佩里翱翔蓝天和海明威穿越战地的激情,顶多用上一点契诃夫的萨哈林、费孝通的乡土中国的田野手段,在雪山草原、峡谷激流上往来驰行,完全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冲撞过瘾。哪里有什么计划。所谓计划也仅限于地图上或道听途说得来的一些地名。我白白浪费了多少身边经过的“秘密”!心有余而力不足,那些历史的时间和空间,我是永远也不能回去了。有时候,我只能在十分压抑的梦境里钻入一个布满古老壁画的土山洞窟,迷失在寺庙废墟附近的塔林,从早已消逝王国的城堡山顶坠落,深蓝发紫的天空下,一阵一阵的风把我托举起来。

 

那时,我刚刚编辑了敬泽你的《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那是中国青年出版社“作家逸趣丛书”之一。“作家逸趣”这个名字,还是我父亲帮忙取的。出版者当时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认识,作家的趣味不可仅限于小说、诗歌和散文,作家应当具有其他知识或技艺特长,具有广博的爱好。不久前,看到你伙同一批作家到新疆采访,有考古专家和历史学者陪同讲解,你说你所在的作家团队就是一群“文学知识分子”。我也可以想象这些“文学知识分子”谦恭的聆听神态。


有一个情景,敬泽记不记得?我在十六年前跟你讲:你写小说吧。我还有印象,你当时什么也没说,就是觉得我这话有点突兀的样子,或者干脆就是没有听清楚。那段时间,我们互换冷摊上搜来的涉及中西交通的历史书籍。直到今天,我手边正在翻动的还有那时你带来的林梅村签名的精装版《汉唐西域与中国文明》。

 

《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是一本什么内容的书呢?简单说,就是一本随笔集,也就是今天这部《青鸟故事集》里边的绝大多数篇目。当年读完你这部检索文献又充满幻想、虚实相融的大作之后,在我家,我把自己最新鲜的感受转达给你:你写小说吧。那时,文学里的小说才是我至高无上的宝座。如今,在网络上还能搜索到已经残缺不全的我当时对你这部作品的出版评介:

 

“寻觅捡拾着那些时光同人生的碎片。或许,他细心描画的生活,尤其借助于当时人物看来看去行走过程里遗失的'秘密',让我们认出了一段段真切可触的历史。而这样的历史,又好像阳光下嫩叶上的绒毛,闪闪亮亮不能比如镜面,却也晶明,纤细可鉴。”

 

啊,绒毛的晶明,还要纤细可鉴,我也真能夸张!不过这倒是应和了敬泽所尊崇的布罗代尔的历史视点。这里,让我想起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日本人的考古。他们对“灰坑”的研究认识绝非如同我们的考古,粗略判断,一带而过。他们分析“灰坑”,确认某一处是古代茅房,经过化验,确认该茅房系女厕,进而凭借粪便中残留细菌虫卵标本,复原当时女性身体常见疾病,窥探她们的饮食习惯,并且复原当时女人们生活中的其他细节。

 

是啊是啊,年纪越来越大,人的好奇和兴趣就变得寡淡。或者说,我的好奇和兴趣,已经不再专注于声音的喧哗,不再专注于色彩的强烈,不再专注于人与人的热闹。我也不大会专注于远方风景,不再专注于浪漫恋情,甚或那愤世嫉俗的絮絮叨叨,于我也猛然感到轻浮。甚至,我都不愿意好好写东西!我连自己写下的一切都是厌恶的。我曾经的写作,因为过于注重现象而显得浅薄浮躁。多数时候,我过于端正了,如同一躯蜡像正襟危坐在电脑面前。往后,我就是不想正儿八经写什么东西,我无法自控只会东拉西扯!现在,我对久远以前的物质如此发生兴趣,并且通过这些物质揣摹那些人的生活。而敬泽却早已更多借助文献和臆想,玩赏那些假设和虚构,捕捉那些细节和心思,从今天起步,潜回当年。在他浮想联翩的故事里,也许反倒提供了隐秘的真实。

 

敬泽的出发与写作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在案头上用了功夫。我记得当年行走黄河的写作,他因为工作原因,不能长时间在外面转悠,只能出门几天十几天,回来北京上班一段时间,然后再次出门继续走动。现在想想,不知怎么的,还是觉得这很好笑。我想他是非常珍惜出门的日子的,他的预先冥思和人在异域的敏锐,大概都是绷得紧紧的,因为他不是一个时间的富人,也不如我这样毫不见外的进入异乡生活。其实,敬泽的写作,最能代表他的写作,他写作的路数,在那些美好的日子里已经明晰了。此外,敬泽的成熟也得自于家学渊源,耳濡目染,他的父母都是考古专家。有一次,几个作家借开会坐在宾馆的房间里谈天,电视机开着。我指着屏幕说,这是李敬泽他爸。在场的人皆诧异,啊,他爸?他这是讲什么呢?我说他在讲文物法规。敬泽大学没有选择子承父业从事考古工作,估计没有几个人觉得他可惜了,但我要算一个,他真的是可惜了。不过,从《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到这部《青鸟故事集》,还有他的关于黄河的写作,关于历史阅读的写作,和未来我猜想他的写作,相信一定会将那“悔不当初”弥补回来。

记得当初和我们一起“走黄河”的林白问,这么出门走动该用一种什么形式写作?李敬泽当即答道:形式在路上。敬泽这么说是有道理的,绝对不是敷衍。因为他自己的写作,表面上似有极大的智力组织和语言的雕刻镂空,而实际他却多有顺其自然贴近自己真实情绪的天马行空。想到哪里,笔墨就走到那里,或者,半道躲闪开,另辟蹊径,直到他所要的那个蓝夜晚、红帐幔古代场景细腻质感地呈现出来,直到那令他痴迷与沉醉其中的久远年代某一天某一刻的一缕香风扑面而来。

 

空间始终如一。人类的时间也没有多么悠久漫长。人类在地球的时日,从发生到消亡,站到远处看,其实也就是一个瞬间。举个例子,判断两件西藏金铜喇嘛造像,一件佛衣素朴的,断其14/15世纪。另一件佛衣簪花、底座刻有铭文的,断其15/16世纪。两件各自都占了二百年。那么,几十年一百年光阴,又算什么,随便误差掉了!更早的古生物和高古遗存,动用碳十四科技断代,随便误差几百年上千年也属正常。所以,敬泽追随着古代中西交通人物足迹,所到之处,面目全非,却还是那个地方。所谓时光穿越,从蛛丝马迹想当然复原了那时人的生活和思维,实际上也是一笔就写到了今天和明天。

人类的时间实在微不足道。敬泽借助那只传递西王母信息的青鸟涵义,用上古青铜一般富有力度与光泽的语言娓娓道来,细密精致地讲述着古代西方与东方距离间的故事。问题是这距离,今日犹在!这你来我往看来看去,为什么总是与理解和亲近相背离?为什么不能从玫瑰、龙涎、沉水、银树、珍珠、琥珀、宝石、樟脑、肉桂、生姜、皮货、黄金、茶叶、琉璃、瓷器、奴隶劳工、嫔妃妻妾和那些蚀画图案丰富的贸易珠子上,从早先赛里斯人国度一种“蜘蛛”(赛里斯、赛隆、赛尔:虫子)所吐出的丝织物上,或者说从赛里斯国树枝采摘的羊毛上,从你的我的信仰与文化最本质的善良上,找寻人类的相亲相爱?不同种族,不同区域,不同信奉,不同生存方式的人们,原本是多么渴望互访交流。西方世界在还没有见过织造丝绸的赛里斯人相貌的时候,就早已从波斯人和后来的突厥人手上得到了他们的织物。人类被自身的物欲承载,不断延伸着丝路香路,直至最终发现美洲。这也就是李敬泽在他书里反复写到的“物比人走得远”。他提到,从此西方女性开始进入了一个不必赤身露体也能够展示卖弄身段的新境界。相对于北中国的契丹,在南方有香江,有珠江。香料的运输和来自波斯的彩珠登岸,为今天留下了这些芳艳的地名。可是,似乎一夜之间,东西方各自退缩了。人为的或自然的灾难,某类曾经令人欣喜若狂的物质的技术引进、解密自造和极大充足,都会阻碍人的脚步,都会使人的前行踟蹰无奈,他们把古老的地图覆盖在脸上,铺垫到身体下面,封锁住国境,醉卧在正午的树荫里,沉沉入睡,不再做梦。

 

十六年前,李敬泽的写作就已经关注选择了上述这样的内容,登高望远,很划算,值得钦佩,也让我自愧弗如。所以,作家有许多,一个作家也许他可以写出许多。重要的是,只有两点,一写什么,二怎么写。具备这两点其中任意一点,或两者结合,是衡量作家写作价值的标准,除此,至少我觉得价值不大。《青鸟故事集》在“写什么”这一点上立住了,在“怎么写”这一点上,也立住了,并且两者自然任性结合。这是天意,非常难得。

 

亚历山大、汉武帝、张骞、玄奘、鄂多立克、柏朗嘉宾、鲁布鲁克、马可·波罗、伊本·白图泰、永乐皇帝、郑和、雷利亚、伯希和、斯文·赫定、斯坦因、李希托芬、陈垣、向达、张星烺、戈岱司、费瑯、耿升、何高济、杨镰……这些人名出自李敬泽的“青鸟”,个别是我临时想到的翻检到的。敬泽书里提到的人名,还有许多我没有写出来,他们统统是一些涉及中西交通的先行者、发现者、作家、学者、翻译家和整理编纂者。眼下我这样心态的人,在民族传统的新年节日里遇上这些姓名,心里面涌动着一股坚硬的忧伤热流。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敞开门,推开窗,让空气流通。松掉那些身体的捆缚,放下那些杂乱不堪的庸人自扰的顽固不化的思想,整装待发,再次启程。神话固然已经死亡,可是臆想缘于隔膜还将延续,所以冒险的尝试不会结束,故事总要讲述下去。

 

新年好!那些美好的日子,唯有画面,还听不到声音。

 

2017年1月23日


龙冬,《独立作家》专栏作家。有《一九九九:藏行笔记》《戏剧零碎》《河源散记》《龙冬藏行笔记》《娇娘》《仓央嘉措圣歌集》等小说、散文和藏文翻译出版。2009年获得捷克外交部“马萨里克铜制奖章”,有作品被翻译为捷克文出版。



独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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