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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 | 《正片》专访多兰:我向每个镜头发问

2015-04-03 成为读者请+ 深焦DeepFoc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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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 | 《正片》专访哈维尔·多兰




哈维尔·多兰访谈:我向每一个镜头发问

文/[法]菲利普·鲁耶 杨·多潘

译/ 赛珞璐


您在五年内拍摄了五部长片。您是怎么做到的?您会同时进行多个项目吗?


是的。比如在拍《汤姆的农场旅行》时,我还有其他两个已经完备的剧本,但《汤姆的农场旅行》最适合我当时的条件,它是一部能够在短时间内拍完的影片(仅仅用了17天),用手持摄影机和有限的资金,就像对我的第一部长片《我杀了我妈妈》的回顾。


那么《妈咪》也是在那时候写的吗?


不是。我是在完成《汤姆的农场旅行》之后开始创作《妈咪》的,因为在《汤姆的农场旅行》参加威尼斯电影节之前我有一点时间。我们没有为戛纳做准备是因为我想要推迟后期制作,以便在一部魁北克电影,丹尼尔·格(Daniel Grou) 的《奇迹》(Miraculum)中饰演一个角色。我在其中扮演一位耶和华见证人(Jéhovah)教徒,他非常固执和虔诚,宁愿死去也不愿接受能治愈他癌症的输血疗法。他不是主角,但这个人物让我很感兴趣。我从四岁开始就做了演员,我也从未真正停下来过。在电影中,演员的工作是我最热衷的。我喜欢扮演我自己,我也喜欢引导演员,帮助他们去诠释自己的角色,让他们的表演有所进步。


指导演员这项工作会在拍摄之前完成吗?


当然,对于《妈咪》我们经过了反复排练,大家聚在桌前读了三次剧本,然后在有布景的情况下,对个别较为复杂的场景进行排练,但没有重复很多遍。况且苏珊娜·克莱蒙(Suzanne Clément)不是一位能让我们和她一起重复排练多次的女演员,但是我们可以讨论。剧本上的对话允许重新编写。在片场,我们没有太多即兴发挥,最多也就是在某处加一点个人色彩,尽管我的演员们都非常有创造力。另一方面,必须完全适应我的这两位女演员,苏珊娜·克莱蒙饰演的邻居凯拉是富有直觉且盲目的,而安妮·杜尔瓦勒(Anne Dorval)饰演的妈妈则是有理由的且能被理解的。




对于苏珊娜,您让她饰演困难重重的结巴……


这个人物我在剧本中写得很少,是在片场的时候,我们俩才找到了真正的凯拉。相比之下,安妮和安托万仅仅是在“念”他们的对话。


为了使凯拉这个人物的结构清晰,您有试着按故事的顺序进行拍摄吗?


从来没有过。我们必须得适应季节,拍摄场景以及各方面的实际情况。刚开始,我对次要人物的设置过于或者不够重要感到困扰,最后我们找到了平衡,当我们不再认为凯拉是一个次要人物时,她成为和其他两位演员同样重要的人物。


演员在出场时的站位都很精确,您做了分镜头稿本吗?


我没有做分镜头稿本,但有些场景我画了机位和布光的草图。我从开始写剧本的时候就思考着这些,因为我在写的时候已经考虑到了剪辑。之后,我们去看了拍摄场景,发现构思好的一切完全没有可操作性,因此必须得随机应变。演员们带来了一个我们愿意采纳的提议,我们的剧组在早晨一起排练,这让我们发现过于勉强的创意是不可行的,我们必须再改动。


在拍摄了Indochine乐队的mv《学院男孩》(College Boy)还有《汤姆的农场旅行》后,这已经是您和摄影师安德烈·杜邦(André Turpin)的第三次合作了,您是怎么找到他的呢?


我以前很想跟他一起工作,我觉得他是一个很优秀的人,我欣赏他的才华,我觉得他简单、随和。那是一次至关重要的相遇。


跟他一起工作您感觉怎么样?


我们一起取舍。在美国,除了那些大制作的影片,主摄影师也是会负责取景的,而安德烈却很谦虚地把这个位置让给了一位斯坦尼康操作员,由他完成了整部电影的取景。在片场,我和安德鲁说个不停,我俩都会把拍摄中的问题重新提出来和对方讨论。他真是了不起。我喜欢被这样的一群人包围,通过分享我的想法使他们的思维得到拓展。




关于灯光,哪些部分来源于您的想法呢?


我想要一部明亮的、阳光的电影,尤其不要那种阴沉的、抑郁的风格,我们总是把这种调子和这样的人物联系在一起。我觉得这不仅是品味的问题,更是对这种人物的不尊重,就如同一位在底层人民的生活中“探索”的电影创作者。这两年我看过太多深思熟虑的电影,自以为这样做对弱势群体是公正的。对我来说,我想要摄影机平拍这些人物,我们可以和他们对视。


这样的话,您就完全和《汤姆的农场旅行》的那种视觉风格告别了……


《汤姆的农场旅行》是关于无的审美,没有解释什么。在格外令人厌恶的背景当中,我们利用景深来避免它显得过于黏稠。接近结尾的部分,我们本来拍了一个主角破碎眼镜的很棒的镜头,这副眼镜是他用来观察被那位母亲放在他床下鞋盒里的东西的,我们都对这个镜头感到很满意,但在样片中看到这个镜头时,我们觉得不能保留它了,它已经让人联想到佩金帕(Peckinpah)那部《稻草狗》(StrawDogs)的海报了,而且它太不自然了,完全不能留在电影中。


为了获得《妈咪》中这种阳光的影像,布景师哥伦布·瑞比(Colombe Raby)的工作应该是很重要的吧,她是您从《双面劳伦斯》开始的合作者……


当然,把布景从它本来的状态重新布置成我们想要的样子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我想要一个很昏暗,但又有很多光的客厅,因此我们就用了彩色墙纸,它是以前住户留下的痕迹,就像两位主人公回到了其他人的世界。母亲在开头就明确指出:她接管了一位老妇人的公寓,她还没有重新装修它,在我们看来,这正是一种不用把彩色墙纸弄得太具有美感的方法。同样,对于服装必须考虑得周到,我为斯蒂夫选择了一些反时尚(normcore)的服装,这是一种反文化的服装风格,它是对嬉皮士的颠覆。比如说,我们没有选择Lacoste或者Ralph Lauren品牌的polo衫,我们选择了一个更便宜和不怎么知名的品牌,我会让这些服装看起来像2000年初时那样,这对人物来说更加真实。


母亲戴安的衣服显然都不贵,但更加精心修饰过……


她穿得像一个十六岁的青春期少女,有一套自己固定的讲究,即使显得品味很奇怪。她想要显得性感但还是停留在了穿着舒适的阶段,因为她有很多工作要做。因此我让她穿那种九十年代末至两千年初的牛仔裤,我们得重做这样的裤子,因为现在已经找不到那样的牛仔裤了,但我还是坚持要做。对她来说,这个阶段正是她的黄金年龄,她的妆容并不过时。可能之后她也没有再买衣服。


在片头字幕中,您作为服装师被提到,您为演员们选了服装吗?


服装的选择常常是跟演员联系在一起的,但是我挑选了他们的全部服装,然后他们来试,接受或拒绝这件或那件衣服。对我来说,给他们挑选服装这项工作和跟他们对台词是差不多的。


这是一种大家一起确定人物的方法。


是的,这时候演员会跟我说他对于角色的想法,他总会为人物构思出其过往经历,我们一起讨论,这比一件服装对他演技的影响更重要。我记得有一个晚上,我们必须完成一个镜头以结束当天漫长的拍摄日程,这个镜头是要苏珊娜脱掉那双已经把她的脚磨出水泡的鞋。但她跟我说她更想要穿着它们,因为她饰演的人物凯拉穿着过于小的鞋子感到如此不适,以致于脱掉它们会有影响她演技的风险。同时,必须注意不能总想要去调整一切不利于视觉协调的东西。在现实生活中,人们不会在回到餐桌前打电话咨询自己该选哪件衣服的问题,但在我的电影中会这样。我必须听取演员对于角色服装的所有想法,考虑如何为其他角色设计服装。




对于整体的美学,对您指导摄影起到参考作用的是电影,绘画还是摄影呢


不是电影!人们认为我参考大量电影,但没有想想我还很年轻,在我的迷影文化当中还有很大的空白。我最强烈的灵感是那些没有被人觉察到的事物,就像谣言,它从那边的终点开始,传到这儿的时候它就变成了其他的东西。对我来说,这就是影响和灵感的不同,影响是种致敬。


我们已经在您的前两部电影中发现了这些影响。


是的,那些和《花样年华》中使用相同音乐的慢镜头……其实,对于《幻想之爱》,人们没有提到伍迪·艾伦《贤伉俪》中那些有说服力的人物,正是这些人物给我片中那些面对摄影机的采访提供了参考。人们引用了很多阿莫多瓦,因为他拍高跟鞋,而且他是gay,像我一样,但相似之处也仅此而已。


但在电影之外,您会从摄影和绘画当中获得一些灵感吗?


当然。最简单就是给您看我的look book。(采访中断,因为他去宾馆房间拿他的look book)这是一份能让我回忆起所有圈内大师和演员的档案,我将它装订好然后选择纸张,此外,我非常喜欢制作这些东西。我按主题制作了词条,比如,所有关系到人物死亡的图片。这是朱丽娅·罗伯茨在《永不妥协》中发型的照片,这不是我们决定采用的发型,但这也许能带给我们些灵感。还有这些纹身,我们已经模仿了这头狮子的纹身。可能还有星座符号,指甲或者鞋子……


这些照片是哪儿来的?您从网上找到它们吗?


不是,我买了好几吨的摄影画册还有一些杂志。我把我感兴趣的人物,布景,和所有电影相关领域的部份都剪下来,尤其是那些背景。


比如说?


这张南·高登(Nan Goldin)的照片《剃须的托马斯》(Thomas Shaving)正是凯拉教史蒂夫自己刮胡子那个场景的灵感源泉。看那个,我模仿它做了浴帘。这儿,一张格斯·范·桑特《心灵捕手》中的照片,镜头中他在黑暗中给他的妈妈打电话。还有那儿,我们在室内重新发现的橙色的光,还有最后一组镜头中带点蓝色的光。


我们有印象,您在那些最痛苦的瞬间保留了这些带点蓝色的光,比如唱卡拉ok还有最后在停车场……


是这样,但我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识的。停车场那场戏是在白天,天一直阴着。我们在那儿拍摄了两天,第一天,天气晴朗还有朵朵白云,但我们知道第二天要下一整天雨。当史蒂夫坐在汽车里看到雨快来的时候,我开始在汽车上方制造雨滴,我们衔接了这一瞬间,然后就真的开始下雨了。可以确定的是,对于这个场景,我想要一种光的断裂。必须是一种中断,我们在别处。


我们觉得您在每个镜头的场面调度中都有不同的构思……


对我来说,《妈咪》在美学上是具有统一性的,即使每个镜头都各有特点。比如说,在拍第一次晚餐时我用了正反打镜头作为画面的开端,在开始介绍这些人物之前先使他们相互孤立,这样做是为了加强私密的感觉。我们在他们背后拍的时候,他们会更专注地听别人在说什么。这都是一些常用的经典拍摄方式,但很有效。


当我们一直在装饰相同的室内时,构图的多变也是一种防止观众疲劳厌倦的考虑吗?


当然,必须得避免无聊和重复,尤其是构图,它必须为叙事服务。一种构图区别于其他构图的意义正是它的美,我可以欣赏其他的但我不想让它们出现在我的电影里。就好比黑白片。在我仅有的一次经验,拍了Indochine的MV《学院男孩》后,我很想再做黑白画面,但我必须得找到剧作上使它成立的理由。在拍《汤姆的农场旅行》时,我养成了对每一个镜头发问的习惯。我用这样的构图和色彩讲了什么故事?它会对观众产生什么效果?这一刻他会有怎样的感受?


在《汤姆的农场旅行》中我们充分感受到了这种严密。这部电影不意味着您电影作品中的一个转折点吗?


从情节的角度来看《汤姆的农场旅行》已经离我很远了,但是这部电影让我明白了很多电影之外的事情,它们存在于我们生活当中的方方面面。因此,是的,这部电影对我来说是一个转折点,它让我有所提高。




在其中出演某个角色对您来说重要吗?


在观察了一年《双面劳伦斯》中的演员后,我在其中出演就是为了丰富它。在《妈咪》中,我本来想要扮演安托万-奥利弗·波尼安的角色,这个人物就是我。这点也可以在我对他表演风格的指导中看出来。


您是怎么指导他的呢?


安托万是一位非常出色的演员,他无拘无束,理解力强,早熟。因为我自己也是演员,所以我有时候会把他的戏先自己演出来,而且我也很乐意和安妮还有苏珊娜配合。无论如何,当我开始一场戏,在我思考要怎样拍摄之前我都会考虑我想要他怎样表演,然后我观察这些演员,我告诉他们如何做。为了引导他们,在拍摄过程中我会继续说下去,我说个不停。因此在后期录音时,清除我的声音就成为一项很繁重的工作!但是在表演中,这就产生了一些纯粹自发性的瞬间,演员必须放弃所有他之前已经准备好的情绪才能回应我的要求。我不太知道演员如何反应,他们在心里思量着小把戏:“我要用我的眼睛完成这个拿手好戏,我要拿我的耳环开玩笑!”不过,会突然有人跟他们说话,然后改变了他们在镜头中所有的表现。


在您的电影或者您的表演中,这是不同的。您必须指挥团队内部……


当然。在拍摄的过程中我不能给出我的指示。但是在《幻想之爱》中,我想出了解决的办法来指挥主摄影师的运动,就是在画面外拉动他的羊毛衫,就像是一部纪录片。因为有些东西不总是能在片场重现:当魔力在那儿,必须要利用它。


您拍了很多镜头吗?


看情况。我与苏珊娜和安妮长期以来的默契为我们节省了时间。我保留了《妈咪》中许多第一次拍摄的镜头。但是对于那些感情丰富的场景必须得多拍几遍。


为什么选择了1:1这种奇怪的正方形画面比例?真的是正方形,画面似乎把我们拉长了?


画面的确是完美的、由电脑计算好的正方形。在我拍摄短片《学院男孩》时,我明白了它不是一种强制性的,既受限又朴实无华的画幅比例。对于人像来说,这是理想的比例,因为观众只能看到人物,画面中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在电影中间拉开画幅的主意是从写剧本的时候就想到的吗?在《汤姆的农场旅行》中我们已经对你缩小画面的方式留下很深的印象了……


是的,在那些感到呼吸困难的时候。这次正相反,他们活得很开心,他们的视野也宽广。这次不同的是,人物直接参与进来推开了画幅的限制。是电影中的人物改变了语言,他也因此掌握了电影的命运。第二次画幅拉开也是一样,当他们出发去旅行;然后画幅缩小到画面中只有母亲,当现实再次夺走她的权利时。




为什么您觉得有必要为问题青少年群体虚构出这项法律,这是您在一开始构思阶段就想要表达的吗?


这项法律和黛安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它也是剧情当中设置的一枚定时炸弹。我们会和剧中人物一起开心欢笑,但我们知道未来的某一时刻这位母亲将会履行这条法律,而且,这项法律也为影片提供了政治背景,从而解释了剧作中那些站不住脚的部份。在现实生活中,拘留所不会将一位已经纵火的年轻人送回家。为了维护社会安全,他只是被委托给国家看管。


跟往常一样,配乐方面,您列出了一份众星云集的歌单。


这次不同的是,这些歌曲都是剧中人物当时在听的,不再是导演选择的了,这些歌曲都来自男主角父亲在死之前录的一张歌曲合集,这会让观众很感动,因为正是这些歌证明了他在故事当中的存在,推动情节的发展直到最后,当他们在搬家时听那首席琳·迪翁的歌,我们听到那饱满的嗓音……即使到最后的时刻,史蒂夫还在拍手,这段完美的音色继续着电影配乐的风格。


一般来说,您选用一些Noia的原创歌曲,他是谁呢?


一个年轻的秘鲁人,非常有才华,他给《双面劳伦斯》配乐45分钟。给《妈咪》只配了25分钟,但我们还是都买下来了。我们并不总是能感受到这些配乐,但我把这些原创音乐放在我的电影中。而《汤姆的农场旅行》,我想跳过这些配乐,用无声来为心理惊悚片伴奏会更有效,但对于剪辑,配乐的作用占90%!所以我也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了。


那《妈咪》您剪辑了很多吗?


第一次剪辑完是2小时35分钟,本来还要多二十来分钟,在我看来,这太长了,我本来想要剪掉更多,但那样的话,电影就变样了。绝不应该强迫影片维持下去,否则影片就会受到严重损害。一个过于快的场景,有时会让它变得过于长。


您剪掉了一些完整的场景还是一些小的片段?


我去掉了很多场景当中幽默但有点跑题的部份,还去掉了那些啰嗦重复的部份!尤其是一个在史蒂夫刚被关进拘留中心后,两位女士在咖啡馆的场景。对演员来说,这个场景是令人十分满意的,对人物结构绝对是有帮助的,但是它削减了我更喜欢的一个镜头的力量,就是最后凯拉和戴安摊牌:这个场景很长,我也很喜欢它;感受到它的不易就好。


让电影即有英语字幕又有法语字幕,这真的是您自己想出来的吗?


是的,为了让观众能更好的理解影片,这是很有必要的,依然是我决定要这么做的。《汤姆的农场旅行》中有些场景我没有加字幕,但《妈咪》全部都有字幕。必须要说,在这部电影中,我的这些人物都说若阿尔语(le joual),就像英语中的俚语或者法语中的方言。这是一种有些魁北克人也同样理解不了的语言!






何宝荣
(1956年9月12日 - 2003年4月1日)


「深焦」(Deep Focus)是一份以巴黎为据点的迷影手册,提供欧洲院线与艺术电影的最新资讯和批评。同时,我们也是欧洲电影节和电影工业的深度观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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