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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焦 x 张律:不要再说出走韩国,我随时都可以回来
终于在釜山见到了张律!这位因着朝鲜族身份和中韩双重背景的导演,在中文媒体里总是显得颇为“神秘”。早年在《重庆》《豆满江》《里里》中讨论流民与异族的身份认同与酸苦艰辛,似激起窃窃私语般的讨论之声。再后来,他一度了无音信,重新出现的时候,已经到了韩国,组起了韩国的拍摄团队,教书加拍片。他谱写着爱情小品,作品日益轻盈,在影像中扣问“梦境”与“时间”的意义。创作在形式上更显自由,仿佛一个漂泊的异乡人终于寻到一个落脚点,得以缓慢悠然地长舒一口气。
作为一个釜山电影节开幕片的导演,他竟然不经由任何中间环节,直接用私人邮箱回复了我们的采访请求。一开始,他答应了20分钟的专访,但在看完《春梦》后,一连串的问题汩汩而出,加之中文世界对于张律导演近况所知甚少,我们又向他发去了邮件,希望能够争取到更多的采访时间。导演爽快地答应,并让我们尽管去找他。
于是,在忙碌的电影节行程中,他和深焦DeepFocus影评人进行了长达40分钟的专访。张律导演非常坦诚地回答了各式各样关于电影、时间、人生的问题,面对外界盛传的“出走韩国”,他也做出了自己的否定性回答。(柳莺)
像在电影方面,就如你说的,电影的变化也是生活的变化,因为在韩国教电影,不像在中国的时候。在国内的我的教学和电影基本没有关系,偶尔去影展能见一下电影圈的朋友。而我的生活圈完全是旧友、亲戚、邻居之类的。虽然在国内我也拍电影,但生活圈基本和电影很远,只是说拍的时候跟剧组人员在一起。
到了韩国后呢,做的是电影、教的电影,生活中都是电影。所以就是说,大家见面都在谈电影,其实挺烦的。但是我的人际关系确实都是跟电影有关,这也是个变化,所以可能无意识地对电影有一些想法——现在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病了?(笑)
我住在水色驿对面,就是首尔数码媒体城(DIGITAL MEDIA CITY),那里没有居民,只有孤零零的有一栋楼,给外国人住。这是学校给的房子,住在那里,每天完全感觉不到邻里关系,没有那种生活的气息,全都是媒体人在那里。
深焦:那里正是韩国影像资料院(KOFA)的所在地?
张律:对,就是那里,所以《春梦》在那里拍。我家走到那边只有五分钟距离,那边白天几乎都是工作人员,很多白领走来走去。其实我不在那里上班,我在大学教书,从家里坐车大概要二三十分钟才到。虽然住在媒体城,但是我跟这些白领其实没有什么关系,每天我在那里吃饭,就好奇,我在这儿到底干嘛呢?
那边附近有个SBS电视台大楼,对面有个地下通道,就是电影里出现两次的通道,走过通道就是水色驿,其实就只是隔了几条铁路,但从上面过不去,只能从下面走。我每周两三天一定会去那里走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到那里走一走,非常舒服,感觉我其实更像是那里的居民,不是这边的。那边的小市场和小吃啊,还有那边的人的状态,都会让我觉得很舒服,心里挺踏实的,不是说“心安即是乡”么,那边的名字又那么漂亮。
还有,在那边,旧式的邻里关系仍旧存在,和我住的媒体城比起来,这种关系非常特别。其他公寓楼里旧式的邻里关系都消失了,就像北京一样。而水色驿变化不大,不太像首尔,所以邻里关系没有多少变化,空间也是一样。过去的人情世故的东西在那里都有,所以我每周至少两三次都会去,有时候甚至天天都去,反正从我家走十五分钟就到。
从“数码城”到“水色驿”,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像做梦,回来也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这让我一下子有一种从梦到现实、从现实到梦的感觉,当然我现在只是这样用词了,事实可能没那么夸张,但是我会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这种梦和现实的感觉,因为没有一个过渡,而显得非常突兀,一下进入梦中,一下又醒了,所以想必是这个空间给了我跟“梦”有关的想法。
所以不是我去找那个主题,而是周边太多啦,就是从生活里来的。
深焦:《春梦》中的同性恋段落拍的非常美!
张律:更美的我都剪掉了!(笑)
张律:其实里面只是她喜欢写诗,说不上是诗人,但为什么把她设定为喜欢写诗?因为这个演员行为跟普通人本来就不太一样,一个小姑娘踢球、骑摩托车。
我们普通人看诗人的时候也会觉得有些不一样,所以她的精神世界里可能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我就给她设定为喜欢写诗的人。实际上那个女孩平时就是剪短头发,那个摩托车也是她自己的摩托车,当然现在她可能已经进公司了,会有明星车之类的吧。(笑)
但至少在拍我这电影的时候,她到现场的时候还是骑摩托车,而且踢球踢得非常好!所以就是从她的生活里直接拿过来了,就把她设计成写诗的角色。
深焦:我在韩国街头上几乎没有看到过踢球的人或者孩子,但我去过一两次延边,那边的人明显很喜欢踢球,街道上孩子踢球什么的几乎是非常常见的,这个印象会不会也是来自于你的记忆?
张律:绝对是有的,其实水色驿,我也没看过有人踢球。
我这个电影肯定还是低成本的,完全不可能用胶片。拍《胶片时代爱情》的时候我用了胶片,那是因为,我疯了。(笑)我大概是有点不正常了,任性了一次,其实挺后悔的。(笑)给很多人找了不少麻烦。
深焦:那一次理应成本高一些吧?
张律:没有,成本更低!只是因为洗印工程是比这个《春梦》麻烦很多很多,但其实比这部成本还低。当然,当时我用的胶片都是过期的,我没有钱去买新的胶片,而且我要求是五年以上的胶片,所以当时的举动是一个冒险,都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出来的。
深焦:但是却恰恰拍出了非常符合电影的主题,有跟时间流逝有关的很多镜头……
张律:对,所以再让我任性的话我很想继续任性的!
张律:其实《胶片时代爱情》,是韩国有一个叫“首尔老人电影节”,那个电影节是老人自己拍啊、自己放,然后这个电影节就找到我,希望给他们拍一个开幕短片,他们大概给了十万人民币吧,故事无所谓,任由我发挥。
我开始是拒绝的,觉得做不了。但后来我反悔了,我自己给他们打电话说想做。为什么呢?拒绝老人电影节的话就是拒绝老人嘛!(笑)所以就做吧。然后我就把韩国的一些明星叫过来了,直接跟他们说,你要是拒绝我那不是拒绝我,是拒绝老人啊!(笑)所以他们就都过来拍了。
但我们也不能拍时间太长,最后一部短片,我说就用你们三天的时间。那时我跟别人要了韩艺璃的电话,我直接打过去了。
深焦:为什么选她做主人公?
张律:在《胶片时代爱情》里她不是主人公,主人公是安圣基。至于为什么选她出演,其实导演都是这个样子吧,她的演技很好的时候,总想什么时候一起合作一下。所以我也就冒个险,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跟她说,你的分量其实来一天就够了。她一口就答应了,我觉得这个姑娘不错啊,然后就让她来了。
至于为什么是胶片呢?他们来帮忙三天嘛,当时剧组都散了,散了之后我有点睡不着觉,就老觉得这事情还没完,因为那个空间,那个医院我们拍完之后是要拆掉的,就觉得那个空间老在脑子里转,当然我已经不能再找演员,我就找了几个工作人员,说你们就再过来帮忙两天。我想把这部片子变成一部长片了。
然后我就开始找旧胶片。摄影师家里有一些五年以上的胶片,还有几个朋友也有,就都拿过来了。和剧组人员一起拍,他们就问:“演员怎么没来啊?”我说没演员啊。(笑)两天就完全在那个空间里,拍了整整两天,然后剪,洗印、剪。那个洗印厂关门了,就只好去找了洗印厂的老板,就请求他可否专门为这部电影再开一次。已经完全关门啦!会很麻烦的啊!他说是不是你疯了?我确实是有点疯了。我说,你们过去是洗胶片的,肯定也会对它有一种思念吧,他说那倒是,就这样便做了!真的是有一点疯了!(笑)整部影片花了五天拍的,所以大家看起来会有点像实验电影。
张律:是很重要,你做了爱情的表白,对方接不接受?(笑)那拒绝了没有办法啊,接受了可能就会有爱情的关系,不接受可能就是一个路人的关系了。
这个就是说,其实观众不是抽象的,每个都不一样,可能跟你有爱的关系,有的人对你有爱,有的人可能就是“他妈的,你长的太难看了”……
深焦:您觉得这种这种互动是否从《十一岁》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这个过程中,互动的过程是否会发生某种变化?
张律:虽然我嘴里说,我希望接近观众。但这是我在拍摄前和拍摄后会说的话,一到拍摄现场就全忘记了,在现场几乎就只是我的独白,没有能接受到多少爱情!(笑)但这个没有办法对吧。一到现场就……我不知道别的导演怎么样,我想大部分导演应该都是这样,到了现场,根本就想不起来那些观众怎么看的问题,只是说以最大的诚意把这个东西做出来,接不接受完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张律:这个就是我说的,是生活的变化。人的生活阶段里都会有一段时间看问题比较“重”,有的时候就看的很“开”,会比较轻松,这个也未必一定是年龄的变化,说不定哪天我又一脸苦涩。
其实韩国这边对年长者还是比较尊敬的,“孔孟之道”在这里还是多一些。所以这次拍摄,他们三个跟我有年龄上的差别,还是很听话,很尊重的。但这只是表面上,谁知道他内心里怎么想?
有次他们三个人共同跟我说,他们过去只是在自己导演的电影里出演,所以实际上在现场的这些想法都是导演自己的。在我的电影里完全作为演员,对他们来说是新鲜的体验。当然他们也在别的电影里偶尔串一下,没当过主角,在我这里是作为演员也做主人公,三个人在电影里一样是主人公,他们三个人就跟我说一样的话,“当了演员后,我现在特别后悔很多事情,我在反思为何当时现场对演员那么不好……”
唉,我说我是听得懂这话的啊,你们是在骂我吗?(笑)是说我对你们不好吗?他们说不是,其实就是那个意思嘛!所以做电影其实很辛苦,很敏感,但是这三个导演,作为演员也一流的。非常非常敬业!非常敬业!完全投入到我的电影里。
当时我拍一个叫《里里》的片子,那个之前第一次跟韩国剧组拍叫“경계”的片子,翻译过来是《沙漠之梦》,韩语名字就是《边境》。那部电影在外蒙古拍的,除了我一个中国护照外,全部不是。那时候几十个人,熟了,就感觉工作起来没什么问题,印象是这个样子的。
然后,拍完《豆满江》,有段时间就不太想拍电影了,觉得《豆满江》应该是我最后一部电影,这个事儿就算了吧,人有时候就是不想做了,并不是因为我的环境不好或对什么不满之类的,就是觉得没有那个冲动了。
这个时候,韩国的延世大学来找我,请我去他们学校教书。那个学校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不认识的人的话,自然就可以讲条件嘛!(笑)他们也很有诚意,条件开得很好。正好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冲动想拍电影,就到学校教书,其实教书的时候也没有想去拍电影了。学生会问,老师什么时候拍电影啊?我说不拍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全州电影节正好做“三人三色”项目找到我,给我一点钱拍短片。你也知道拍电影要找投资人什么的,很麻烦的,而他们只是把一个固定的钱给我,让我拍,拍完就完,他们说一定帮这个忙,我跟他们的关系也都很好,就答应了。他们要求短片,我问拍纪录片行不行,因为没拍过纪录片,我就觉得拍纪录片的导演的人品一定是比剧情片的好。(笑)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没拍过嘛!
后来我说那我试一下吧,全部都是我的学生一起帮忙,就这样拍就拍成了,后来又发展成了一部长片。所以短片版本给了全州电影节,长片就在艺术院线放映。
所以请你们一定替我向外界声明,我不是“出走韩国”,我随时都可以回去的!然后别人还问我是不是我改了国籍,当然没有啊!
我觉得在这一点上,不是外部因素,无论在韩国中国,对我自己的创作来说,没有什么在那边不自由,在这里自由之说。当然我在那边拍的东西放映不了,那是外部的原因。
韩国这边的小成本电影和国内不太一样,当然我说的国内是五年前的国内了,最近的情况我自己也不知道。这里的年轻人拍独立电影就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才能。做出来了,在这个产业里面才能够继续发展。这里拍独立电影、艺术电影的年轻人基本都在一两部作品之后,迅速地进入到商业电影里面。
韩国艺术电影向商业电影输送新鲜血液非常迅速,也很有成效。所以商业电影、主流电影那一方,常常到艺术电影这边来发掘人才,韩国商业电影和独立电影人的关系也不紧张,双方都有可能互换身份,所以还算一个良性循环。当然里面有一些极少的年轻人坚持认为自己必须要用小众的、艺术的方式才能够表达自己的想法,因为毕竟商业电影的话会有一些问题,这种强烈的坚持,在某些导演身上比较明显;或者还有就是家境好一些的人,爸爸妈妈有钱,不缺钱花,就继续坚持自己,这种方式没有问题。但是一直做这种的话,自然就会比较穷。目前国内的艺术电影、独立电影情况我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张律: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剧组里面都会有特别敬业的,有稍微敬业的,(笑)也有点偷懒的,这都是大同小异。
深焦:那您是否有回国拍片的打算?
张律:我回去谁会给我出钱拍片啊?(笑)我完全不知道。
深焦:但其实您也许不知道,在国内年轻影迷里面,您的作品也是有声望的,很多人也都会看您的新作,而且您现在也启用一些大牌演员,自然关注度会提高。
张律:当然如果能在国内拍片那非常好啊,因为我对那边的生活更熟嘛!但是我没有那么乐观,估计没人会给我投钱……其实我原来在国内也是跟电影圈没什么关系,这五年也更是对那边没什么信息,就是偶尔在影展见到他们,一说话都是几千万、几千万的,吓死我了!(笑)
我的剧本很短,基本就像一个梗概,或者是大纲,甚至有时候是没有的,但情感的准备肯定是要有的,对这个人、对这个空间,我的情感投入都是很大的,但落实到文字的时候就不太会仔细地做,如果全部都写的话,可能我就没有拍的欲望了。就不好玩了。所以这个也只能是独立电影这么干,商业电影的话绝对不可能的,肯定要彻底的准备好。
张律:我一般是前两天前一天,或者当天把台词写出来或说出来告诉演员。台词的意思一定是我来定,但是每个人说话的语气不太一样,可以让演员变成自己的语气,是这么一个过程。
有人问我,我过去的片子台词很少,是不是不会写台词啊?我说我挺会的啊……(笑)
深焦:《春梦》这次就很成功啊!
张律:是吧,只是那个空间那个人物,说话多的话反而不对,这三个人物就是叨逼叨、叨逼叨的,是一直去说话的那样的人物嘛,那就得让他说啊。
深焦:比如李沧东导演是作家出身,自然对电影的剧本有很强的管控。
张律:但他写的是镜头的语言。我跟李沧东很熟,这个倒没怎么跟他聊过,但这是我的想法,我如果下次跟他聊的话,估计他也会这样说吧,其实你搞过文学的人去搞电影,可能是一个复杂的事,用文字去思考习惯了,这个不是用文字思考,这个转换要尽量的不要有文学色彩,不是用小说那种方式。
现在国内总说什么正能量负能量,这个一定是负能量的啊,你过去钥匙对文学研究比较深的话,拍电影的时候就要考虑怎么把这个“文学腔”打掉,因为导演一定是要用镜头和声音去思考问题的,但是你习惯文字的话,很难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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