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 | 一个不停失去的女人
一个秋天的故事
翻译 | 胡汇勤(middletown)
编辑 | Silvia(蒙彼利埃)
原文翻译自《视与听》2016年9月
当她的孩子们长大离家时,她的丈夫与另一个女人出轨,同时她作为哲学讲师的职业生涯也开始出现问题。在米娅·汉森-拉芙(Mia Hansen-Love)温暖又诙谐的《将来的事》(Things to come)中,六十多岁的娜塔莉(Nathalie)发现自己的面对着一个巨大空洞一般的全新自由。
——凯瑟琳·惠特利(Catherine Wheatley)
《将来的事》剧照
我在汉森-拉芙的巴黎寓所中与她见面,在公寓中有张印有埃里克·候麦(Eric Rhomer)名字的海报挂在墙上。她承认这位新浪潮导演对她的作品有着深厚的影响,尤其是因为他对于对话的毫无畏惧。汉森-拉芙认为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把词语与动作一分为二都是错误的。“我喜欢拍摄人们说话,”她说,“声音,身体,姿态,这些也是真实可触的。“
显然于佩尔(Huppert)所扮演的六十余岁的哲学教授娜塔莉长期遭受着无休止的哲学性的指责。在教室里滔滔不绝,充满定罪的激情演说,穿着平底帆布鞋和麂皮夹克踏过巴黎,她是自然的力量,是博学的动作女主角。娜塔莉的丈夫与另一个女人跑了,她成年的孩子纷纷离家,她的母亲越来越依赖她,而她的职业,可以说是她生命中最大的爱好,在脱离她的掌控。按理说,她应已处在崩溃的边缘。而在于佩尔满满四十五年演员生涯里最温暖,最有活力的表演之一中,她展现了这个女人,这个突然接受完全自由和巨大空洞的女人,令人惊叹的力量。
汉森-拉芙与我说了她的母亲,衰老,以及她对自己电影的私人投资。当我离开的时候我问她是否熟悉哲学家斯坦利·卡维尔(Stanley Cavell)的书,《Contestng Tears》,在书中他认为许多经典好莱坞片都在默许着讨论关于某个时段的女人的教育与隔离。“我母亲对卡维尔倒是很着迷,”她大笑着说,“我猜我现在也得去读一读。”
《将来的事》海报
Catherine Wheatley: 关于女性哲学家的电影并不多。你能告诉我你这部片子的灵感来源吗?
Mia Hansen-Love:我的父母都是哲学教授,他们现在退休了,但我的母亲依然在做着很多工作。这是我所成长的世界。教学,公寓的气氛,他们所组成的情侣,这些都来源于我的记忆,童年,与少年。
人们常常说我的电影像是自传性的图像作品,但事实上我从未把我父母的世界如此直接的展现出来。我确实想过给娜塔莉另一个职业,但这正使我认识到关于哲学,教学的问题,还有这份职业的特殊性,正是这部电影的核心。
CW:你在电影中提到了一些非常专业的领域的细节,比如电影制作,建筑,车库音乐,哲学。你是如何对这些领域进行研究的?
MHL:确实,我的每部电影都关注了一种特殊的职业。对我来说电影有一部分就是要去展示对于一个世界的探索。我对一些世界非常了解,还有一些则不,但不管如何我都希望让我自己尽可能深的沉浸在一个世界里,然后用非常精准的方式来描述它。
至于研究,我在已经了解了那个领域的一部分之后,然后再做一些更深的研究。举例来说,我向我母亲请教了很多关于《笃定发生》(Things to come)里教学的镜头。我的哥哥(斯文(Sven),《伊甸园》(Eden)的编剧之一)也是这样。我给了她一份大纲,比如说,一段关于罗素(Rousseau)的场景,她会说,然后我会在此之上进行修改。当然,这仅限关于哲学的场景,我完全无法仅凭我自己写出这些东西来。毕竟我不是一个哲学教授。
《将来的事》剧照
CW:你的哥哥斯文和你一起写了《伊甸园》(Eden)的剧本。很明显,DJ Paul的故事和性格是基于他和他的经历的。娜塔莉也是基于你的母亲所创作的吗?
MHL:娜塔莉这个角色是从我母亲身上得到灵感的。在我所有的电影中都有这样一种平衡:忠于灵感来源的生活真实与我所创造的虚构的元素的平衡。最终我尝尝很难把真假区分。我尝试对真实十分,十分忠实,但那也是我所接受的部分,一种主观版本的现实。
这并不是说电影中的所有事件都能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对应,或者伊莎贝拉(Isabelle)长得特别像我母亲。并不是这么字面意义上的东西,不然我就会去拍纪录片了,但是我对于拍纪录片并无兴趣。这是一种换位。这是虚构产物。但我尝试在我母亲的生活的某个瞬间中找到某种真实,某种我看见与理解的真实。对我来说这是完全真实的,但也是完全虚构的,这两者同时发生。
CW:我注意到在电影中娜塔莉一直在移动,她从不停下。
MHL:这是我能够创作这部电影的原因。当我刚开始为这部电影做记录时我非常焦虑。这个主题使我惊恐。我不想要让这部电影变得过于悲观,但同时我尽我所能使这部电影尽可能真诚。我不想要把故事说的比它原本的样子更加积极向上。最终,让我想要创作这部电影的原因正是因为这个角色永远在动。这种移动把我带向了光、生命和愉悦。
CW:事实上这部电影是你目前所有作品中最搞笑的。
MHL:这部电影中的幽默完全从我手中逃走了。我没有任何意图去把这部电影拍成我最搞笑或轻快的作品,只有在我们完成了这部作品后我才发现了这个事实,因为很多人都这么评价,而且我在放映室看见了很多人对伊莎贝尔,猫,以及其他角色大笑。我电影的基调来自于这些角色。是伊莎贝尔·于佩尔给予生命的角色,娜塔莉,把色彩和灵魂带进了这部电影,她身上有一种接近于滑稽的气质。
《将来的事》剧照
CW:关于爱迪斯·斯考伯(Edith Scob)的镜头也非常有趣。你是怎么选角的?
MHL:我从一开始就想用伊莎贝尔。我无法想象其他演员扮演这个角色。她具有这个角色所需要的优雅与女性气质,但同时拥有领袖气质,力量,权威性。她甚至有一种灵性。扮演哲学教授是很难的。我在这方面有些挑剔,因为我从小与作为哲学教授的父母长大,当我在电影中看到哲学教授的角色,我常常觉得他们很假,尴尬,讽刺漫画式的,或者过于天真。我想要在我的电影中带来一种真实的体验,对我来说伊莎贝尔是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人。
至于爱迪斯,我也很早就想到了她。
我在乔治·弗朗叙(Georges Franju)的《无脸之眼》(Eyes Without a Face)(1960)中见过了她,还有奥利维耶·阿萨亚斯(Olivier Assayas)(汉森-拉芙的丈夫)的《夏日时光》(Summer Hours)(2008),我很喜欢这部片子里她的表演非常出色,所以我在写剧本时就在考虑她。部分原因是因为在外貌和性格上她和我的外婆非常相像,而娜塔莉母亲的角色部分来自于我的外婆。她是一个非常女性化,善谈,同时也有点,不是疯狂但是是故作疯狂的人。她同时也无法逃脱童年。我对于她和伊莎贝尔这个两人组合非常感兴趣,因为他们彼此非常不同但又有相似之处,尤其是在他们共同拥有的某种程度上的自由。
CW:娜塔莉和她母亲的关系与她和女儿克洛伊(Chloe)的关系是非常不同的。感觉起来,对于这些女人,作为母亲和作为女儿的张力是不同的。这是你想在这部电影中表达的吗?
MHL:是的,虽然这相对来说没有被规划。有些场景我在写时并没有分析他们或是把他们讲清楚,现在对我来说谈论这部分有点困难,因为知道被问起前我从未尝试过合理化他们。我所能表达的,一个事后验证,是娜塔莉在她母亲和女儿一起离开她,她感到了与她人生,她年龄的特定时刻有关的某种孤独时,她的丈夫离开了她。我不是说所有人都会有这种体验。但是这种事情同时发生在娜塔莉年纪的女人身上的次数之多令我惊叹。而且这个时候他们的职业生涯也往往来到了终点。
我在想,“这些女人要怎么办呀?她们要从哪里找到需要的力量?她们要怎么存活?”事实上我把这部电影视为对这些问题的回应。我认识到了我母亲年龄的女人所失去的所有事物,而这使我惊恐。这是我说我很怕拍这部片子的原因。未来在这种情况下有什么意义?在你一下子要面多如此多的失去时它还有什么意义?
《将来的事》剧照
你很少在电影中看到这个年纪的人们,而当你看见他们时他们总是有好的结局-情侣们分手又和好,或者这个女人找到了新的恋人。这些都很令人安心。我不想给出简单的回答-未来还是开放的。这条路说到底是一条内在的路,而这是我拍这部电影所认识到的。不是说我在这些女人身上找到了我自己;正好相反,我被他们的力量所震撼。但我能理解一些,并且给了我自己勇气。
CW:这部电影中有如此多的死亡,失去。但我们也能看见婴儿出生。悲痛与愉悦看起来同时在这部电影中携手前进。
MHL:我所有的电影中都有这种两性组合-光与暗,快乐与忧愁,生与死,乐观与悲观。在我的所有电影中你能找到一种矛盾,也许部分原因来自于我的性格,这也可能是因为我从没去过电影学院。我非常幸运有机会在没有进入过屏幕写作系统,学习好与坏,高效或低效的情况下能够把写电影用来当作表达我世界观的途径。
我对于观众总是富有信心:他们能够把故事串联起来,管理省略,填充空白。我觉得这对他们来说是有刺激的。这也是我的电影被评价矛盾的原因。在电影学院里他们教你把故事说的非常清楚,黑白分明-我现在在简化这个过程-但我有权利把灰色与阴影写出来,因为从没有人逼我把故事说的更清楚。
CW:我对于她的学生法比安(Fabien)罗曼·科兰卡【Roman Kolinka】把她放下车的镜头很感兴趣,我们把关注度转向了他开车离去。这是唯一一个娜塔莉不在场的镜头,我们一下子把关注转移了。
MHL:有三四个关于Roman的镜头对我来说很重要。在某种程度上这是我最爱的瞬间,因为拍它的时候,这个镜头是在我们拍完其他所有东西之后拍的,因为那是冬天,还有我们重新看它的时候,我觉得这部电影都在引向那个序列。不是因为Fabien是一个重要角色,而是因为这个镜头揭露了Nathalie的一些东西。
我很喜欢的一点是在电影中有很多路线围绕着Nathalie,就好像一条条枝条掉落,而在夏天结束时连和Fabien的关系也迎来了一个糟糕的结束。但当她再次见他,有些什么发生了-没有东西真的发生了,但是有一些秘密的,神秘的,情色的东西,而突然之间一些关于他的镜头也开始带电了。
对我来说这非常令人欣慰,因为娜塔莉在这部电影里并不是性意味的。她丧失了爱。她是孤独的。这里有一种缺失,一种焦虑。在她的孤独和停止交流中有一种非常残酷的东西。而在这个序列里情色传达到了她那里。这有点抽象。但是这个序列解放了她,或是解放了她的一些东西。这就像是她其实在镜头里,她在他里,她改变了他的一部分。而这是很感受性的。
《将来的事》剧照
CW:你已经在三部电影里和罗曼合作过了。
MHL:当我在和他拍伊甸园(Eden)时我得到了某种启示。我觉得他非常出色,我想和他在《笃定发生》中再次合作,我还专门为他写了一部他当主角的电影(即将到来,暂时命名为《战地记者》(War Reporter)。 我和他在拍伊甸园(Eden)时我在他身上找到了我企图在其他演员身上找的“标记”。这不是在贬低其他演员,但当我在和他拍伊甸园(Eden)时我感觉,“就是这个了。这是我在找的。”他身上有进入我电影核心的东西。
CW:最后一个镜头里用了The Fleetwoods版本的《Unchained Melody》.你在电影里用到了很少的音乐,但当你用的时候你都用的很具考量。为什么偏偏用了这首歌?
MHL:在伊甸园(Eden)之后我真的很想要安静,所以我想在Things to Come里有尽可能少的音乐。我们只用了四首歌,但每一首都很有密度,有各自特别的意义。
关于《Unchained Melody》,是我们的混音师Olivier Goinard,他也是我所有电影的混音师,在拍摄开始前几个月听到了这首歌并发给了我,他说这首歌让他想到我的电影。这首歌也确实很感染我。
我把它放进了我的电影里,因为它说了一些这个电影没有说的东西。它像是拼图的最后一片。它把肉体之爱说出了这个电影没有清楚表达出的意味。它在那儿,但他没有清楚地表达出来。我们从头到尾都没有听到娜塔莉谈起在另一个男人身上找到爱情,肉体欲望或是性欲。这首歌既是给她在电影结尾抱住的人,她孙子,的摇篮曲,又是一个对期望已久的爱人的讲话。这是一声叹息。像是有什么一直在被抑制,被抑制,最后,终于被释放。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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