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这一隅看全世界矛盾残酷的美，这是马力克最美十五个镜头
翻译 | Quentin（广州）
Irelyn（武汉）
校对 | Yiwen（纽约）
审读 | 李不晚 （巴黎）
终校 | MelroseRui（武汉）
编辑 | Silvia（蒙彼利埃）“标准收藏”（The Criterion Collection）公司从未卸下其责任，坚持提醒世人就算在糟透的日子里，世上仍存留着美。就在2016年7月，它发行了泰伦斯·马力克（Terrence Malick）拍摄于2005年的史诗巨作《新世界》（The New World）。这部电影首度发行时并未引起观众共鸣，直到现在有些人也觉得影片过于慢热，但没有人否认过它精美的视觉效果。影片的拍摄手法显然是马力克式的：《新世界》由他长期以来的合作伙伴艾曼努尔·卢贝兹基（Emmanuel Lubezki）掌镜，后者曾多次问鼎奥斯卡。但毫无疑问的是，导演本人的视觉敏锐性塑造了影片的影像风格。他的眼睛为美景而生，他富于耐性和细致的每个举措，以及他出了名的对自然光的使用和戏剧化地点（是在美国的中心地带或是在异域偏远的丛林）的选用，直到今天，依然传奇。
马力克在《新世界》中采用了一种极内敛的传达方式，在他最新的作品《圣杯骑士》（Knight Of Cups）中，这种内敛的程度被再次加深。它看上去有些像“到过这里，做过什么”的感觉——有了更多旋转着的女孩的漂亮特写，同时伴随着写本式的，呢喃着信仰、上帝和神父的画外音。但是实际上，早在人们回过味前，电影自身已内置了戏剧化的割裂：这确实是马力克第一部以城市为根本的电影。这对于其他导演或许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但是马力克常被人误读为是相比起人对自然更感兴趣的导演（其实他最有力度的电影聚焦于这两者的交互关系），他的电影总是缺少了立交桥，制片厂和洛杉矶的露台派对等等城市气象景致。除开以上种种，《圣杯骑士》依然是一部摄制精美的影片。
所有的一切都证明了马力克电影的伟大并不在于微观的东西，而是在于他将分离的镜头组合的手法，最终织就了熠熠发光的挂毯，如同他的《新世界》。这份介绍马力克最佳独立镜头的名单看上去是奇怪又反常，但它确能自圆其说。列表中的并不是最为马力克式的镜头，不是他最为著名的镜头，也不是他最美的镜头——但如果不这么选，到最后，你哪怕选疯了都还能剩下1000个备选。被挑选出的15个综合性地包含了不同的马力克式的元素，有着更强的主题传达意向。
以分钟为单位来检验这项工作是件令人愉悦的事情，几乎没有一位导演的作品集锦可以顶得住如此仔细的筛查。但是马力克（过往的）艰辛的尝试意味着你可以用多种方式将他的电影分割开来并且依然可以找到许多让你惊艳的东西。无论是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用燃烧的房屋象征火，用水下游泳象征水，用厚厚的叶子，沙砾和泥土象征大地，用田野上的麦浪和抖动的发丝象征风——或是他的角色们如同舞者般移动，像磁铁一样相吸相斥，马力克最美好的特质是他“讲述而不讲解”。以下就是马力克内蕴最为丰富的15个镜头。
马力克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对大地，风，火和水——的隐喻表达贯穿了他每一部电影。一方面，在他的处女作《穷山恶水》中，这种手法的使用是最为反常的，但同时也为他在后续影片中继续这种手法做了铺垫。霍莉（Holly）（西席·斯贝斯克饰）（Sissy Spacek）的玩具屋镜头在某种意义上起到了马利克在不久后要炸掉这个房子的爆心投影点的作用。这就是霍莉的情人基特（Kit）（马丁·西恩饰）（Martin Sheen）在谋杀了她的父亲（沃伦·奥兹饰）（Warren Oates）后掩盖他的罪行的结果，它象征着童年和纯真的殉葬，同时也是反体制，反社会式反叛——典型的亡命情侣跑路的套路——辛辣的讽刺在于霍莉和基特所倚赖的浪漫主义式的反叛实际上是极为幼稚的。
DP：艾曼努尔·卢贝兹基
让马力克最新的作品难以下咽的地方也是它难以苛责的地方（至少对我来说）：它感觉像是一部在存在危机和晚年危机的煎熬中完成的电影。它与他之前最为标志性的哲学性质电影的不同在于“杯”，这感觉像是马力克再也无法创造惊奇了，只有遗憾将他和他生命中值得铭记的无穷的奥秘联系起来。因此在这里，卢贝兹基极强的想象力常用以强调存在的浅薄和无味——工厂派对，脱衣俱乐部，无休止的旋转，身份不明的女人们。这个镜头在成为这些图片里面最蠢的一个的同时（穿着衣服的狗在游泳池里面追着网球咬着玩具）也达到了一些别的目的——在简单的快乐中透出的崇高壮丽的目的。在种种辗转往复中透露出的原始的，未自觉的活力，在一部刻画绝望如此深刻的电影里，反常地让人看到了希望。
受伤的鸟——《细细的红线》（The Thin Red Line）(1998)
DP：约翰·托尔（John Toll）
与斯皮尔伯格（Spielberg）的《拯救大兵瑞恩》（Saving Private Ryan）同年发行，马力克的这部佳作完全是处在另一个极端，它让许多冲着充斥满屏的血腥场面的观众们感到失望了。实际上，影片是因为马力克真正意义上展现了他第一次相比人类动力学更倾向于动植物，相比动作更倾向于哲学探讨的倾向而声名鹊起，它的内容如此深刻值得你反复去观看，你总是会惊讶于其血腥和暴力场面的匮乏。它并没有缺少传统战争片的必要元素，但是他们与与众不同的马力克式拍摄手法就如同这一幕所形成得鲜明对比。一只受伤的鸟，与许多我们普遍看到的自由飞翔的鸟儿形成了对比，在泥土中绝望地拍打着翅膀。不过它在这里所处的位置——有可能是最激烈最局势紧张的地段的中央——当空军分队正进行着损失惨重的搏杀时，将整个画面提升成更为宏观的视角——人vs.自然vs.人的天性。
这不仅仅是马力克全部作品中最不可磨灭的一幕，同时也是美国电影中最标志性的一幕之一，即使只拍出了这一幕，马力克坚持运用自然光，坚持在魔法时刻（摄影最佳时段）拍摄，为此付出的一切艰辛都是值得的。不对称的豪宅在后部若隐若现，理查·基尔（Richard Gere）饰演的表里不一的流浪汉定格在画面的前部，所有的一切都沐浴在金粉色的柔光下，这一幕定格了永恒。那些蝗虫（其实显然是一些花生壳）代表了老式的马力克关于大自然的不可征服性的表达，但是在这里，它们全体出动使得天空变得可见，它们也承担了一种从寓意和叙述的维度上讲述了由基尔的不幸而招来的这一场灾祸的作用。
手轻轻抱着婴儿的脚——《生命之树》（The Tree Of Life）（2011）
DP：艾曼努尔·卢贝兹基 (Emmanuel Lubezki)
联合DP：皮特·西蒙尼特（Peter Simonite）
这一幕甚至用在了电影海报里，真是让人难以理解为什么这个异常简单的镜头却有着如此强大的情感力量。不过这确实是一个实际上由卢贝兹基指导，第二联合摄影皮特·西蒙尼特拍摄的大师级镜头：那柔软的微微透着粉色的手，像是祈祷一般怀抱着，最厉害的细节在于婴儿脚上的褶皱以及他蜷缩着的小指头传达了新生命的脆弱和父母的渴望。这整个画面让人回想起婴儿尚在他母亲子宫里的情形，使其成为了提喻式的几近完美的镜头：由一隅看到了整个世界。
马力克几乎所有片子里都包含着下一部的伏笔。但这可能是我敬佩《新世界》胜过爱它的一个原因——作为《细细的红线》的狂热爱好者，在《新世界》中的很多令人震撼的镜头都让我想起他之前拍过类似的场景，即使是不同的DP拍摄的。这个镜头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它模仿了《细细的红线》开头的地方，詹姆斯·卡维泽（Jim Caviezel）发现那艘军舰是从他的家乡抵达的场景——不同的进口使得这个交互作用有了无法忽略的庄严感。从波卡洪塔斯（Pocahontas）（欧琳卡·乔彻饰）（Q’orianka Kilcher）的视角叙事也很让人惊喜——马力克经常因将片中的女性角色处理成简单符号而为人诟病，但惊奇的是，这个年轻的17世纪的美国本土姑娘身成为了马力克塑造的最迷人并且最善解人意（尽管悲剧）的女性主角。
如果说马力克就漂亮镜头和自然场景运用所受到的赞誉是公允的，那么他鲜少被认为是伟大的动作指导，这就不太公平了：一个与被动观察——他时常将自己的演员们当成道具使用——相连结的优势在于他对于如何处理演员的距离关系和他们与摄影机之间的距离关系非常上心，并且他会精准地控制着他们的移动。一个最简单也最生动的例证就是，在这个镜头中（对于静止的表现形式真的是没有任何加分），本·阿弗莱克（Ben Affleck）饰演的内尔（Neil）和奥尔加·柯瑞兰克（Olga Kurylenko）饰演的玛丽娜（Marina）之间同步的分离优雅又确切地表现了这一点。在不同的楼层上，无法看见彼此但可以感知到对方的存在，他们沿着同一方向走进了不同的房间。这一幕是如此的伟大又是如此的引人深思，它甚至隐含了影片后半部分的讨论。
马力克的戛纳金棕榈获奖作品《生命之树》里最备受争议的一部分是：一组恐龙CG镜头受到了来自各方的质疑。
史前生物爱好者质疑了镜头里出现的生物，批评了周围环境及植物的合理性；CG爱好者则不屑其视觉效果；而对于恐龙会表现出“仁慈”的这个想法，生物学家和行为心理学家都表达了相同的“对，没错”的赞同。虽然任何一个只持续了几秒却能引起这样讨论的镜头都足以入选，但我还是认为它了不起，特别是在那个“爱抚”镜头之后的这一刻（当然，这个镜头也可以从很多角度去解读）。
你不需要过于拟人化恐龙，使观众停下来考虑它们的好奇心或同情心,抑或是其他。当那只健康的恐龙回头扫一眼另一只生病的同伴时，意识的微光就仿佛在闪耀，这整段镜头都可以看作马力克自己的《2001太空漫游》。
是的，我一般会避开那些直白的美丽镜头而紧跟那些讲述更深层次故事的画面，所以我可以探讨一下那场火的象征意义：Bill（理查·基尔 Richard Gere 饰）和Abby（布鲁克·亚当斯 Brooke Adams 饰）的炽热且破坏力十足的感情，以及他们的感情中的这股热情与之前营地篝火边上的场景所形成的鲜明对比，那时他们的爱情还是可控、温顺的。
说真的，只要看看这个令人叫绝的镜头。它这么纯粹且美轮美奂，两人的轮廓就像多彩浮雕宝石胸针一样鲜明且完美，而那迎面而来的火焰，象征着一切体面文明的崩塌：这段曾经借来的小段时光其实从来没有真正属于他们。只要看看那个镜头就都在了。
在马力克众多标志性的镜头当中，镜头捕捉的鸟兽甚至树木植物都带有某种人类学的特点，而这通常是拍人物时才会用到的做法（想想《天堂之日》里蝗虫的特写，或者《新世界》里壮观的肥沃茂盛的场景，又或者这部电影里，在瓜达康纳尔岛的鸟及野生环境下，呈现战役的方式或描绘战争失败的画面）。然而少数情况下，他的做法却恰好相反，他把人拍得更像生物（毕竟马力克不是赫尔佐格）。
基于这样的考量，我们再来看这个出自其大师级战争电影的著名镜头：纵队艰难爬上一个南太平洋山丘，像一列爬蚁丘的蚂蚁一样满世界搜索。这不是拍摄军旅生活最典型的镜头（若是如此，我可以在上百个同样出色的镜头中随意选择，身披军装的士兵潜伏在高高的草丛或竹林里），但它脱颖而出是基于将人生物化这一拍摄手法的独特。
我不是十分确定为什么这个镜头会入选，但在所有组成《生命之树》的惊艳镜头当中，这是我初见即触动最深的（也因为这样，想起这部电影时，我有时会简单地把它当作“那片窗帘”）。电影里的确有大量拍摄窗帘的镜头，它们在风中飘摆着或者被人不耐烦地拉到一边，但这个在影片里早早出现的镜头，却带着难以言喻的美和悲伤。
在影片放映至这一帧时，我们尚未得知这就是那个注定会在游泳池中溺水的男孩，但看着他的母亲（杰西卡·查斯坦 Jessica Chastain饰）温柔地抚摸着他模糊的身躯，灯光下失焦的轮廓及穆斯林式的织物无可避免地营造出一种虚无不安的氛围。就算除去这一预言式的隐喻，这一镜头也可称杰作，那样带有触碰感的镜头加深了影片的感染力。
这个镜头有另一个可以说更出名的版本：画面稍宽，Kit（马丁·辛饰）在构图中显得更小，太阳也在画面中。但我选这个版本是有原因的：它给了我们一个标志性的姿势，有点像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而Kit把手搭在刚用来使劲发泄的来复枪上，看上去也有点像稻草人，镜头里他的双肩与地平线完美平行（地平线的确值得在几乎每一部马力克作品里占有重要戏份）。
即便他在远离我们，他仍然主宰整个构图。马力克的处女作在技法上是最古典主义的，自然和荒野在画面中也占一席之地，这是一段棒极了的角色描写，这样的镜头赋予了他两个年轻的经典角色，特别是故意打扮成詹姆斯·迪恩(James Dean)风格、穿着牛仔套装的Kit，几乎走上了神坛。
研究马力克不久后你就会发现自己在谈些最高深的抽象概念，但有时是他的想象本身太抽象，以致于几乎没办法从其他角度去欣赏。这个镜头的几何美感在于，阳光像灯光一样，以微小的光束透过柔软的树叶，透过昆虫啃食后留下的洞散射开来，画面本身就传递了愉悦之情。
它同时具有更宽广的目的和含义：这是一个多么脆弱渺小的时刻，仅仅被一个你没法拯救的士兵看到且很有可能就此被遗忘，使人联想到想另外那些每时每刻被埋没的神奇景色。它还预示了结尾处的一个镜头：当子弹穿过Pvt. Witt（吉姆·卡维泽 Jim Caviezel饰）时，镜头切到了阳光正击穿一簇叶子，同时我们看到了Witt死前最后的记忆闪回。这是马力克“雨中落泪”的时刻：残酷矛盾的美存在于自然的每一处，但只有在这里，有一个人类目睹了，活下来并把它刻在心里。
这个场景告诉了我们一个这样的故事：波卡洪塔斯的叔叔要回到他们的故乡，但她却选择留下。这里有关于对比的学问，比如说在镜头里：她新近改变的更加体面的裙子款式和发型，与她叔叔的兽皮披风和长马尾相对比；她面向我们，同时又向我们身后看，而叔叔正阔步向前远离镜头。以及整齐的平行线和没影点的几何构图与影片之前的镜头也形成鲜明对比。曾经她生活在野外碧绿的原始丛林里（这里用的是手持移动式拍摄方式），现在她穿上了紧身胸衣，走在周围环绕着修剪得死气沉沉的树木的石子路上。
镜头的移动，以及对光线的运用，和让景物存在于时间的流逝中而非只是以静止的形态出现，这些是仅靠静止的画面明显无法捕捉的。所以尽管《生命之树》里，杰西卡·查斯坦这个著名的镜头有一种静止的对称美，且最大程度利用了犹他州博纳维尔盐滩的景色，它也只能是原处引入注目的美丽的一瞥。这组镜头里的这一片段，带有一部分梦想，一部分愿望的实现，更是Jack（西恩·潘 Sean Penn饰）心灵的坦诚突破，这里的调色毫无疑问是绝妙的（在之前，Jack触碰他母亲的镜头就像圣经里的典故一样）。
但是高速摄像机以那样的速度贴地拍摄，为这个时刻增添了超越普通象征意义的情感上的振奋，好像摄影机本身，就如他母亲的记忆一样，突然得到了解放，不再背负悔恨，能够自由地向前奔跑，去拥抱那天国般的地平线。
由于篇幅和时间的关系，我暂时只写了15个镜头，不过我心中其他接近入围的镜头有：
《细细的红线》里尼克·诺特 Nick Nolte在血红色的天空背景下大声打着战地电话；
《恶土》里Kit和Holly在车头灯散发出来的银光下跳舞；
《新世界》里波卡洪塔斯站在被砍倒的树中间；
《通往仙境》里Marina将她痛苦的脸转向镜头，这时一道奇怪的金光直直地照在她眼睛上；
《圣杯骑士》里一群日本姑娘正在一辆开蓬小车上挥舞着手臂；
《细细的红线》里随便一个拍到吉姆·卡维泽Jim Caviezel脸的镜头；
《生命之树》里那组描写“生命的黎明”镜头里的随意一部分（这让我们对将要在今年威尼斯首映的《时间之旅》[Voyage Of Time, 2016]十分兴奋）；
《新世界》的片头亚当夏娃在水下手牵手，用来描写人类堕落以前的优美简洁的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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