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里,有最幽深的迷宫
帕布罗·拉雷恩
采访 | Cyril Béghin
翻译 | ZAC(巴黎)
排版 | Stone drinker(北京)
*此文为《电影手册》2017年1月刊帕布罗·拉雷恩的采访节选部分。该采访谈论了有关拉雷恩的两部最新影片《第一夫人》与《追捕聂鲁达》,此处选登其中有关《第一夫人》的部分。深焦DeepFocus曾在2016年戛纳电影节期间,与帕布罗·拉雷恩就《追捕聂鲁达》进行过交流,采访成文可点击:深焦 x《追捕聂鲁达》导演拉雷恩: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好像你已远去
以下您将阅读到的《电影手册》访谈完成于2016年11月,帕布罗·拉雷恩在巴黎对新片进行宣传期间,采访地点为智利驻法国大使馆。
《第一夫人》讲述前第一夫人杰奎琳·肯尼迪在美国前总统约翰·肯尼迪遇刺前后的故事,由娜塔莉•波特曼主演,智利导演帕布罗·拉雷恩执导。帕布罗·拉雷恩继续以过去那种超现实的技巧来讲述一个现实的故事。《第一夫人》是其首次刻画一个女性人物,滤去了过去的戏虐狂妄,情感十分细腻却力量十足。
导演在拍摄之前大量搜集资料,甚至还原了一段珍贵的视频录像《白宫之旅》,并将其剪接在电影里,力图打开另一扇了解不同于网络上杂志上的第一夫人的大门。电影里,大量的近距离特写锁住娜塔莉·波特曼的脸庞,为的是表现出她的双眼里那种迷离又神秘的感觉,不得不说,娜塔莉·波特曼在此片中的表现堪称一流。精致的摄影和音乐一并协力,讲述这个在白宫中让人心碎的故事,和它背后那位坚强伟大的女性。
使自己置身危险
电影手册:在《追捕聂鲁达》有一句几乎可以当作您拍片宗旨的台词:“鲁莽是一种崇拜”。但是,比起您以前的电影,《第一夫人》看起来却少了讽刺和滑稽的模仿,让您想在电影中表达的情感更加直接地表现出来,电影看起来像原始物料。
拉雷恩:我很赞同。虽然这两部电影一部紧接另一部,但是在我着手制作《第一夫人》的时候,某些东西发生了变化。每一部电影都会改变您,但是《追捕聂鲁达》给我带来一种奇怪的影响。我失去了阅读小说的能力。我只能读新闻和具体的信息;或者说诗歌。除这些之外就没别的了。这让我不好受,但我也没办法……
当达伦·阿罗诺夫斯基(Darren Aronofsky)跟我提起《第一夫人》这个项目的时候,我就处在这个状态。为什么要找一个智利人来拍这个曾穿梭于白宫的美国历史人物呢?达伦回答说,就是这个原因,也许这就需要一个非美国人来拍。这个理由让我信服。
后来我也常常被问道拍一部英语电影难不难。那当然是难的。英语不是我的母语,我对美国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结。这个项目吸引我的是,不管有多少困难,最大的挑战在于这是我第一次拍一部关于一位女性的电影。我也要意识到,我要讲述的是一位母亲的故事,这位母亲也成为了时尚标杆,我会想象她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后,在一个阴暗的房间里抽烟。这个故事关于一个在困难时刻被击垮的人,这段时刻赋予她一种特别的魄力,只有她才具有的魄力。我就没有这种魄力。所以要理解这种情感,意味着巨大的困难。
第一夫人 Jackie (2016) 海报
电影手册:在您不能阅读小说的时候,您至少还有阅读关于电影的东西?
拉雷恩:我一直都有阅读影评,而且不仅仅是关于我的电影的影评。我是跟着《电影手册》长大的,今天要是有一本同类型拉丁美的电影期刊就再好不过了。我对正在发生的事十分感兴趣。但是当我们创作一部电影的时候,阅读关于别人作品的文章就会变得困难。还有更奇怪的,就是去参加了那些最大的电影节,却没空了解这些电影节在放映些什么。在这段特别的时刻,我几乎同时制作两部电影,《追捕聂鲁达》和《第一夫人》,我没有办法和别人保持联系。这太痛苦了!我恨不得一切赶紧结束让我能够继续看电影。
追捕聂鲁达 Neruda (2016) 海报
电影手册:您如何定义您自己的电影?
拉雷恩:我不做现实主义的电影。我欣赏那些能够在这领域成功的电影人,但是对于我的电影来说,我对现实主义不感兴趣。我也对控制我的电影该成为什么样的作品不感兴趣,更多时候我试着围绕一个意外来开发创作。
对我来说,所有导演都是一个拿着炸弹的捣蛋鬼。比如说科恩兄弟,我就十分喜欢。他们工作的时候根据故事板行动,他们的演员要逐字逐句地跟着剧本,一丝改变都不被允许:他们把控一切,剪片的时候也是。这种做法的结果通常是喜人的,但我没办法像他们这样做。我从来就没有过故事板。是的,我在着手进行特效创作的时候也是有镜头规划的。无论是《追捕聂鲁达》还是《第一夫人》,都一样,我们有不少关于特效的计划,我们需要提前知道怎么拍。但是拍摄应该是一个服务于剪片的积累素材的步骤。我们只有在之后才知道应该如何将素材组合成一部电影(而不是在故事板规定故事走向)。
帕布罗·拉雷恩在《第一夫人》拍摄现场
生活的一些方面也同样:我们不应该为了证实已被证实的事情(成见)而努力,而是要享受过程和那些预料不到的事。我愿意使自己暴露在没有遇过的境地之中。我最崇拜的人恰是那些将自己处于危险的人。
在《追捕聂鲁达》和《第一夫人》当中,这种危险也通过电影里围绕在主人公的暴力表现出来。
一切都依赖于恐惧、欲望、耻辱等情感的融合。我对这个问题思考良多:于我,一部电影里最重要的因素,是愤怒,爱和好奇。如果其中某个因素缺失了,这部电影就行不通。
杰奎琳一样的眼睛
电影手册:您在拍摄《第一夫人》是否进行了很长时间的资料搜集?
拉雷恩:我读了剧本,大量的书和文章,海量的资讯。我意识到尽管有很多关于她的传记和上万张照片,仍然没有人能真正知道她究竟是谁。她也许是二十世纪被了解最少的名人之一。这不仅仅是因为她注重保护自己的隐私,也因为她的目光里透露着一种浓厚的神秘感。好好看看她的照片,尤其是彩色的,网上都有。
杰奎琳·肯尼迪旧照
举个例子,《生活》(Life)杂志曾刊登过她的好几幅肖像,她的眼睛都像一扇宇宙的门,开向一个未知的地方,我们不可能去理解!娜塔莉·波特曼是这个角色的不二人选,不仅是因为她能够表现杰奎琳的优雅,复杂和她的教养,也不仅是因为她具有能够出色诠释这个角色的能力,更因为她有着杰奎琳一样的眼睛。这就是为什么电影有那么多特写,我需要紧紧贴近她的脸庞来发现那些未知的地方。
随后,我便爱上了这个角色,也能更好地理解杰奎琳所做的事。在网上搜索资料的时候,我也找到了1962年CBS制作的拜访白宫的电视节目。这个发现使我十分震惊:她的步态,她的措辞,她的“游戏”都让人难以置信。我后来读到,人们广泛抨击她利用公款随心所欲地修缮白宫。而事实是,她是通过私人的基金会来获得这些曾经属于白宫却后来散落在全国的具有历史性意义的家具。肯尼迪十分知晓媒体的力量,他很早就知道应该利用电视。这个“公开”电视游白宫的主意是肯尼迪提议的,而它由杰奎琳一手策划。
电影手册:那是她的电影。
拉雷恩:是的,她还是这部名为《白宫之旅》的演员。一方面,她全权掌控这个项目,但当我们看这个节目的时候,我们可以察觉她处于一个爆发点,要随时就地崩溃,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继续在这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里前行。这种感觉太美了……我走进了她,不是通过她的明星光彩,不是通过那个吸引全世界的“超级女人”的故事,而是通过这个节目。
正在拍摄CBS的新闻专辑“白宫之旅”计划的杰奎琳·肯尼迪
《白宫之旅》让我知道的另一件事就是,她常常谈起亚伯拉罕·林肯以及介绍他在白宫的生活习惯如何塑造她。她还提起他被刺杀和他遗孀的命运:他的遗孀不得不出售白宫的家具来谋生,最终贫穷地死去。她似乎有一种预感,就像她在描述自己的未来。这个节目像她的一张痛苦入场券,像一个奇论:在肯尼迪被刺杀的两年前,她就毫无知觉地构造了自己的噩梦。就这样,我找到了另一扇门,一扇通向惊诧的门。
电影手册:这些发现是如何写进剧本的?
拉雷恩:诺亚·奥本海姆(Noah Oppenheim)六七年前就完成了《第一夫人》的剧本,一开始是斯皮尔伯格要执导,但他放弃了。随后,达伦·阿罗诺夫斯基买来了版权,想着和瑞切尔·薇兹合作让她当主演,但他也放弃了。在一届柏林电影节上,他是评委,而我的《神父俱乐部》入选了,我们因此相遇,他才有了找我导这部片的主意。
帕布罗·拉雷恩凭借《神父俱乐部》获得2015年柏林电影节评审团大奖
在那个时候,剧本还是另外一种结构:它在开头和结尾有两个短的采访,故事按时间发展顺序展开,从达拉斯到葬礼,五分之一的镜头里没有杰奎琳。就着这个剧本,我提议了一些修改,诺亚·奥本海姆也十分乐意和我合作。这些修改主要是删减没有杰奎琳的片段,使得整部电影可以围绕她,并且在剧本加入白宫游记以及约翰·赫特饰演的神父的角色,另外还增加了音乐喜剧《卡美洛》(Camelot)。
在原本的剧本里,我们就想介绍《卡美洛》的故事;但后来我找到了《卡美洛》的音乐,将它用在杰奎琳在白宫喝酒换裙这一幕里。这是一个严肃的危机时刻,她在这个住满幽灵的大房子里感受到深深的孤独。
孤独行走在白宫的杰奎琳
这是一个迷宫
电影手册:《第一夫人》并不是您的第一部英语电影,电影的很大一部分都在法国拍摄。
拉雷恩:是的,在吕克·贝松电影城。Wild Bunch和Why Not的员工负责制片,还让我得以和一些大艺术家合作,如让·拉巴斯(Jean Rabasse)和维罗妮卡·莫乐丽(Véronique Melery)负责布景,史蒂芬·方丹(译注:Stéphane Fontaine,近年来的作品还包括《神奇对账》、《她》、《锈与骨》)负责摄影,玛德琳娜·方丹(Madeline Fontaine)负责服装,还有化妆队伍。在镜头面前,这些看起来都很美国。我和我弟弟(一直以来的制片人)之外,剩下的都是法国人了。
一开始这并不简单;但是我们慢慢习惯彼此,这次拍摄经历也十分棒。说实话,我并不觉得只有在美国拍摄《第一夫人》才能使它显得真实。在电影的制作里,并不是只有我不是美国人,就是这样才让电影更加有趣。我们在美国拍了十来天外景,但某种程度上电影的基调在此前就已经定下来。
饰演杰奎琳的娜塔莉·波特曼
电影手册:米卡·利维(Mica Levi)的音乐在这部电影里也扮演了重要角色。
拉雷恩:我很喜欢米卡·利维(Mica Levi)在《皮囊之下》中的音乐创作。《第一夫人》由一段十六秒左右的黑色开始,我们只能听到音乐,就是这个音乐将观众们带上故事的轨道上来。米卡本根据剪片进度,按着特定的镜头来给我寄音乐片段,但很快我们就发现这种做法行不通,没有预期的效果。这在一开始使我们遭遇不少困难,但后来却成为了一个游戏:儿歌用作葬礼的音乐,而葬礼的音乐,我就不得而知了……
米卡是一位卓越的艺术家,用没人用过的乐器像笛子这些来给电影配乐。如果这张原声在一个世纪前被创作出来,我们现在就可以看到它的碟子和斯特拉文斯基(Stravinksy)齐名了!信不信由你,他为《第一夫人》所创作的音乐的灵感来源是约翰·柯川(John Coltrane)。
《第一夫人》剧照
电影手册:您是怎么想到要和摄影师史蒂芬·方丹合作的?
拉雷恩:帕斯卡·考谢特(译注:Pascal Caucheteux,本片的法国制片人)原本想连着给我推荐三个法国摄影师,斯特凡是第一个。他比较寡言,但我们还是谈了一下。二十分钟后,我就相信他是合适的人选,也就没有再见其他人了。他不仅仅是摄影负责人,他还极其敏感,摄影图像极富创造力和质感。
斯特凡让我想起了上一代人,拉乌·库塔尔(Raoul Coutard)那一代。他和我喜欢同一类电影。在尝试了其他很多可能性之后,我们选用了Super 16来拍摄。三分之一的镜头都只拍了一次;又三分之一,两三次;而最后的三分之一,四到八次,很少有拍超过八次的镜头,所以我们拍得很少。摄像机的移动很多,常常用到水平支架,有些用吊机,但70%是肩膀扛着。当斯特凡将阿萊摄影机扛在肩上的时候,它刚刚好在娜塔丽·波特曼的脸的高度上,以至于使他们之间互相建立起一种深深的联系。
一般来说,拍摄的时候我不会在显示器前面坐着。我接受的是这样的教育:拍摄的时候应该呆在摄像机附近,电影是在摄像机那儿形成的。所以,我一直呆在史蒂芬旁边,我可以说他是一个让人目瞪口呆的摄影师,他有能力捕捉娜塔丽波特曼最细微的动作,并且和她一起移动就像在跳舞一样。
我还记得肯尼迪夫妇在达拉斯下飞机那一幕。那个时候的资料展示了他们的微笑,政治人物的感觉,我们想着手复原这一种感觉。我让史蒂芬和娜塔莉两个人一起去别的地方,忘掉这些图像,找别的可能性。她回来之后,带着一丝忧愁,娜塔莉开始深呼吸,步行,史蒂芬跟着她自由发挥。他们在一堆记者演员里前进,像一个被隔离的统一体,这样一来,我们就能感到那阵暴风雨,感受到那将会溅在她身上的鲜血。
电影手册:尽管电影是在肩扛摄影机拍摄的,但那些结构化的空间还是给人一种抽象的感觉。
拉雷恩:是的,因为镜头正对着娜塔莉,镜头传来一种惊悚感;也因为白宫自身的因素,这个是非不断的地方。那么多的事情在这里发生,那些做过的决定,那些在这里发源或被感知的的苦难,还有那么多的荣誉,那么多光彩的事。那个支持摧毁我国家的暴动的决定就是在白宫作出的,还有后来对皮诺切特(Pinochet)的驱逐令的支持也是在白宫作出的。在四十年代末,是白宫推动智利领导人宣布共产主义不合法,也由此引发了聂鲁达的逃难,这也是我上一部电影所讲的故事。
我讲的虽然是智利,但白宫影响的是全世界。这就是它能够在一分钟内在天堂地狱和灵薄狱之间转换的原因。这是一个迷宫,一个恐怖的区域,我们没法在那里走过而不受其影响,而这种影响有时候是让人痛苦的。面对这种感觉,如果要我在白宫内部拍一部杰奎琳·肯尼迪作为主角的电影,我会无法动弹。但我还是抢着揽下这个项目,在这个地方拍摄。虽然很苦,但我认为结果是独特的。再也没有另外一部《第一夫人2》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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