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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而不败的《敦刻尔克》,这次的诺兰只消费一次就好

2017-07-19 Peter Cat 深焦DeepFocus




深焦前方第一时间影评,不含剧透,放心阅读,旨在调节你对《敦刻尔克》的期待和正确的打开模式……

空·


文 | Peter Cat(巴黎)

编 | 尼侬叁(杭州)


《敦刻尔克》中有一幕,被击伤的“喷火”式战机与德国空军周旋到了最后一刻,迫降在了海面上,战机迅速进水下沉,在这千钧一发时刻,飞机舱罩却卡住了,导演诺兰用了多组镜头长篇幅地展现杰克·劳登扮演的飞行员,从海上迫降到被淹之间挣扎着自救的过程。这突然让我想起了五年前北京721暴雨里在广渠门溺亡的丁志健。正如诺兰面对媒体再三强调的那样,《敦刻尔克》不是关于战争,而是关于求生。


在和平年代里,丁志健生前最后三个小时的挣扎与绝望,与电影《敦刻尔克》战场中四十万盟军大兵拼劲全力找法子活下去并没有本质区别。身处于绝境中的人,求生本能是无限大的,张皇失措、恐惧、绝望是切近的,可触的,第一位的甚至于是唯一的,而这也是诺兰电影想直观讲述的。所以,《敦刻尔克》本质里是一出以求生为主题的灾难片,它首先是关于绝望,是电影那句标语“活下去,就是胜利”


敦刻尔克  (Dunkirk,2017) 剧照

这种绝望当然不是少年诺兰能从父辈或者课堂中习得的那个敦刻尔克,那个在领袖丘吉尔修辞术中败而不败的撤退,一场将在日后孕育出胜利的“伟大”的撤退;也不是历史教科出中那个抽象的人类命运转折点,那个四年之后反攻欧洲大陆的序篇。


真实的敦刻尔克首先并不是一个全民参与的有关爱与勇气的史诗,而是由每一个士兵、营救者的恐惧和死亡构成的。这是四十七岁诺兰重新反观这段历史的视点,微观的,当下的,知觉的,行动的,简言之,就是被动作电影特征化后的个体性逃生经验。对于这位当代影坛超一流的动作科幻片导演,这是一个自然的选择,也是一个保守的选择——避开在历史之后反思和重溯历史所面临的各式各样的观念争论和意识形态雷区,而是直接切入到撤退进行时中,切入到每个士兵在本能驱使下的求生之战,诺兰不仅扬长避短把电影控制在了他擅长视听类型内,也再度肯定了个体生命及其私人记忆的价值,捍卫和回应了自由主义传统的价值观,也保证影片主旋律的调性。


敦刻尔克  (Dunkirk,2017) 剧照

自然,这样的《敦刻尔克》在智性上也是贫乏的,它远离了思辨和任何可能的反思立场;它显现为一种纯粹感官化的历史叙事,不乏战争残酷性的教化意义但归根结底还是动作电影泛娱乐化的感官体验消费。在这个意义上,《敦刻尔克》表面上是诺兰第一部真实事件改编的电影,但实质上导演却架空了“历史”,电影中的“历史”就好像是影片伊始德军空投下的那张薄薄的传单——一个封闭灾难片不断试图向观众传递出的剧作限定,而在影片的开端,它则锚定了整个故事最基础的背景和调性: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只有投降才能活命——自此,一种叫“恐惧”的致命瘟疫开始在海滩上肆虐,从一个士兵传染到下一个士兵,或许只是几个小时,死亡就已经将这些摇摇欲坠的年轻人衔在了嘴中。四十万人呐,眼下,不是一场大屠杀,就是一场大逃杀!


敦刻尔克  (Dunkirk,2017) 剧照

显然,诺兰这种妄图将历史简化为透明的史实,并在这种史实限定下虚构这部悬疑灾难片的策略,多少反映了电影《敦刻尔克》中现实与虚构这两股矛盾力量并不成功的调和。


敦刻尔克  (Dunkirk,2017) 剧照

敦刻尔克当然不是一位或几位英雄拯救世界的单线神话,而是当代英国人的民族“史诗”,是每个英国人从小听到大的传奇故事。1940年的初夏,如果不是成千上万的英国平民自驾私人船舶度过英吉利海峡来拯救他们数十万的“儿子们”,这场奇迹是不可能的。于是有关敦刻尔克的历史,也是无数英国普通家庭朴素的口述史,这是一个有着无数无名英雄也有着无数个版本的不同但却又相同的故事。它一方面是一个国家在全民动员下九死一生之旅,这样经验先天孕育着浪漫主义式的史诗色彩;但在另一个方面,这个“神话”又是无数祖父辈们切身的记忆,是素朴、可亲且并不久远的历史现实。


历史上的敦刻尔克大撤退

重现这段历史,当然是诺兰自少年时代起就朦胧混杂着爱国情怀的导演野心。这段历史,特别是其广泛群众性基础和浩瀚的口述史材料,赋予诺兰在虚构改编上极多的可能性;然而,敦刻尔克在现代世界命运中所担负着的关键性的历史地位,又无时无刻不提醒着诺兰这部电影所必须承担着的现实主义的责任,是个体在集体性记忆其庞大体量压迫下必然生出的渺小和敬畏。


敦刻尔克  (Dunkirk,2017) 预告

即使在《敦刻尔克》中诺兰的历史观是空缺的,但他终究是史实面前谦卑的匍匐者:如果说诺兰的野心旨在用视听语言方式重现这一历史事件的基本轮廓,《敦刻尔克》的确做到了。影片从陆地、海洋和天空三重空间、三组人物平行切入。这不仅是诺兰式电影在叙事结构上必备的“花样”,也确实条分缕析,立体地勾勒出了整个撤退战场中三股主要势力。陆地上是德军日益围困下百般挣扎却离不开此岸而日渐陷入绝境盟军大兵;海洋里则是在国家应招下不畏生死勇渡海峡前来救人的平民英雄;而天空中则是英勇应战德国空军为渡船和沙滩上战友保驾护航的英国皇家空军。这三条叙事线索彼此独立,甚至在影片开头就经由字幕卡的提示告诉观众,影片这三个视点分别有三个时间尺度,即陆地上一周,海洋里的一天和空中的一个小时。而诺兰运用其自如的交叉剪辑技巧,不露痕迹地将这三条叙事、这三组人物聚拢在了电影里。


敦刻尔克  (Dunkirk,2017) 剧照

如果说诺兰是一个在每一部作品中都需要给予他影迷某个诺兰式惊喜的导演,那么《敦刻尔克》的这个“创新”可能即是这个电影三重时间尺度融合。尽管相比于之前《盗梦空间》中多重梦境以及《星际穿越》尾声中情感所构成的又一时空维度,《敦刻尔克》的这个诺兰式礼物多少有些貌不惊人,但从效果上,这个“创意”的确在为这场集体性胜利提供了必须的多重视角的同时又紧凑地结构了整部电影。且在《敦刻尔克》中,诺兰三条叙事线是高度碎片化地被交叉剪辑在一起的,因此这三条线索的汇合也避免了通常犯罪或动作电影中平行叙事交汇时任由命运的偶然性支配的造作感,而是像拼图一般,渐渐地显露出了这三个时间尺度是如何重叠在一起的:即围绕着那一小时空战的高潮,海洋和陆地时间轴相应地在空战的前后为观众呈现了这段史实更多的背景。因此,《敦刻尔克》依旧维持着诺兰作为当代类型电影巨匠其在形式创意上高超技艺。换言之,正是这个基础性形式构架有效地支撑起了《敦刻尔克》最基本的诺兰品质。


敦刻尔克  (Dunkirk,2017) 剧照

然而,《敦刻尔克》整体性布局的成功却无法掩盖其作为一部悬疑灾难片最大软肋:既不够紧张,也不够震撼。


事实上打从一开始,诺兰就明确做下了决定,他要拍一部“求生”的悬疑惊悚片,就像我开篇中提到的那个无法被打开舱罩,飞行员一遍又一遍无助地击打着……也是那条通往渡轮的绝望堤坝,挤满了想排队回家的盟军,却只能任由德军轰炸机一次又一次从空中宰割……当然还有那些被紧锁在船舱里,不知鱼雷何时光顾的士兵们……在《敦刻尔克》里,诺兰就是想如此拨动每一个观众内心那枚希区柯克桌子底下的定时炸弹,“与时间赛跑……给观众带去悬疑的观感,有刺激,也有惊悚,还有一定程度的恐惧”。


敦刻尔克  (Dunkirk,2017) 预告

诺兰极其清楚,相比于枪林弹雨直接开干的传统战争电影,《敦刻尔克》撤退中除了空军是正面交锋,其他战场威胁,无论是轰炸还是鱼雷,都是以一种相对间接和“笨拙”形式在展开,缺乏直接对战分秒生死的紧张感。于是,我们在诺兰为《敦刻尔克》开列的参考片单中甚至发现了如布列松《死囚越狱》《扒手》这样“慢调子”悬疑片。然而,诺兰显然是一个平庸的学生。即使诺兰公开表明《敦刻尔克》某些镜头模仿了斯皮尔伯格的《拯救大兵瑞恩》,影片无论从其局部调度设计还是主要人物全片的逃生之旅都缺乏紧张地让人屏气凝神的桥段。支离式的交叉剪辑确实打散了局部剧情层层递进的可能性,但诺兰问题从单场景设计的贫乏就开始了。甚至当我在写作此文时,都实在想不起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调度设计,即使是在直接遭遇的空战中,最记忆犹新竟也不是对战而是燃料用尽后“喷火”式战机在空中滑翔而过的抒情镜头。然而企图制造紧张冲突但表现手法极其平庸的场景却俯拾即是。


敦刻尔克  (Dunkirk,2017) 剧照

在影片的后半段有一场戏,一个英国小分队在逃无可逃、精疲力竭的无望之际,远离大部队藏身在了一艘法国民用船舱中等待着涨潮将船推入大海的怀抱。正当涨潮之际,他们却突然受到了敌军攻击,子弹开始把船舱底部打出一个个洞,小分队陷入内部争吵却没人敢探出船舱去一窥外面世界。此刻,他们要不就是被穿透船舱的流弹击中负伤,要不就是因为船舱漏水而面临沉船淹死的危险。这是一个极其典型的悬疑调度设计,但诺兰处理却笨拙不堪,不仅穿透子弹只来自船舱的一个方向,士兵们可以通过调整位置避开,而且士兵们争吵的对话声,极大分散了他们可能随时中弹身亡的紧迫感;但我们完全可以设想另一种更紧张设计方法:子弹可以是来自各个方向的,士兵们随机被子弹挑中,一个个倒下,此时,争吵停止了,所有人都沉默了,面如死灰地等待命运裁决,只有大海冲击船体的波涛声以及偶然穿透船舱的子弹声。


拯救大兵瑞恩 (Saving Private Ryan,1998)

就像这场大撤退一样,活下来的人有时候可能只是幸运儿。在好莱坞这个以战争片、灾难片和动作片中紧张氛围塑造和酷炫调度通吃全球影迷的工业体系里,诺兰在场景设计细节上的平庸,直接决定了《敦刻尔克》观影体验中强烈未满足感。只要影迷们回忆下雷德利·司格特《黑鹰坠落》中深陷索马里巷战的美国大兵,或是斯皮尔伯格在《拯救大兵瑞恩》和《兄弟连》中已成典范对战设计。诺兰在《敦刻尔克》中放置的这个定时炸弹可能连发条都没上。


敦刻尔克  (Dunkirk,2017) 剧照

而《敦刻尔克》另一个严重缺失即是大场面的匮乏,一个四十万盟军的撤退,一个不乏空中视角的电影,却在最大场景里也只给观众造成了只有一千个群演的印象,也就更别提成千艘样式不等形态各异的英国平民救援船队伍了。后者诺兰甚至只是用一个模仿望远镜视角的镜头就草草打发,似乎观众沿着望远镜中被放大的十几艘船就能想象出当年全民救援的壮丽场景。


黑鹰坠落 (Black Hawk Down,2001)

刻薄说,《敦刻尔克》大撤退的全景拍摄甚至还不如一场春运、奥运会或者G20的航拍。至于轰炸、沉船场面的惊心动魄,该有的也基本剪到了目前预告片中,恐怕还远不如十五年前的《珍珠港》,更无须提二十年前《泰坦尼克号》以及之前我们提到几个片子,事实上笔者在观摩这场70毫米《敦刻尔克》的一个礼拜前还在法国电影资料馆同样的银幕观赏了十五年前的《黑鹰坠落》,视听震撼的高低上下不必多言。于是,我们不禁要问诺兰究竟把预算花到哪里去了?如果说为了还原现实而着力于使用二战时同样型号的真船和真飞机,那么从效果上,这部分经费的确还不如用在CGI后期特效里。而目前诺兰着力宣传的史上70毫米IMAX拍摄素材最多的电影,显然也是舍本逐末,连基本大场景都没有构建出来,再高清奢华的技术中介也枉然。


敦刻尔克  (Dunkirk,2017) 剧照

诺兰很清楚敦刻尔克一役,出发点是求生,落脚点则是勇气与爱。求生是本能,自然是利己的,因此《敦刻尔克》之中有想方设法要混上医疗船的陆军大兵,也有偷偷换上英军制服想提前撤离的法国士兵,甚至还有在大海半途中获救却百般阻挠私人船舶继续驶向敦刻尔克救更多人的自私之徒;然而,人性中不只有这懦弱、胆小一面,敦刻尔克之所以成为敦刻尔克,正是因为电影里还有另外一群人,他们是将自己性命置之度外而奋战到最后一刻的英国皇家空军,那些顶着炮火手无寸铁也要来救人的普通英国百姓,留到大撤退最后与法国人并肩作战的英国撤退总指挥官……


敦刻尔克  (Dunkirk,2017) 剧照

在诺兰碎片式叙事里,每个人物出场都缺乏前情后事的背景介绍,甚至他们是谁,我们连全名都不曾知道,只有一个简单的名字或者外号,他们后来怎么样了,诺兰也没有交代,也许他们只是诺兰根据某则新闻的小报道杜撰出来的,他们在人类的历史中只登场了那么一天,一个小时,就又再度复归于默默无闻。但敦刻尔克无疑是这样一个舞台,政治家懦弱、短视,贪小便宜所埋下的罪恶之源,需要一个个勇敢的平民冒着牺牲的危险去对抗,去承担。在诺兰的电影里,这种人性强与弱的对比确实不曾失去过其迷人感染力,即使场面上疲软在一定程度上削弱这种教化意义。


敦刻尔克  (Dunkirk,2017) 剧照

但事实上,很少有人意识到,在歌舞升平的年代,是好莱坞的顶级导演握有真正的政治和历史阐释权。当2015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颁给《索尔之子》时,人们才更直观意识到,《辛德勒的名单》作为全世界大众常年切入集中营历史最通俗的文化入口是何其羞耻地将人类历史中最绝望、黑暗和仅关于死亡的历史表述为了一个有关爱与希望的拯救史诗。在《敦刻尔克》中,诺兰是小心翼翼的,这其中的确存在着一种现实主义与类型大片不合时宜的杂糅,但所幸,它首先仍是现实主义的,即使在视听上它未必真的重现了那场逃亡其震撼人心细节,但它至少是可以相信的,它同样传递着一种普世性的勇气,试图再一次打动你,试图为人类下一次绝处逢生孕育勇敢的心灵和肉体。


敦刻尔克  (Dunkirk,2017) 剧照

但当我们回过头去看,发现诺兰是如此机械地处理了历史,试图为其“精彩”的虚构史诗留出足够大的改编空间时,《敦刻尔克》的剧作和调度设计,无论作为灾难片、战争片还是悬疑片都是令人失望的,也与其前辈同僚们有着不小差距。当然,我们的标准永远只能是诺兰自己,那个每出作品影迷们都必须二刷的类型片巨匠。


但,这一次,或许一遍就够了。

只用一遍来唤起一段就要被遗忘的历史。

而二刷的时间不如留给书中的历史。


克里斯托弗·诺兰 Christopher Nolan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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