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捕聂鲁达》：在智利，是诗人帮我们记住历史、确认身份

追捕聂鲁达 Neruda ，本片为目前口碑榜上榜作品，欢迎在底端投票表达你的喜好

翻译 | Zac（巴黎）

编辑 | 岛。（武汉）

本访谈原载于《电影手册》2017年1月号

帕布罗·拉雷恩创作的两部关于二十世纪人物的电影接连上映：一月份的《追捕聂鲁达》，二月份上映的关于杰奎琳·肯尼迪的《第一夫人》。去年十一月，在这位智利导演途径巴黎时，我们有幸跟他进行了一次深入访谈。以下是访谈中的第一部分，而第二部分主要关注《第一夫人》，会在我们的二月刊上登出（这篇访谈可见我们之前推送：她的眼里，有最幽深的迷宫）。

电影手册：我们在智利大使馆里

帕布罗·拉雷恩：是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聂鲁达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将近三年。在这个大厅里有一幅我很喜欢的智利画家的油画，他在1971年将这幅画送给聂鲁达。能够在来到这里简直太让人激动了。

电影手册：是您想出要拍一部关于聂鲁达的电影吗？

帕布罗·拉雷恩：不是的，这个灵感来自于我的兄弟胡安（Juan），他也是我的制片人。八年前他就开始跟我提起这个计划了，但我是坚决反对的。“一部关于聂鲁达的电影？绝对不行！这让我感到害怕，这个项目太宏大了，这简直是疯了。”但接着，我们想到把电影局限于他生命里的一部分时间，也就是他被政府下令通缉那段时光，被警方追捕的一段经历。

我们意识到要做一部电影，不是关于聂鲁达本人，而是关于他的世界，他的宇宙，这样的电影还是可行的。然而要在一部电影里将他的整个世界放进去仍是不可能。如果您想要知道一些聂鲁达的生平事实的话，就不要去看这部电影了。电影剧本的写作十分漫长，它和其他项目一起开发。

在我导演《神父俱乐部》的时候，我也在进行《追捕聂鲁达》的制作，这两个项目夹杂在一起。某种程度上，我们吸收了他的诗作，他的生活，它们就像水供我们饮用，而因它出的汗造就了这部电影。我们只有翻阅他的作品之后才能完成这部创作。我们也想他能够看到这部电影。这其实就好像我们去到他家，然后用他家的工具来进行创作一样，电影就像某种破碎的镜子。

电影手册：这个宇宙里有什么？

帕布罗·拉雷恩：什么都有！要知道，聂鲁达他曾是个大厨，他也精通红酒，他环游全世界。他收藏的物品在今天能够填满三间智利大房子。他也有过几次最非凡的爱情经历。他还当过参议员，也曾是智利共和党首领。他虽然没成功获得总统候选人资格，但是萨尔瓦多·阿连德去了竞选。而且他是我们语言的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没有人能够像他一样书写我们国家的历史。

之所以拍摄聂鲁达这个电影是个挑战，是因为无论是在我的国家，还是在其他拉美国家，甚至还有更多的其它地方，诗人都是必不可少的。不仅有聂鲁达，还有Gabriela Mistral, Vicente Huidobro, Pablo de Rokha, Nicanor Parra, Violeta Parra：如果您把他们从我们的历史中抹去，我们就不可能再知道自己是谁了。

在别处，是历史学家和记者帮我们记住历史和确认身份。在智利，是诗人。这就是为什么这个国家有时候让我感受到一种抽象的情感，就像导演劳尔·鲁伊斯所说的一样：智利是一扇开向大海的窗。

电影手册：电影看起来文学性十足

帕布罗·拉雷恩：原本我们有190页的剧本，这简直太多了。在第一遍拍摄的时候，电影时长共有3小时45分钟。无论是《追捕聂鲁达》还是《第一夫人》，我都不是剧本的作者，但是我和编剧Guillermo Calderón有很多合作。他自己一人是值得所有关于剧本的赞誉的，因为我认为只有将自己的双手放在键盘上的人才能算得上创作者，才配得上赞誉，这就是我尊重写作的方式。

《追捕聂鲁达》的剧本本身就很宏大，但我拍得还更多。我拍摄了三个不同的结局，就好像电影它本来就有很多可能的发展走向，直到剪辑之前我都无法精确的知道剧情要往哪里走。而这个剪辑的节点，我叫它“小上帝”时刻，这时所有的场景都将第一次组合起来。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们才发现，这些电影镜头是如何互相连接，电影应该往哪里去。

所以，从我的角度来看，这时我们就完成了一部作品。当然了，这还得有赖于演员们可靠的演绎，还有拍摄，以及其它所有必需的工作；而最重要的还是电影的基调和气氛。

我当观众的时候，这也是我对一部电影所期待的地方，这一无法具体描述的部分。当我们做一些难以描述的事情的时候，我们方向就对了，尤其是当这部电影是关于一个诗人，需要我们处理一个这么宽泛抽象的主题。对于我来说，这就是电影美丽的地方。

在《追捕聂鲁达》这部电影里面还有一些黑色电影的元素，有些还致敬了希区柯克；此外还有警匪片的追逐元素，公路电影的元素。这同时也是一部黑色幽默喜剧，因为有时候它蕴含很多讽刺。而到了最后结局，这已经成为了一部西部存在主义电影。

电影手册：这个电影的基调，您直到剪辑才把握住吗

帕布罗·拉雷恩：是的，甚至到了剪辑后期我才把握住。为了缩减为1小时45分的长度，我们剪去大约50%的拍摄内容。这对我来说不是问题。有些电影人，他们会对某些想法太过眷恋，或者他们会想起来拍摄某一个场景的时候那种困难和艰辛（所以他们不愿意放弃一些片段）。

想要完成一部电影是一回事，而享受拍摄制作电影的过程是另一回事，一件对我来说更重要的事情。电影是这个过程的最终结果。当一个电影人，意味着，拍摄每一个场景都要全心投入，尽管我们都不知道这个片段会不会出现在最后的成片。

电影手册：您说了为这部电影拍了三个结局，那您只展示了一个吗

帕布罗·拉雷恩：更准确的说，是其中两个结局的结合。这个结局让我们能够收官，使电影成为一部关于文学的电影，一部关于人物创造人物，或者说两个人物惺惺相惜的电影。诗人聂鲁达需要警察Peluchonneau，反之亦然。这是一种手段，也是一个爱的故事。

电影手册：从剧本创作开始，您就知道电影会有一种碎片化的形式吗

帕布罗·拉雷恩：剧本比起来是更加的清晰和直接的。从剧本出发总比想着要一个不规则的结构更好。190页的剧本蕴含着海量复杂的信息，但好在信息相当精确。

在拍摄的时候，我开始给演员一些互相矛盾的指示，让一切变得更加荒谬。比如说，我让他们读一段戏剧性的对话，却要求用一种非常轻的声调。我也认识到，我们要做一部能够在电影院放的电影，需要混合一些电影种类。这使得电影成为碎片之中的碎片。

有很多场景会在很多不同的地方发生，虽然对话没有中断，但是场景突兀转变，而演员对此不作反应继续演出。我们现在置身于这个大使馆的大厅里，但是突然间我们会在大山深处，之后在一辆火车上，在船上。我们用这种手法写了只有几幕，但是在准备的时候，我要求团队找到更多的布景来为更多的场景服务。

我们在将近七十个不同的地方拍摄，但不是所有都留在了成片。有时候，这些场景的转变是非常武断的，我十分好奇它给观众带来的心理感觉。它还创造了一种节奏和一种不确定性，这都成为了“基调”的组成部分。

电影手册：这是一部穿梭在不同风景的公路电影

帕布罗·拉雷恩：是的，所有风景场景都是碎片化的。它就像一个小孩像要解开的拼图。毕加索在电影的一幕里短暂地出现了，他是这部电影里的某种秘密关键。我将《追捕聂鲁达》看作是一部立体派的作品。当您看一些毕加索的油画，您可以发现同一幅画这一部分是这种风格，旁边的另一部分是另一种风格。但是但您后退，画的整体不乏意义，所有都是相连的。这就是我追求的东西：将每一幕都当作一个与其它部分相离的单元。

就算所有人都有完整的剧本，演员们也没有办法掌握全局。当他们来到片场，我试着让他们稍微感到失去掌控。

电影手册：警察的画外音贯穿着很多从聂鲁达诗作借来的表达。这一部分是怎么创作的

帕布罗·拉雷恩：这是编剧Guillermo Calderón的杰作，但它在剧本的第一个版本是不存在的。我们逐渐认识到，电影的最佳视角是警察的视角。但是我没有找到这些文字的才华。当Guillermo把握了这部电影的基调之后，我就逼着他越写越多。在拍摄开始的前两星期，我兄弟跟我说制片有问题，拍摄预期时间要更短。这时候我们剧本的版本是156页。

我找到Guillermo和他一起合作，希望在一星期内去掉了30页的内容，结果回来时候我们多了35页！Guillermo开始着手画外音的写作，很多其它想法也被激发出来。所以我就向胡安保证会在预算内完成电影，不超时——9个星期。

是这个画外音使人们才得以理解，警察Peluchonneau这个人物可以是聂鲁达创造出来的角色，而这个声音讲述的话很可能是聂鲁达本人自己书写的。一首从未被写过的诗。这就像做一部披头士的电影，并以他们名义再写一首歌。

电影手册：您刚才提到了劳尔·鲁伊斯。《追捕聂鲁达》里浓烈的反现实主义(anti-réalisme)有时候让人想起他的电影，这是您本意的一种引用吗？

帕布罗·拉雷恩：鲁伊斯本人也是诗人，是我十分敬仰的一位大师。我很感激这一番比较，但我觉得自己难以望其项背。再说了，“用某种特定手法”来创作电影的方式并不深得我心。诚然，我是没法将其制作成现实主义作品的。

鲁伊斯将反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带到一种极高的成就，它走遍所有道路来找到自己的诗歌。这是一种独特而无法描述的东西。另一方面，他也深深地受智利的诗歌和文学浸润，他做了很多关于我们的作家的研究，赋予他们一种宇宙化的角度。

所以，当我们要做一部像《追捕聂鲁达》的电影，有一点鲁伊斯的身影是在所难免的，不管是否愿意。这是存在于整部电影的一点点不足，但就着它我们能透透气，甚至看看阳光，这阳光见证了我们为了创作所冒的风险。

采访：Cyril Béghin

11月22日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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