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在夜晚的海边画一条无线趋近洪尚秀的渐近线
文 | 朱马查(发自柏林)
洪尚秀这次没有太多花招,一贯的满肚子坏水儿似乎也无处可倒,结构几乎平铺直叙,按时间地点分割两幕,连惯用的戏谑讽刺脸似乎也收了起来,最喜欢的推拉镜头也减少了很多。相比来说,他虽借戏中人说“个人故事多无聊,关键是怎么拍”,但他这次似乎并不在意“怎么拍”的形式了。
场景上更是简化到尽,随便的路边摊,公寓阳台,单调居室,公车站台,咖啡馆简单一张桌,酒店房间,毫无特色。而最重要的似乎应当要点题的“海边”,由于冬天,也是一副凋败萧条感,没有海上日出或是魔力时刻的阳光。从德国回到韩国,去到的都是所谓“最美丽城市”,然而并无任何可看,听说很好的想去的公园也不开门。
这一次是一个孤独女人试图从伤痛中走出自己的路,暴露着一颗就想要去看冬天的海的赤裸裸光秃秃的心,不再是洪尚秀惯有的客观辛辣的冷眼旁观,男男女女兜兜转转。从头到尾我们仿佛在这个女子研熙的内心世界里,所以全片才从头到尾注满了那种撒得到处都是的,不抱过多期望的思念感伤,在咖啡馆门前唱一首小歌儿,在苍白的海滩画一张脸,认真地说“我想他呀,我爱他呀”,“起风了,你能看到我的心吗”。
洪尚秀似乎也不再在男女关系里打转,不再需要男人去衬托女人什么,也不需要通过女人去让我们看到男人的“虚伪和懦弱”。女人和男人的接触被动而犹豫,在公车站试图避开故人,在握手告别时不情愿地伸出手,可马上她就去抚摸路边的一朵花,在风里细细闻它,似乎是要亲吻它。在这里,男人们好像都是虚幻的泡影,和女人进行着浮浅而有距离的对话,试图追忆过去,驴唇不对马嘴,试图夸赞又说不到点上,被虚虚地挡回来,和女人之间直接融洽的感情表达鲜明对比。他们似乎也没有自己的个性,只出现在女人之间肆意的谈论里,老了年轻了,丧失斗志了,被老婆控制了,温柔还是粗暴,是傻瓜,还是被爱的,所有一切都是女人内心的主观感受。又或是只和她进行着事务性的交割,联系一位朋友,借钱还钱。在第一部分里,女主角的朋友要带她去见一位说起来似乎感情很好的男人,真正到别人家里,她却一句话也不和他讲。
最关键的“男主角”只出现在女主角一场梦里,哭诉爱的悔恨,念给他书里最美的一段话,让她感动不已,其实何尝不是女人自己给自己的回馈。这一次,在洪尚秀的电影里,女人真的就是单单的一个女人,脱下关系网中的真相与谎言,不是任何人的女儿,更不是男人的未来。
电影始于她的背影,开场音乐渐渐落下,她转过身来,仿佛宣告一般,一个颇具戏剧性的开场,使得之后的剧情仿佛有了几分扮演的不实意味,音乐也有着几分不安分。而第一幕与第二幕之间的黑屏时间,演员的名字又出现了一次,仿佛两部分是不同的两部电影,又或者当第二幕开场,研熙面对镜头,在空无一人的电影院中观看影片的结束,仿佛第一部分的异国经历只是她观看的电影,又或者她将自己过去的经历拿出来好像电影一般细细品味,自省与解忧的过程太过漫长,所以过去的一切也加上了超现实感。莫名前来询问时间的黑衣男子,开始被她所抗拒排斥,在第一幕结尾,在她缓缓走向海里的时候,把她扛走了,在第二幕里,他却为她擦净了酒店里看海的玻璃,这可能是全片舒缓平淡的影调里最跳脱的场景,当研熙出现在酒店里时,这个男人在阳台,而她的两位朋友交谈时,黑衣男子并不可寻,等到她在走出来,我们被镜头带向窗口,透过擦净的玻璃,第一次好好看了看海。
研熙说自己善于观察,然而爱是看不见的,要看得见才能找到,洪尚秀用了这部影片细致温柔又倾注诗意地呈现她如何费力地擦干净眼前的尘埃,一面是无法摆脱的内心的情感与寄托,一面试图找到自己的路,强大地走,撇开无用的关系。一幕是尚有残念的等待和试图面对自己内心但终究无力,最后似乎无法离开海滩的她却又被内心莫名的力量支撑着走了。一幕是归来的清醒与惆怅,是自己在阅读中找到支撑,从梦中醒来,说我很好谢谢你,自己从海边离开。
然而洪尚秀当然还是少不了围着酒桌谈情说爱,这一部里,第一次大家围坐,到最后,女人亲吻女人,玩笑承诺当一辈子好朋友,女人亲吻男人,还有孤身一人的人喝着酒,这样的玩乐场景在一个后拉镜头里呈现的如此动人,洪尚秀的酒桌大概好久没有如此概括精准的人生百态描摹了。
一部电影是一个人,导演是另一个人,他们可以是他的父母,兄弟姐妹,爱人同志,可以是世界上另一个自己,但不管怎么千丝万缕联系至深,走得再近,依然是一片水域中两座孤岛。要了解一个人,可以先了解他的亲属朋邻,但最终,让你和他之间产生最直接的联系,还是去看,去听,去触摸这个人。你可能时常听见旁人评论自己与父母多么相像,与朋友多么亲密,你也仍然会知道说到底你是如何孤身一人,你是如何长出了自己的棱角。电影也是一样,导演的生活提供着一定的指向,但终究是外部,当电影完成仿佛婴孩呱呱坠地,它以后和观者的关系恐怕也只能由其本身定义。
洪尚秀画了一条无限趋近自己的渐近线,向自己射出一箭又在切肤之前把自己消融掉,只拿出“一个已婚导演与女演员相恋”这样松松一条主线,填充进去的却完全是女人心事,是不可从报章八卦头条读来的细致肌理,不是辩解不是倾诉不是炫耀,全然自我地做一件几乎无我的事。
拿到了柏林影后的金敏喜也绝对不是本色出演如此简单,为松散平淡的生活浅流带去的是轻柔中包裹的刺痛清醒,所以说她的研熙率直甚至有破坏性,但最深层是不声张的坚定,在她释放情感时控制清晰准确却又像流水不绝而涌动,也无怪被评委会称赞是“一种全新的表演范式”。这两个人在这里面互相给予,却又非常独立地存在着,不管怎样,个人故事也好,虚拟人生也好,电影在大银幕脱离了他们,不管怎样藕断丝连。而同时这些心事与诗意,对爱的渴求挑动着观者,就像惠特曼与此片同名的诗句,“夜晚独自在海滩上……当我观望着晶亮的星星,我想起宇宙和未来的音谱上的一个记号。一种巨大的类似联锁着一切……”
奇怪的是,影片以《独自在夜晚的海边》为题,研熙几次去到海边都尚在光天化日,仿佛,独自一人在夜晚的海边,是最重要的,是不给旁人看见的,是电影结束女人沿着海岸离开镜头中心去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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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届柏林电影节深焦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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