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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祭 | 雅克·里维特:秘密与法则

2018-01-29 胤祥叔叔 深焦DeepFocus

原文作者/Yue 朗读者/桉树




雅克·里维特(Jacques Rivette)


1938年3月1日-2016年1月29日

法国电影导演、影评人

法国新浪潮运动成员

《电影手册》主编


1998年9月30日和1999年1月6日,伊莲娜·芙拉帕(Hélène Frappat)分两次对里维特进行了一个长访谈,经过里维特的校阅和润色,发表于《电影信札》(La Lettre du cinéma)10号(1999年夏)和11号刊(1999年秋)


这是一次绝无仅有的访谈,因为或是出于偶然,这里并不谈论里维特的作品,而是终其一生不停萦绕在他脑海中的问题:什么是电影?这个需要一步一个脚印探索的近乎苏格拉底式的问题,通往了他给《电影手册》撰写批评的核心概念。以下是这次采访的主要内容。在此衷心感谢伊莲娜·芙拉帕和《电影信札》。


——Stéphane Delorme(《电影手册》主编)

本文原刊载在《电影手册》2016年3月第720期


翻译 | 周婉璐(巴黎)

校对 | Peter Cat(巴黎)、曹柳莺(上海)、朱马查(巴黎)

编辑 | 谢喆(长沙)



影评人:Hélène Frappat,以下简称HF

受访者:Jacques Rivette,以下简称JR



  Part 1 

HF:正如塞尔日·达内(Serge Daney)所说,在您感兴趣的诸多事情中有一件是拍摄“拍摄工作本身”。


JR:是的,是的,是的,最终……也只能是去尝试。这个拍摄的观念。因为要真的拍摄它,我想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HF:为拍摄“拍摄工作”这个观念而工作……


JR:是的。这和电影其实是电影的历史的说法不谋而合。可以说这是个重言式,但我认为不止于此……或者说在这种重言式中存在某种真理。四十五年后,我希望重申我之前关于霍克斯(Hawks)那篇旧文开头和结尾的话,“是者,是”(ce qui est, est),但第二个“是”和之前第一个含义并不相同!


所以拍摄“拍摄工作”的工作并不是一个纯粹的重言式,与此同时我认为不应逃避重言式。比如重言式需要有前提的声明,就像只有这些电影才是电影。这意味着很多,那些使电影成为电影的是:存在于时空之中,在大银幕上,在我们眼前的某些事物,也同时要考虑它们是光学和化学手段印刷、感光的胶片。光本身并不具备魔力,但它也是拍摄工作的一部分,有这样一些工作人员,他们职责恰恰就是操作灯光。


雅克·里维特


HF:在场面调度这一概念中,同时有您在评霍克斯文章中所说这个显而易见的观点,和为了得出这个观点所作出的迂回?


JR:对,在电影里,有一种基于摄影机的迂回,即使出发点是最简单的机器,比如令人赞叹的卢米埃尔活动摄影机,有点夸张说这几乎就是个可以拿在手心里的小木盒,依然已经是一台机器,更不用说当今比30年前精妙得多的摄影,就像现在的胶片远比卢米埃尔时代的胶片精致。但因为有了卢米埃尔的胶片,摄影过程介入到肉眼所见和银幕世界之间: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有一项工作我们不得不称其为“魔术”……


当我想重申“电影就是电影”时,也是为了回应那些即可从左翼又可从右翼解读的评论,因为这常常和历史相关,很可能也关于角色,偶尔关乎演员,但不常见。但当我们说这是一部电影时,也就是说有些东西应该具有一种电影的真理,就如同塞尚所说的绘画的真理,也就是一个物质性的真理,那些展现在屏幕上的就如同画作应该挂在墙上,画在帆布上一样,而这就是那些很少再被提及的问题。我承认这很难用语言表达,更接近于直觉……有一种感情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这种感情太过于任意,很难尝试着去证明它,有时我们会想说“就是这样啊”,就好像阿兰先生(译者注:Alain,法国著名哲学家、美学家)的方法,比如当他评论他欣赏的作品,他会使用例子而拒绝去论证和辩驳,“你瞧,这里就是这个样子,而那边就是那个样子,你要么同意,要么就不同意”。这里的核心就在于表达观点就要像作品一样,直截了当地拿起或放下。 我觉得这是霍克斯美学的核心,也是福特和戴米尔美学的核心……


HF:就如同您通过《秘密防御》找回了霍克斯的感觉?


JR:希望在此期间他还没从我视线中完全消失!……霍克斯是我的电影《圣女贞德》为数不多的参考之一,很快我们就把它当作“范本”,剧情建构,对话基调,人物关系,广义上的西部片,也就是说霍克斯和福特,当然还加上一些罗西里尼。这就是我们的参考。最初我们同样选择了雷诺阿,但在这个过程中雷诺阿逐渐退出,留下的就是霍克斯与福特的西部片,和罗西里尼。


霍华德·霍克斯


HF:在《圣女贞德:战争篇》开头,摄影机对准贞德延着城墙推移,接下来全景镜头中我们看到一个城墙环绕着的开场:这难道不是《搜索者》!


JR:我同意不管怎样这都是个西部片的镜头,而且这个时候她也正望向“西部”……现在,谁能说有这样的电影,就不能有另一种电影呢?我引用阿兰,但说到底我最主要的另一个参考是我少年时在鲁昂独自发现的包兰(我经常谈论那些我经常阅读,也很了解的作者们,阿兰的书是侯麦推荐我读的)。包兰(译者注:Jean Paulhan,让·包兰,法国文学家、批评家和出版人)有几部作品整本谈的都是这个问题,虽不直接涉及电影但殊途同归。在这个问题上关于包兰最主要的书籍是《给评论家的简短序言》(Petite préface à toute critique),在书中他提出了一个问题但并没有给出答案:凭什么我们谈论某些作品,认为他们重要,而对于另一些作品来说,它们也许有着不错的质量,但我们认为它微不足道?我们总是优先那些先出现的。而后我们就随心所欲做出各种评论,但为什么我们谈论的是这些而不是那些?为什么尽管人们说一部作品是“糟糕的、骇人听闻的”,但依然对其给予重视,而对身边其他作品漠不关心?是什么使一幅画,一本书,一支曲子,或者一部电影真正存在?是否有作为绘画,作为小说,作为诗歌,作为交响乐,作为电影的一种存在?这就是最基本的问题,这也是所有人逃避的问题。为什么在波德莱尔的时代,他立即毋庸置疑地成为人们的对立面,而不是其他作家?这种现象自19世纪起就极为显著,那也是冲突观念愈演愈烈之时:重要的作品都是有争议的作品,这点在之前就已得到了证实:比如当我们读塞维涅夫人关于拉辛的作品时便有着激烈的争议;对于高乃依来说则是熙德……我并不是说一本书面世时引发的争议是评判其"存在感"的唯一标准,但至少是标准之一:一般来说那些一上来就受到广泛欢迎的作品十年后再也无人问津。但同时如果我们刻意试图制造争端,便更大错特错……波德莱尔和福楼拜是最早经历这种遭遇的一批人,因此也最强烈地感到被误读。


夏尔·波德莱尔


HF:但电影是否有同样的地位?电影评论经常存在的问题之一是,我们并不十分清楚到底要表达的是什么。评论常常并不真的针对电影,而是针对文学创作……


JR:当然如此!这就是为什么我经常重复:您的作品是否有拍成电影的潜质?


HF:评判电影的标准是否有别于传统?


JR:是的,我相信如此。


HF:我们还回到“场面调度”的问题上?


JR:当我们说到“场面调度”时,便已经偷换了概念!的确,我是《电影手册》中把这个词推到风口浪尖的责任人之一,因为这使某种神秘的事物被命名,但每当我们说“场面调度”时,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并不确切,因为我们仅赋予它名称,但并未解决。的确,这都和“场面调度”有关,但到底什么是“场面调度”?这是很宽泛的问题。


HF:这围绕着您所说的“观念”?


JR:这围绕着一个事实:场面调度是一项非常精细的工作。虽然表面上大家用各自方法,都在做着与别人不同的工作(幸好如此,否则也就太没意思了),每个人各自发挥自己特长,但同时他们又好像都在做着同一件事。对于《电影手册》这本杂志,也有很多这样例子,不过我想说的是我最了解的——在五十年代经常带给第一批读者惊喜的《手册》:比方说,非常宠爱我们,也被我们深深敬爱的巴赞,也经常被我们弄得不知所措、不知如何作答,“是什么让您同时为雷诺阿、罗西里尼和希区柯克辩护?”说得更宽泛些,就是,“您怎样调和罗西里尼和希区柯克?”显而易见的,罗西里尼和希区柯克都是鬼才……从希区柯克的角度说,他很清楚罗西里尼的存在(既然他从罗西里尼处“夺走”了英格丽·褒曼),但我可不知道他一生中是否看过罗西里尼的一部电影,他也许对此毫不关心……显然,尽管他们两人风格迥异,却各显神通,不分伯仲,每个人精通之处不同,却都有值得赞叹的闪光点。这便是有待我们考量和解决的问题。


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


HF:我们回到您曾经提到的“作者策略”。


JR:好的,作者策略其实是之前一个笼统的叫法,因为的确除了他们之间的巨大差异,作者身份是他们的共同之处。但从此一来,所有人都成了一个作者!这适用于罗西里尼和希区柯克, 也适用于福特和雷诺阿,还适用于霍克斯,当然还有刘别谦和德莱叶,但当我们谈到明奈利是是否依然成立呢?甚至是理查德·弗莱彻(Richard Fleischer)呢?我们我们进一步延伸到《正片》杂志(Positif,法国与《电影手册》齐名的影评刊物,两者经常处于相互竞争的状态——译者注),他们谈论波拉克(Pollack)或者某个我没听说过导演,或者随便是谁吧,因为当我们连波拉克(作者性)都谈得时候,我们就离随便谈论任何一个导演(作者性)不远了!因此,“作者策略”是一个糟糕的答案,尤其是当它并没有解释为什么在伟大的作者,比如一流小说家、画家、 音乐家那里,他们的一切都让人饶有兴趣,他们的失败比矫揉造作的成功更激发他人的关注,这其实是作者策略的初衷。


关于冈斯的掌控力就更能说明问题了(因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特吕弗在《手册》为了评价冈斯的《奈斯儿之塔》(La tour de Nesle),第一次提出了这个词。《奈斯儿之塔》实现了冈斯的纯粹的掌控力,但冈斯本人总是对此十分谦逊)。然而为什么冈斯的《奈斯儿之塔》得到的关注远远大于德兰诺伊(Delannoy)的杰作?这是我们首先要回答的问题。这个问题已经有了定论,但一直悬而未决的是,我们怎样在同一个框架下欣赏不同的电影人,比如我们刚提到过的罗西里尼和希区柯克。可以通过他们之间的一致性和逻辑性拉近两者的关系,但这似乎并不够。


罗伯特·罗西里尼


HF:由“一致性”带来的答案部分地令人满意,但也有一点绕圈子。


JR:是的,因为要解释的话, 首先要回答,我们在谈论什么?我们谈论剧本,谈论主题和主题的复沓,如此便陷入僵局:对于某些大导演来说有可能存在最钟爱的题材,在小津安二郎那里体现的很明显,在沟口健二那里少一些,但对于其他电影人来说,比如霍克斯,就需要调整;对于雷诺阿来说就很模糊:《母狗》和《金色马车》有什么共同之处?你可以说它们都是戏剧,但这种回答过于敷衍!《河流》和《十字路口的夜晚》之间隔了17年,可谓差之千里!且不说无可争议的电影人,比如雷内·克莱尔(René Clair)和曼凯维奇(Mankiewicz),当然他们还未跻身大导演之列……这些都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还有其他始终有争议的影人,人们避而不谈是因为这迫使大家思考:什么是电影?(不要指望我来回答这个问题!)在电影中我们期待得到什么?我们为什么坐在大屏幕前,就如同我们拿起一本书, 从第一行一直读到第363页?在这一特别时刻,我们到底期待什么?


HF:这是电影批评的问题。


JR:是的,这就是我为什么提到包兰的《给评论家的简短序言》(Jean Paulhan, Petit Préface à Toute Critique),在第一次读的时候就不能令人满意,大体说包兰是个令人失望的作家,所以我们总是捧起他的书,却没有一次能读完。


HF:您是提出这一问题的电影人之一……


JR:算上侯麦的话至少两个, 算上戈达尔的话就是三个,但戈达尔是以另一种方式提出的问题,或多或少以一种谜语般的方式……


让吕克·戈达尔


HF: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回到了这个评论上的问题:“从一部作品中我们期望得到什么?”这个问题是哲学的,同时也是政治的。


JR:这仍然是最重要的问题……我们叫它形而上学,没有什么比它更重要:比如斯宾诺莎、康德、 黑格尔提出了最基本的问题。我个人阅读他们的时候困难重重,但尽管我并不是总能读懂,我知道他们提出了最重要的问题。 他们有自己独自的表达技巧:想阅读中国作家要先学中文,想读懂哲学要先学会哲学语言。


(第二部分见深焦今日推送第一格)



1998年9月30日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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