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手册 x《刺心》:法国情色电影词典
翻译 | Quentin
编辑 | 冬生
(原文是Stéphane du Mensnildot和Jean-Philippe Tessé在今年五月21日于Montreuil对扬·冈扎乐兹(Yann Gonzalez)的采访,刊于《电影手册》2018年六月刊。)
Q:你是怎么看从《午夜狂欢》(Les rencontres d'après minuit, 2013)到《刺心》(Un couteau dans le cœur, 2018)的转变的?
A: 在《午夜狂欢》里我感觉自己躲在了阴影中,而之后我想走出来,走到一个新的,却仍不那么为人所知的环境中去。我想要不那么空灵,更都市、更电子、更快速的东西。
就像打出一颗子弹,我对其负全责,但它离周遭一切仍有距离。我想要开拓新的叙事可能,呈现更容易被接受,与通俗电影接轨的内容。
尽管大家觉得这部“通俗电影”自相矛盾地展现了一种地下文化,但在那个年代入场观看这类电影的观众可是成千上万的。
《午夜狂欢》海报
Q:之前的作品里你想着变换各种布景和地点,而这次讲述的短故事都在一个地方发生。
A: 对,以前我想把一切都展现出来,有很多的人物,不一样的布景,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点。在《爱丽丝梦游仙境》里镜头带着我们穿越镜子,进入了森林中。这整个片段,包括森林里的镜头,是我认为最让人迷失的一段。
这相对柔和的片段里,并没有掺杂很多的情节,反而呈现出了关键的神秘元素,用了经典的探险套路的同时搭配了奇幻元素,使得整个片段更具自然主义色彩也更如临仙境。这是令人咋舌的,于我而言也一样,这是我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
和波琳热(罗曼娜·波琳热, Romane Bohringer)一起拍的一个镜头,有一段在水边的长对白,没有人工打光,对我来说是十分新奇的。但每个镜头都要找到让人兴奋的想法是很困难的,因为那么多的布景和人物,花销太大而我们的经费却很有限。
《爱丽丝梦游仙境》海报
Q:你可以想拍什么就拍什么吗?
A: 我们删了剧本中的一大部分,如果全拍出来成片得有两个半小时,会有某种笨拙的太空歌剧既视感,那就会是另外一种情况了。会有它的魅力所在,不过那将会是另一部电影了。
我很喜欢最后的成片,更紧凑简洁,更接近女主角,全片都是通过她的视角呈现给观众的,而之前的剧本有些场景的角度则与女主的关联不大。
不过这样就足以让人细细品味了,一小时四十分钟,挺好的。是我喜欢的那类型的电影的片长,与叙事的节奏也很搭。我想着让影片的节奏快些,引导着观众。而《午夜狂欢》的节奏是不一样的,它留了足够的时间让观众慢慢沉浸在片中。这里完全不一样。
《午夜狂欢》剧照
Q:那时候你马上就有拍成铅黄电影风格的想法了吗?
A: 奇怪的是,既然现在电影已经拍好了,我倾向于谈论影片参照了哪些作品,但创作剧本的时候我其实基本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当然和片子的另一个编剧,Cristiano Mangione,我们一块讨论过比如德·帕尔玛(Brian De Palma)的作品,但这些讨论并不是启发或驱使我们写作的源头。
现在谈论的这些参考作品,都是被我们无意识地糅合进剧本中,并且没有真正影响我们写作的过程。我们仅仅从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物出发,以其为基础,编织出各个人物的轨迹,尝试寻找自身的身份认同。
之后毫无意外,当我考虑镜头设置这些工作时,其它电影中的画面就开始影响我了。还有一点,真正到拍摄的时候我是不会去想这些参考电影的,我真正看重的是人物的情绪,特别是女主角,要跟随着这个角色的爱情红线拍下去。
《刺心》剧照
Q:这个女制片人的角色是受某个人启发的吗?
A: 这么说吧,人物的来源是真实的,但首先这是一个虚构的概念,受七十年代一个同性情色影片女制作人所启发,我是通过Christophe Bier的《法国情色电影词典》(Dictionnaire des films francais pornographiques)知道她的存在的。
但这是非常小说化的描写,到最后Anne这个角色与这个神秘的女制片人的传记其实关系不大,因为关于她我们其实了解的不多。我和Hervé Joseph Lebrun一起做了调查,他是一个十足的同志情色片大拿。
我准备了很多纪实材料,但很快就放弃了,因为真实的人物有点忘恩负义,曾经是个十足阴暗,有着不光彩甚至卑鄙一面的人。我不想我的人物走向是这样的,我更希望我的人物是和善而充满热情的。
《刺心》剧照
Q:你是如何将这个基于真实人物的虚构想法与仇杀、侦查等来自铅黄电影的元素结合起来的呢?
A: 也是来源于那个真实的人物的人生经历:她的会计被神秘杀害。正是这件事情给我灵感,将连环杀手的元素加到影片中。
Q: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每个场景、地点的具体画面的呢?创作剧本的时候就有了吗?
A: 不,画面是在之后的前期准备时才涌现的。写剧本时我们有大概的想法,但没有具体的画面,因为这取决于拍摄的地点。因此寻找拍摄场地(亦或说背景)就至关重要了,每个背景都有着不一样的布景拍摄可能。
就好像那个舞厅,我们最后才把那地点定下来,也正是它决定了筹备方案,增加了跳进乐池中的可能性。如何拍摄取决于如何布景,如何布景取决于背景地点装饰是什么。
所以我们能找到的场地、装饰越多,我们就有越多的时间思考场景该怎么布置、分镜该如何设计,考虑到我们拍摄的时间不多,这些我都要提前准备。总的来说,我们做了不少准备,幸亏我们运气不错。
《刺心》剧照
Q:在那场超棒的舞厅戏中,我们发现所有的群演都是很好的舞蹈演员,直接让那场戏起飞了!
A: 我们想展现出极度兴奋的效果,连凡妮莎·帕拉迪丝(Vanessa Paradis)扮演的角色也无法自持,这就是我们想布置的场景,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给一个voguing编舞打了电话,他就带着他所有的舞蹈演员来了。
对我来说,群演是越少越好的,为了挑选他们我们下了不少功夫。这往往是预算不会考虑的部分,但对我来说却至关重要。当有一场舞厅的戏要拍而钱却不够时,我们就会叫上自己的朋友们来跑龙套。这些也是非常重要的细节。
这部电影的特别之处在于制作部分,因为在前期有大量的工作需要与摄影、道具、服装的同事共同完成,这样才能一场戏接着一场戏地拍好。我认为导演的工作是这样的,从一个框架出发,然后与合伙人、技术人员、演员,大家一块嗨起来。
《刺心》剧照
在这部电影里,所有人都有自由度引领这个框架。这很好玩,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一块工作的人的这种互相影响。我跟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合作过,但这次有不少年轻人加入,对他们来说也是一次全新体验。譬如服装组的负责人Pauline Jacquard,这是她参与的第一部电影。她本身也是个演员,活跃在时尚界。
相比于她的经验,她对于这个计划的渴望才是我看中的。
Q:那个面具就是她的作品吗?
A: 不,那是Cristiano Mangione的作品。那是一个皮制面具,就像我们在路边或垃圾桶看到的旧轮胎的一块,会让人想到灼烧的伤痕。同时,从左眼处流下的白色眼泪则勾起了角色的悲惨回忆,而那头假发也散发着怪诞和悲伤的气息。
面具下的脸孔属于乔纳森·日奈(Jonathan Genet),我在安德烈·祖拉斯基(Andrzej Zulawski)的《黑暗宇宙》(Cosmos, 2015)上映后的第二天遇到了他,他的演出扣人心弦。我让他不要在镜头中展现自己的模样,他在片中一直带着面具,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黑暗宇宙》海报
Q:你说的合伙人包括演员吗?
A: 包括,就如尼古拉斯·莫瑞(Nicolas Maury),他对台词和动作的演绎都创意十足。他一直都在提建议,不停歇地在拍摄中发挥着自己的作用,大师级的演员。当他觉得这场戏拍的不对时,他知道如何让它回归到正确的道路上来。
举例说,当他跟随着凡妮莎进入公寓后,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带来了十分前卫——如他所言——里面的脸孔互相勾勒交织的方式非常“日本”的东西。这是仅有的几场戏,我们有时间将关注点放在温柔的气氛、演员和镜头的移动和镜头中相互呼应的人像。我好高兴可以与他一块工作,感受到他的优雅和热情洋溢。
Q:你是如何与凡妮莎·帕拉迪丝合作的?
A: 我给她看了些电影,之后她就在此基础下慢慢消化。从朱丽叶·贝尔托(Juliet Berto)的现实主义作品——故事发生在同时期的巴黎的《雪》(Neige, 1981),到Marie-Claude Treilhou的Simone Barbes or Virtue,以及德·帕尔玛的电影和祖拉斯基的《着魔》(Possession, 1981),为的就是体会那种表演的强度,虽然最后她给出了很不一样的表演风格,与歇斯底里完全不沾边。
《着魔》海报
刚开拍时,她担心自己的表现,尤其因为角色是一个酒鬼,而为了使她安心,我跟她说:角色应该从她出发,根据她自己的感觉去演,把她当作自己的画像,尽管角色与她在真实生活中的模样相去甚远。
之后,当她消化了这一切后,她就不再顾忌,角色的设定不再妨碍她的表演。我对她作为歌手的直觉也有信心,譬如有一段旋律在我脑海中萦绕,而我尝试与她交流这些,并不是通过说,而是像心灵感应一样,然后她将这段歌词唱了出来,居然是与我脑海中同样的旋律。我很喜欢她的歌喉,她的嗓子很适合大银幕。
而且我发现她的表演有非常强烈的部分,像是未经驯化的猛兽,对着自己咆哮,我觉得是一种暴力美。当然这是对一个年轻女性的描写,她在片中也是如此展现这个角色的,因为这部片子的本质,是一群青少年与四十多岁甚至六十多岁的人站在同一片土地上,对享受、爱情、快乐有着同样的看法。
《着魔》剧照
Q:你是根据她创作这个角色的吗?
A: 不是,她知道这点。我写这个角色时脑子想的是另一个演员,后来没成行于是就想到了她。我很高兴最后的情况是这样。凡妮莎很特别,有时她稚气的一面会再现在镜头前,简直魅力十足,我们感觉又看到她十五岁的样子。拍她是一件热血澎湃的事情,因为要在一副干枯的躯体找回肉欲和冲动。
对于音乐的选择,更像要创作一张原创的电影原声专辑,而非那年代的歌曲合辑。我不想用有恋物癖色彩的作品。从浪漫到极致的感性音乐开始,用铅黄电影风格的唱段,甚至连情色配乐中一些让人耳目一新的作品也在我的参考之列,我把这些发给我的兄弟安东尼(Anthony Gonzalez,法国乐队M83成员),希望能创作出在当代也能引起回响的音乐。
我要经得住诱惑,不能为了取悦那群能叫出每首歌名字的迷影群体,就去生搬硬套。虽说经典浸泡着音乐的五彩斑斓,我要的音乐应该首先传递情绪,而不是让人想起曾经的经典。
凡妮莎·帕拉迪丝
最后的成品就像是两种元素的结合,一种引经据典,像是对主旋律的研究,如置于一堆乐器中的长笛,另一种则是非常当代,属于M83自己的音乐。另外,我的一个合伙人还找到了跟这首在夜店那场戏中播的歌曲很像的音乐,是1979年墨西哥风的舞曲。
我还加入了些许略带迷影情结的矫揉造作,像让娜·莫罗(Jeanne Moreau)演绎的Absences répétées一样,我们可享受它的轻浮,以及尤为重要的,它所驾驭的情绪,就这样我作为电影从业者和影迷的工作在无意中混杂在一块。我是在剪辑中想起来这首歌的,之前从未想过要用它。
有一场戏里,收音机应该播着歌,但拍摄的时候我完全没想法要放什么。我的剪辑师Raphaël Lefèvre很喜欢Guy Gilles(译注:Absences répétées是由Guy Gilles执导的1972年法国戏剧电影,由让娜·莫罗出演),于是我们自问:敢不敢用这首歌?用吧!
《Absences répétées》海报
Q:你说你作为电影从业人员和作为影迷的工作混合在一起,这相当的危险,尤其是你借鉴了铅黄电影的风格,大胆地表现了恋物癖,抽象了情节,抛弃了人物动机,仿佛挣脱了躯壳得到升华。
A: 是的,但我还是认为布景、运镜这些是与人物情感息息相关的,一直如此。一切都是从情感出发的。视角、焦虑,乃至情感的迸发,通过镜头前的设计铺展开来。我从来不想忽视我的人物,而形式上是始终与情感相连的。
对我来说,最美的意大利恐怖片是那些人物情感最强烈的,如卢西奥·弗尔兹(Lucio Fulci)的《别动酷刑》(Non si sevizia un paperino, 1972),里面的巫师角色真的让我心神不宁。现在我们能有意识的把玩七十年代这些类型,因为已经将这种文化糅合进了我们现在的电影风格,而在当时他们对此是不自知的。
《别动酷刑》海报
而一部铅黄电影,仅仅以同性角色作为核心,让这些人物成为一种范式:我们很快就将其忘记,只记得他们如何相爱、相煎、相杀,如此看我这部电影展现的想法是有一点颠覆性的。
然而在典型的铅黄电影中,同性恋通常被视作离经叛道。但我却绝不会找机会耍小聪明,运用这种类型就按着它的规则从头到尾展现出其应有的冲动,赋予其我自己的人物色彩,并注意不被自身的抽象、形式及匠气所限。
尽管每条路的拐角都加入了人为元素重新设计,但是我们还是从现实的环境出发。我们并不是在摄影棚中拍摄,我们只是将想象力的残羹剩饭带到现实中来。
《别动酷刑》剧照
Q:因为说到底想象力比类型片的想法更重要更有力。
A: 对,绝对如此。如果可以不聊“类型的电影”,而聊下“想象的电影”,那该多美妙。
Q:影片中还谈到一些事情,谈到了黄金年代,但并非以一种怀旧的形式,这也是字幕之后的那个镜头想表达的吧。
A: 对,这是一个超脱时间的镜头。像遗落却并非不存在的仙境。对我来说这部电影还讲述着这么一件事:享乐主义是如何在这新一代人中间重生的。
我在这一代二十到二十五岁的“酷儿”群体身上深深感受到这点,感受到他们思想的开放,对享乐的渴望,在患病时战胜一切的能量。这些都比我那一代人强得多。
对于这部电影他们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在我看来这部电影完全没有拘泥于过去,还反映了最新的不受限制的享乐主义思想。我曾想收集一些患病前的享乐主义者的形象,像Florence Giorgetti或Ingrid Bourgoin——Simone Barbes or Virtue的女主角,以及到夜店或者大街上,寻找现在的享乐主义者的形象。
《刺心》剧照
这样的混合对我来说很有意思,迷影记忆中黑夜的嫩苗的脸庞。它创造了一条连接八十和九十年代的桥梁,一窥那个被艾滋和死亡笼罩的年代。怀旧,其实挺危险的,《午夜狂欢》就受到了这样的限制。这一次,虽然我们着眼于七十年代末,但我希望大家能够很快地摆脱时代的约束,我并非要将其神话化。
当时没有足以封神的同志色情片,虽说有一些奇珍异宝,像我在电影资料馆介绍的《熟悉的陌生人》(Un illustre inconnu, 2014)(详见《电影手册》2017年二月刊),但大多数都是很难看、肮脏无聊的电影。所以,我对大量的作品迷失在这种怀旧氛围里感到很遗憾。这是一段已经消失的记忆。
他们具备先锋者的原始特性:那是同志性爱第一次被展现在镜头前。我想要重新寻回那份纯真,但要避免将其理论化,这是困难的地方。这真的是关乎信仰,与青春紧密相关的事情。但电影拍出来的画面与我青春期的发现相比还是有所偏差。
我从出专辑转来搞电影,我的迷影教育是通过看那些多多少少已经被边缘化的、落伍的电影完成的。在看那些经典之作前,我看的是德·帕尔玛和达里奥·阿基多(Dario Argento),还有保罗·韦基亚利(Paul Vecchiali)、Guy Gilles还有Diagonale出品的电影。
《刺心》剧照
我把这些都看作娱乐、情感相关的电影。也许是因为这样,才引起了戛纳那些思想正统的人的愤怒,就说(我)带着一部放荡不羁的电影来了,情绪和享乐是这部片子首先关注的点,一切的设计都是为情绪服务的。
Q:在戛纳让人感到厌烦的是,很多人都期待和喜欢看到那些谈论重要话题的电影。
A: 是有这个可能的,我相信我们已经超越了这个范畴... 我觉得其实是电影作为“宣言”的一面让人感到不舒服,尽管这部也算不上(宣言)。把这些角色,这些“酷儿”带到大众眼前,将同性恋当作一种标准范式展现,以至于同性恋就不再是一个话题或者问题,于是乎大家也不会评头论足了。
就像在异性恋(作为标准范式)的电影里,也就是说99%的电影,我们不会讨论异性恋一样。而这种“酷儿”标准会让一部分人感到不安稳甚至愤怒,特别是当谜题被一部名为《有情饮精饱》(De sperme d’eau fraiche,《刺心》中凡妮莎扮演的制片人制作的电影)揭晓时… 这样可没法在戛纳拿奖呀(笑)。
《刺心》剧照
所以我就觉得戛纳把我们放到主竞赛实在是勇气可嘉,将这种一直被认为是离经叛道的文化推到聚光灯下,这种行为在我看来是高尚和富有诗意的。我们真的很激动,虽然也看到不少人摆着臭脸,觉得我们鸠占鹊巢。对啊,就是因为这个位置不属于我们,我们才要把它抢过来,就像一次愉快的抢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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