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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众生的地狱

深焦DeepFocus 深焦DeepFocus 2019-05-05



作者:José B. Capino

翻译:莫妮卡

校对:柯斌

编辑:章三



载于   CC(2018年6月12日)


在1974至76年间利诺·布罗卡执导了六部影片,其中三部里程碑式的存在改变了他本人的事业和菲律宾的影史:《劳而无获》(1974),《马尼拉在霓虹灯的魔爪下》(1975),《英湘》(1976)。这些作品不仅让本国的评论家们刮目相看,后两部还为创作者带来了国际声誉。试着重燃对电影的热情,布罗卡拍摄了这三部曲。在剧场和电视行业证明了自己的本事后,他在1970年代开始涉足商业电影,以几部剧情片,爱情片和一部历史动作片横扫票房,并屡获大奖。两年时间九部影片,在经历了一连串的制片人更迭和几部粗糙赶工的影片之后,布罗卡不得不迫使自己停工。


两年后,他发誓要创作更加扎实,且反映真实国情的电影。“电影里有太多的想入非非,和太多的逃避主义。”他说,“菲律宾电影缺乏内容;菲律宾电影需要更多的现实主义。轻浮的流行文化是菲律宾电影产业的支柱,但在1930年代掌控一切的制片厂制度早在60年代初就已衰落。当时受好莱坞电影和西班牙轻歌剧(又称说唱剧,是一种有对话和音乐的西班牙传统小歌剧)影响的主流剧情片、喜剧片、冒险片和音乐剧,已经逐渐向低成本的奇观剧和探讨种族剥削的独立电影转移。


布罗卡迫切想要改变的愿望反映了时代精神。当时的总统费迪南德·马科斯在1972年执行了“军事戒严令”,想要借此无限期的保住政权,同时敛财,但遭到强烈的抗议——其中包括受到西方反政府和反战起义影响的来自中产阶级的年轻人。马科斯一直认为电影是一个有力的大众媒介,并将其作为一个政治战场。在他成功的第一任当选期间,菲律宾一家大制片厂就发行过一部传记片为他竞选造势,片中将他神化成一个被命运选中而注定要成为律师和政治家的男人。在为蝉联第二任期拉票时,他的支持者出资为他拍了一部战争剥削片。


利诺·布罗卡


在“军事戒严令” 期间(1972–81),审查机构查禁电影,干涉剧本,并销毁一切当局认为“有攻击性”的负面题材。当局的专制引起了不小的政治骚动,但审查阻止了对这一方面的直接呈现。这样做导致了可发行电影的范围,并鼓励了布罗卡所反对的“逃避主义”影片的大流— 比如追车,功夫,牛仔戏。


《劳而无获》是导演的回归之作,这部电影讲的是一个年轻人如何在一个充满迷信和偏见的社区里成长的故事。这个年轻的男主角经历了初恋和心碎,帮助社会弃儿,慢慢理解他的阶级给他带来的优势,并起身对抗他那有性别歧视的父亲。


这部电影让人想起50年代好莱坞电影里小镇剧情片对社会的批判,还有那些讲述二战后农民和国家苦难的优质菲律宾电影,并结合一些60年代欧洲艺术电影带有观察的自然主义。结果让观众大为惊叹。为了抵制偏爱大明星阵容的菲律宾电影,布罗克选择了一位不知名的17岁演员(克里斯多夫·德·里昂Christopher De Leon)担任主角。尽管如此,《劳而无获》还是取得了高票房,证明了和社会问题相关的高质量电影同样能够盈利。布罗卡在电影中没有明确提及涉及政治的内容——除了片中捎带提及“军事戒严令”时期的宵禁——让他免受审查之扰。


《劳而无获》海报


布罗卡的回归之作让迈克·列昂大为赞叹。迈克·列昂本人也是一个初露头角的电影人,他的家族坐拥LVN制片厂,该厂为战后菲律宾四大电影制片厂之一。列昂给布罗卡提供拍摄资源,电影改编自小说《Sa mga kuko ng liwanag》(《在霓虹灯魔爪下》),一部由埃德加· 多雷耶斯(Edgardo Reyes)撰写的社会现实主义小说,在60年代后期连载于一本大众文学杂志上。


列昂本人作为制片人和摄影师参与改编。和《劳而不获》一样,马尼拉围绕一个年轻的男性主角展开,同样由不知名演员扮演——这一次主角本博尔·罗科(Rafael “Bembol” Roco Jr)和有许多经验丰富的电影演员,以及来自政治激进派剧场的演员对戏,这些演员从1967年开始就和布罗卡合作,直至今日。一个名叫胡立欧的年轻渔民跟随女友丽佳亚(希尔达·科罗内尔Hilda Koronel饰)来到马尼拉,不久后她去应聘家政服务员,自此失踪。


几个月后,胡立欧才在一间教堂外重遇丽佳亚。她已经被迫做了一名妓女,现在是一个名叫安克的中国商人的情人。尽管她已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但安克待她像监狱中的犯人一般。虽然丽佳亚告诉胡立欧安克威胁过如果她敢逃就杀了她,胡立欧还是说服她逃跑。她没有赶上他们约定的会面时间。尤其是电影的最后一幕,情节翻转,画面惊人,让《马尼拉》一片一举成为亚洲电影中最棒的剧情片之一。


“《马尼拉》既是一部风格化的报告文学,记录了马科斯执政下的城市,同时也是一部具有普世价值的大都市生死传。”


《马尼拉:在霓虹灯的魔爪下》海报


布罗卡真正想通过书写这对不幸的恋人的城市寓言表达的,其实有关社会政治,有关马尼拉那随时可供人盘剥的工人阶级。胡立欧的追寻之路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展现了当代马尼拉平民窟中奴隶制的各色现代伪装和糟糕的生存条件,片中还有更多有关社会不平等的明显暗示。电影中最感人的一段是有关工人们在资本主义制度之下所受的剥削与异化。为了能够继续留在城市寻找丽佳亚,胡立欧成了建筑工地的一个卑微小工。在走投无路之下,他最终也成了一名性工作者。


布罗卡仔细描绘胡立欧如何在这两个行业所遭到的剥削。一个建筑工地的包工头没收了他三分之一的工资,剩下的钱只够他买点吃的,没有片瓦遮顶,工地的安全状况也十分危险,工人们甚至没有安全帽和安全绳索保障人身安全。在妓院比在工地赚的多,但客人们的要求让人崩溃。他的同行朋友是他在这种疏离异化的环境中唯一的解脱。当他发现自己吃不饱饭时,他能指望他的朋友从自己微薄的收入中给他省下一口饭;让他有地可憩;借给他钱。胡立欧从工人和下层阶级的团结互助中学会了宝贵的一课:希望。


影片中对于包身工和性工作者精准的描绘全赖小说作者的亲身经历。埃德加·多雷耶斯(Edgardo Reyes)花了几年时间在工地干活,在唐人街的一家妓院当杂工。这部电影还要感谢多雷耶斯对于发展中国家贪婪的经济增长背后的等级制度做了清楚的剖析。在社会的最底层——比胡立欧这样的杂牌工还要低下的——是一些下层人,乞丐,和被贩卖的人口。胡立欧之上是中产阶级,这些人可以不受任何惩罚地剥削底层阶级,其中包括包工头巴拉伽迪亚和将丽佳亚拐进城然后卖到妓院的科鲁兹夫人。小资本家如安克和妓院的同性恋老板比小中产们占有更高一级的社会阶层。寡头巨鳄们对于底层人来说几乎不可见,因此在片中只通过代理现身。


《马尼拉:在霓虹灯的魔爪下》剧照


全片中的霓虹灯和广告牌暗示了大财阀和全球资本化对于马尼拉那些穷困潦倒的底层人负有罪责。在胡立欧工作的工地有一块写着西班牙语的标牌——“马德里”——第一个将菲律宾变成奴隶附属国的西方国家的首都。当胡立奥进入了皮肉交易的市场,日本电子产品公司的霓虹灯在夜空中闪耀。


和许多将背景设置在大城市的电影一样,在《马尼拉》中菲律宾首都并不仅仅是视觉亮点或象征符号。这座大都市本身也是布罗卡的叙事重点,包括它的社会地理划分。《马尼拉》以一段城市中的唐人街黑白影像开场。在整个片区最有特色的街道十字路口旁,胡立欧蹲了好几个小时的点,观察丽佳亚的踪影是否出现在安克家中。很快他就发现唐人街不仅是个商业避风港,还是个卖淫的污秽场所。影片中对于民族飞地(指在本国境内的隶属另一国的一块领土),尤其是其居民的描述引发诸多评论和菲籍华裔社区的不满,指责其中的反华种族歧视。尽管《马尼拉》重点描写了有关该地区人尽皆知的事实,片中对于安克和其他一些中国人的刻板人物塑造仍旧是电影的一个问题因素。


除了唐人街,《马尼拉》也探索了海滨通多区绵延的贫民窟,展示了城市里的贫民有多缺乏住房,以及下层人糟糕透顶的生存环境。影片播放到一半,胡立欧被踢出建筑工地,朋友阿通收留了他。阿通全家沿一条被污染的运河而居,这块抢占来的地方,叫Sunog-Apog,意为“燃尽的光”。之后在片中,一场大火将这个地区烧成一片焦土。


《马尼拉:在霓虹灯的魔爪下》剧照


在一个争议颇大的片段中,影片也捕捉了马尼拉的同性恋状况。布罗卡要求编剧小克洛杜尔多·德尔蒙多(Clodualdo Del Mundo Jr.)添加一条原著小说中没有的副线,描写胡立欧如何一步步走向卖淫。妓院一景在一家唐人街沿边的同志“按摩院”拍摄,戏中相应的角色在现实生活中就是操持皮肉生意的男妓。制片人担心影片过长便在国际放映前剪掉了这场戏。


在最初的剧场版里,《马尼拉》中有一场在同志酒吧和几场在电影院里游荡的戏,这些能展示胡立欧和鲍比的友谊如何增进,而后者就是劝他入行的人。鲍比慢慢迷上了胡立欧,在某个温柔的瞬间,他偷亲了胡立欧。胡立欧出于恐同心理揍了鲍比,决心不再卖淫。要是这最后一场得以保留,观众也许就能更清楚地意识到为什么胡立欧会放弃这些“容易钱”而选择做收入微薄的日工。这些被剪掉的记录了同性恋和暗娼阶级的珍贵片段,一直未被保留在该片中。


布洛克在他的电影中插入了菲律宾70年代的动荡局势,他的镜头里有写着“工人万岁!”和“打倒资本主义!打到法西斯!”的海报和布告(明指美国支持马科斯独裁),还有一些紧握的拳头和激进组织爱国青年党的影像。由于独裁者对于电影中的颠覆性内容起疑,布洛克谨慎地将片中的社会骚乱设置成“大背景”,将剧本时间设定在独裁时期之前,而非“军事禁严令”时期。这一免责声明不太奏效,因为尽管马科斯已经取缔了抗议游行,人们对他想要建立一个“新社会”的尝试却更加抵触。


当电影在1975年“军事禁严令”时期上映时,布洛克将政治标语和严峻的社会形势放在1970年,情况还是老样子。马科斯承诺会竭尽全力消除“劳动人民的贫困”,但菲律宾底层人民在他的任期下反而越发穷困和不安。好在,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布罗卡对于这些严重的贫困问题和政治反抗的描绘竟然没有触及审查的神经,电影一刀未剪就上映了。


《马尼拉:在霓虹灯的魔爪下》剧照


《马尼拉在霓虹灯的魔爪下》如此精彩的部分原因在于它多层次的张力。首先,粗粝的现实主义和经过设计的拍摄风格融合在一起。列昂精湛的摄影和目光所及之处城市的丑陋形成鲜明对比。全景加上深焦构图强调了这宽广,拥挤,以及无限延伸的破败景象。张力也体现在声音设计上,两种音景互相重叠:人声喋喋和都市的喧嚣以及充满幻想,情感丰富的背景音乐交融。张力还存在于胡立欧的视角中,外在和内在相冲,他又饿又累,一边感到恐惧,一边又充满希望;因为他已神志不清,因此他眼中的马尼拉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在残酷与美丽中并存。


《马尼拉》处于社会揭露和寓言体裁之间,既是一份马科斯执政下极具艺术化的城市报道,又是一个大都市生死传一样的传奇故事。影片将自然主义式的大众生活和片刻的梦幻诗意并置— 像是胡立欧回忆起他和丽佳亚在他们的失乐园,一座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海边小镇。主角的姓名甚至都带有寓言意义:胡立欧·马蒂亚加翻译是“耐心”,丽佳亚的意思是“愉悦天堂”,安克听上去像是“Atik”,菲律宾语是“钱”的意思。


剧本方面,尽管呈现方式有点散乱,闪回也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但结构还是很从容。例如胡立欧一步步滑入马尼拉普罗大众的地狱生活这一段,被分成三部分,每一部分都是由一个男性朋友领路:建筑工地的阿通,红灯区的鲍比,唐人街的博。视觉和声音母题贯穿整个叙事。西方的流行音乐几次预兆死亡。相比之下,整部影片仅仅通过视觉母题展现片名的隐喻——致命的光亮:当葬礼上的火光反衬了死亡的苍白;位于马尼拉历史文娱区的黎刹大道上霓虹灯闪耀,仿佛召回了社会阶级流动的美梦,却也是通往毁灭之路。


《马尼拉》夺得了多项大奖,并且两次在国内上映都票房大卖。影片在法国和英国的电视台播出后,也大受欢迎(在布罗卡之前,菲律宾艺术电影一般没什么机会在欧洲上映)。比起《马尼拉》,西方的影迷更加青睐剧情曲折的《英湘》,后者似乎更加紧凑,画面也更优美。但是在布罗卡对电影痴迷的国家,《马尼拉:在霓虹灯的魔爪下》更加被广为认定是他的巨著无疑。



-FIN-


深焦DeepFocus系今日头条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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