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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戛纳主竞赛的第一篇影评

深焦DeepFocus 深焦DeepFocus 2019-04-17

“我的所有电影都代表我,

但是这一次我走得更远,

在其中的是我的灵魂。”

——佩德罗·阿莫多瓦谈《痛苦与荣耀》


作者

麻赢心

麻赢心,编剧/导演/策展人。西班牙MYX FILM Productions制作公司创始人。深焦马德里华语电影展(2016)、北京国际电影节阿莫多瓦回顾展(2018)策展人。


编辑

蘇打味


《痛苦与荣耀》海报



全世界最酷的导演的灵魂是什么样子呢?过去几周,前所未有地,阿莫多瓦接受了大量采访,并在采访中谈论他不愿示人的痛苦和孤独。《痛苦与荣耀》以主角带有手术疤痕的身体开始,那也是阿莫多瓦的身体。“我的背部布满金属、螺丝和外科水泥。”除了背部,近年来,他还有一百种痛苦:头痛、咽炎、耳鸣、肌腱炎、焦虑症。他通过主角之口戏谑道:“每天晚上,我感到各种痛苦,于是我信上帝并且祷告,如果有一天醒来,我只感到一种痛苦,那么这一天,我就是无神论者。”

 

身体上的痛苦使阿莫多瓦远离人群和聚会、对一切说不,并开始怀疑自己再不能够拍摄电影,《痛苦与荣耀》正是诞生于这种双重低谷的境况下,“没有东西使你惊奇,没有一件事情可以真正将你完全填满,你开始感到空虚,孤独变得难以管理。如果不了解肉体上的痛苦、不经历背部的手术和长时间的术后恢复,我不会写出这个剧本。”而阿莫多瓦是如此富有自尊的人,因而在影片中,他用最娱乐的方式,通过胡安·加提的画,将其度过的漫长的黑暗时光迅速带过:“我不想这部电影变成诉苦和自哀。此外,我认为自己没有资格诉苦,因为世界上有很多人正在承受更大的痛苦。”



然而他的痛苦到了什么程度呢?片子的主角、阿莫多瓦的“另一个自我”因为过于痛苦而荒唐地开始吸食海洛因。于是记者们不断问阿莫多瓦,这是不是他的真实情况。阿莫多瓦不得不一次次澄清,没有,我从来没有吸过。我甚至没有在八十年代吸过,现在更不会了。但与此同时,他又坦白道:“在受够了痛苦的时候,我的确考虑过。”

 

八十年代对于阿莫多瓦的一生至为重要,是那个时期使他成为日后的自己。而毒品在那个突如其来的自由年代十分泛滥,阿莫多瓦称其为“我们这一代人的越战”,对毒品毫无认识的年轻人追逐偶像的脚步沉溺其中、消耗生命,甚至一个个死去。是对拍摄电影的狂热和坚定,使阿莫多瓦从那个战争中幸存,然后,电影变成了“毒品”。在给《国家报》所写的文章《痛苦与荣耀:第一个欲望》中,阿莫多瓦写到:“可以说,电影是我的生活,或者我的生命就是电影。影片中真正的毒品是电影,主角赖以存活的是继续拍摄,而电影已将他吞噬掏空。”




《痛苦与荣耀》讲述“一个从不停下的导演”:“他一直以年轻的、爆炸式的状态生活,对回望过去从不感兴趣,因为他总是处于【下一个项目】中,他的生命在延长的电影中流逝。”阿莫多瓦坦言,他总是在一个电影结束前开始一个新的剧本,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走在时间前面。“近五年来,我常常感到,如果不再拍电影,我的生命将变得没有很多意义。因此我要逼迫自己写新的剧本,以此平静下来。” 然而正如西班牙诗人塞尔努达所写,“时间一直在外面静候,和人生一起,埋伏以待”,最终,时间赶上了阿莫多瓦。

 

谈论导演的电影很多,但是阿莫多瓦认为只有一部与《痛苦与荣耀》有类似的内核,那就是他的朋友伊万·祖卢埃塔的电影《狂喜》:“两部电影均呈现了电影拍摄对创作者的【吸血鬼化】,它从你身上汲取,吞噬你,把你带到一个除了它本身、其他东西全部消失的地方。”

 

安东尼奥·班德拉斯以极为精准、动人的表演变成了这个困于病痛和创作绝境的孤独化身。在拍摄中,阿莫多瓦对班德拉斯说:“当你不知道如何做的时候,你可以直接模仿我。”但是班德拉斯说不,他会从虚构中创作。“令人惊奇的是,他最终以一种无知无觉的状态变成了我。”而这些,并不是因为他穿上了阿莫多瓦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住在了重现阿莫多瓦家中布置的房子,或者与阿莫多瓦一样的白发、走路方式或声音。“当人们对我说,在班德拉斯身上看见了我时,我很高兴,因为他完全没有模仿我。”在阿莫多瓦看来,这个美妙的结果是时间与痛苦汇成的礼物:“这部电影讨论了时间的流逝和其留下的伤口。近年我在安东尼奥身上看见了这种伤口,一些我从未见过的神情、一些与过往不同的东西,与年龄有关,很不幸地,也与痛苦有关。当我们重聚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富有活力和幽默感的小孩子,底色一如二十岁时,只是增加了历经痛苦、濒临死亡的痕迹。安东尼奥经历了三次严重的心脏手术,这些经历留在了他身上。幸运的是,对于演员和写作者,不存在坏的经历,一切都会在表演中、在书写中转化成宝贵的东西。”



在全球首映的前一晚,《痛苦与荣耀》在西班牙电影资料馆——“阿莫多瓦的家”提前放映,年轻时,他在这里看电影,后来,他把这里拍入电影,再后来,他的电影在这里放映。“生活模仿电影,或者电影模仿生活。两年前,我在这里介绍我的回顾展,一年前,我在这里拍摄《痛苦与荣耀》,现在,我在这里介绍《痛苦与荣耀》,我的生活和虚构、电影已不可避免地连结在一起,很多时候难以分辨。”阿莫多瓦在开场时如是道。

 

《痛苦与荣耀》被阿莫多瓦定义为“自我虚构”:“我的所有电影都是来自于我的现实,同时,我总是逃开自然主义,我不希望我的电影看上去写实,但是希望观众在其中认出真实。”这一次,在真假难辨的回忆中,阿莫多瓦完成了与童年、母亲、过往的恋人、合作过的演员的和解,推开虚构与现实的墙,墙后的世界“并非都是真实的,但都是诚实的”:“通过写作,你不仅仅是打开了亲密的大门,而是发展出不曾存在的可能性,这一点常常使我战栗。”

 

回忆在抒情诗般的自然风光中展开,年轻的女人们在河边洗衣、聊天、唱歌,如度过一个节日,童真的小男孩望着水中的肥皂和被肥皂吸引来的小鱼,开心地笑出声音。镜头一转,小男孩长大,与母亲住进白色村庄里的地下洞穴,这是父亲唯一可以给他们的家。这是战后的岁月,阿莫多瓦的童年。“我有一些灿烂无比的记忆,比如母亲在河边洗衣的场景,我和弟弟奥古斯丁常常都会回想起。我从来没有住在洞穴里,但是我希望以极端环境做一种对比,一边是战后贫穷的母亲耻辱、晦暗的记忆,一边是通过洞穴的天窗看到阳光感到快乐的孩子的美好憧憬。那是两种不同的目光:母亲不得不【把孩子交付于上帝】,以此获得学习的机会,而孩子把那里看做一个传说般的、富有奇幻色彩的地方。”



童年的母亲美好而无所不能,成年后的母亲则是另一种形象:“我母亲那一代人非常强悍,年轻时拯救自己的孩子,拯救了战后的整个国家,然而由于生活对她们很不公平,当她们老了,会变得不近人情、不易共处。”电影中最令人心碎的一幕来自主角对年迈的母亲说:“很抱歉,我不是你所期望的儿子。”


阿莫多瓦说:“这一幕没有在现实中发生过,但是来自我不愉快的童年,来自因为周围人的目光、学校里残酷的同学而感到的异类感。这种糟糕的体验在时间中关闭,我不再回想,而现在,我终于敢于以直接的方式去谈论。”


这一幕从未发生过,可在阿莫多瓦心里又像是发生过一样。班德拉斯回忆到:“佩德罗是非常有个性的人,一直以来非常强悍,忠于自己的作品和语言,但在这次拍摄中,我看见了他的柔情。拍摄我与胡丽叶塔扮演的母亲在阳台的那场戏时,当佩德罗开始讲我的角色时,他忽然说不出话,我被吓到并意识到这场戏对他人生的重要性。尽管这次对话在现实中没有发生过,但他感到是真的。也许他的母亲是这样想的,他想说成为他自己并不是他的错,他想对他的母亲说对不起。我记得当时我拥抱了佩德罗,这对我来说非常美好,感到自己与他变为一体。那一天以我们的眼泪结束拍摄,我们对彼此的认识到了另一个层面,到达了我们从未预想会到达的地方。”



儿时的阿莫多瓦不只是父母眼中的异类,也是整个学校、整个村庄、整个家族的异类,直到17岁,在一场大吵之后,他离开了村庄,去马德里独自生活。而现实比电影的美好大约在于他有一个最好的伙伴,他的弟弟奥古斯丁。多年前的一次领奖中,阿莫多瓦曾深情回忆儿时和弟弟手拉手去看电影的情境,他早年在舞台演出时,弟弟也总是在台下望着他,这种守望持续至今,自1985年两兄弟一起创立了“欲望无限”制片公司以来,奥古斯丁是阿莫多瓦每一部电影的制片人。


除了母亲,阿莫多瓦越过层层岁月也要见面的还有一位昔日的恋人。影片通过一段无与伦比的舞台剧独白,揭开了主角一段发生于八十年代的激情和激情结束后的痛苦。“当你仍然爱着一个人,然而不得不与之分手时,艰难与痛苦如同截肢一只手臂。这一段来自我的真实生活,尽管结局和电影中不一样。”虚构中的重聚仿佛使阿莫多瓦获得了一些治愈,他十分欣赏班德拉斯在这场会面中的所有反应,在他看来,片中的自己比现实中的自己做得更好,是一个更好的人,更像一个慷慨的恋人,对旧爱真挚地说:“谢谢你的来访”。



可以说,戏剧内外,在所有层面《痛苦与荣耀》都是一次重聚与和解,闹过矛盾的演员、闹过“离婚”的合作伙伴(胡安·加提如此形容),以及导演的“吾栖之光”(阿莫多瓦本人定义)——西班牙摄影大师何塞·路易斯·阿尔卡内。《吾栖之肤》上映后,评论说,埃琳纳·安娜亚的脸庞从未如此动人,对此,阿莫多瓦说这全是阿尔卡内的功劳,并称他为“吾栖之光”。


José Luis Alcaine


阿尔卡内与阿莫多瓦的第一次合作是《崩溃边缘的女人》,该片赢得了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剧本奖以及欧洲电影节最佳青年电影奖,阿莫多瓦自此蜚声国际影坛。此后两人又合作了《捆着我,绑着我》《不良教育》《吾栖之肤》和《回归》。而在合作《捆着我,绑着我》时,双方的关系一度恶化到在现场不与对方说话。谈及《痛苦与荣耀》的拍摄,阿尔卡内说,这一次,他们还是不说话,但是,是出于默契和信任。在摄影上,阿莫多瓦只给了他唯一的指示:“我希望镜头聚焦尽可能多的画面内容。”阿尔卡内在《痛苦与荣耀》中贯彻了自己的摄影哲学,“通过光的颜色、角度,在不同的场景中注入时间的流逝感”以及“最大程度地展示演员的脸庞和眼睛”。


和摄影一样出色的还有配乐,这是阿尔贝托·伊格莱西亚斯与阿莫多瓦的第十一次合作。伊格莱西亚斯笑说:“每一次与佩德罗合作都是崭新的,他总是要我忘了我之前在他电影中所做的一切。”而阿莫多瓦称他“是我所认识的伟大艺术家里唯一没有任何自负问题的。”《痛苦与荣耀》的配乐历时两个多月,每个周日,两人在伊格莱西亚斯的家中一起工作,反复讨论。最终,配乐从叙事的“亲密性”出发,变成一面面镜子,映出角色孤独的灵魂。



虽然仍然采用了戏中戏、舞台剧等形式,《痛苦与荣耀》的镜头语言和叙事都是化繁为简的:“自《胡丽叶塔》开始,我对待叙事的想法发生了改变。现在给我一台摄影机、一个三脚架,已足够我拍摄。”如果说《不良教育》是盒子套盒子一层又一层的秘密,那么《痛苦与荣耀》是无数个敞开的盒子,里面装着可以拼出阿莫多瓦光影一生的过去和现在。阿莫多瓦不止对观众敞开了他的城市、他的街区、他的房子,“我已敞开了我的客厅”。

 

除了具象的角色,《痛苦与荣耀》中还有一个无处不在的角色,一个与阿莫多瓦最为亲密的存在,即电影本身。“我是一个十分害羞的人,但是当我写作和执导时,这种害羞就消失了,在这些时刻,我一丝不挂,感到全然的自由。毫无疑问,这部电影是关于电影本身和电影在我生命中的重要性。”正如评论所说,从现在起,看任何阿莫多瓦的电影,都会在脑海中出现这一部,这是一个创作者的“电影遗书”。对此,阿莫多瓦说:“我希望这不是我的电影遗书,我想继续拍电影,这是我赖以生存的东西,正如片中的角色。”


《胡丽叶塔》


几年前,确切地说,在拍摄《胡丽叶塔》之前,阿莫多瓦第一次考虑不再拍摄电影,《胡丽叶塔》之后,“没有什么要说”的梦魇仍然在继续,因此最终,阿莫多瓦决定践行《八部半》中的建议,“电影应该诚实、应该有导演的灵魂在其中”:“我需要拯救片中的角色,拯救他即是拯救我自己,没有比富有希望的结局更好的通向拯救的路。”片中主角的名字Salvador,在西班牙语中正是拯救者的意思:“当Salvador已没有任何故事可讲时,他看见人生第一个欲望对象所画的自己,感到这个故事应该被讲述,这种迫不及待的讲述的需要拯救了他的生命。”这是Salvador又一次得救,八十年代,失去爱人的他回到马德里后痛不欲生,直到三十年后借舞台剧说出:“(当时)电影拯救了我。”

 

作为影迷,《痛苦与荣耀》是另一个故事。两年前,我在西班牙电影资料馆观看了《不良教育》,放映结束后,看见坐在身后的阿莫多瓦双眼通红;一年前,我在同一个地方参与了《痛苦与荣耀》的拍摄,出席Salvador的回顾展;3月21日,我又来到这里观看《痛苦与荣耀》,听见阿莫多瓦说“生活模仿电影,或者电影模仿生活”。在现实与虚构中,我不断地成为阿莫多瓦的观众,而我不同意他对自己的评论,他和Salvador一样慷慨,面对观众,他柔情无限。





—FIN—

深焦DeepFocus系今日头条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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