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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剩女”羞辱

深焦DeepFocus 深焦DeepFocus 2020-09-21

纽约翠贝卡电影节期间,《剩女》(Leftover Women)的纪录片让各地女性观众感到共鸣。纪录片讲述中国大城市里三位职业女性在“剩女”标签的威胁下,面对婚恋压力做出的选择。Huamei是34岁的北京律师,乡下的家人催婚催得紧。Min是一位28岁的电台主播,感到时间不多,积极参与相亲活动,而公务员父母对未来女婿有高要求。Qi是36岁的副教授,迅速进入了结婚育儿的轨道,但是父母觉得门户不对等,婆婆向亲朋好友隐瞒媳妇的年龄,双方都觉得做了妥协。

 

《剩女》纪录片的两位以色列导演Shosh Shlam和Hilla Medalia,曾拍摄中国戒网瘾中心的纪录片《网瘾》(2014),获得圣丹斯电影节世界电影单元纪录片的“评委会大奖”提名。如今中国受教育女性面临的窘境,让她们把目光投向“剩女”群体。这不仅是追求个人成就的现代价值和完成家族期待的传统价值的冲撞,更是独生子女政策导致性别失衡后政府给予的标签。有趣的是,《剩女》不仅在议题上与《独生子女国度》(One Child Nation)相关,后者的联合导演Jialing也参与了前者的拍摄。2019年4月27日,深焦在Roxy Hotel采访了《剩女》导演,了解跨文化视角下的女性处境以及拍摄的幕后故事。


采访 | Vivian Y

编辑 | 小柿


深焦:为什么选择聚焦“剩女”的话题?什么时候产生的兴趣?

 

Shosh Shlam: 我们之前在中国拍摄了一部纪录片《网瘾》(2014)。影片在圣丹斯放映后,我觉得要回到中国继续观察。Hilla说不行,家里有两个小孩,离开很困难,丈夫强烈反对。

 

导演 Shosh Shlam


Hilla Medalia:对,以色列导演很少出国拍摄,大多数影片都是国内完成的。我们是唯一的一组出国来中国拍片的导演。在中国的时候,我们遇到了“剩女”的现象,这是从前我们不了解的。


导演 Hilla Medalia

 

Shosh:所以《网瘾》把我们带回中国。2015年国际妇女节前夕,五位行动主义者发起反性骚扰活动,被刑事拘留37天,我们很震惊,打算了解中国的女性权益。

 

深焦:在以色列的女性有没有“剩女”的焦虑?

 

Hilla:以色列有,但是情况不同,焦虑的重心是生育而不是结婚。还要看女性所处的区域。如果在比较传统的社群,女性会有很大的压力,有不少人做媒。在其他区域,焦虑来得迟一些。女性如果到37岁左右还没有孩子,会开始紧张。

 

Shosh:是的,在极端正统犹太教地区,女孩17岁的时候,父母会找媒人帮忙择婿。女性的压力不是结婚,而是做母亲。因为戒律里要求信徒繁衍,子孙众多。虽然这是对男性的要求,但是需要女性来共同完成。换句话说,如果妻子不能生育,丈夫可以休妻。

 

Hilla:另外,中国“剩女”的压力部分来自政府。2007年,中国教育部把“剩女”作为了汉语新词,2010年,政府宣传“女性在27岁前结婚”的婚恋状况调查结论。由于独生子女政策,男人比女人多3000万,政府认为这成了威胁社会稳定的隐患。同时,传统观点总是把女性推入婚姻。因此,现代女性要承受更多的压力:为了关注自身职业发展,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成功女性结婚更迟。

 

Shosh:《剩女》中的3位女性就是政治观念和传统看法的“受害者”。

 

Hilla:其实全球女性都面临相似压力。比如我家里有两个小孩子,我来纽约的翠贝卡电影节或者加拿大的Hotdocs国际纪录片电影节的时候,每个人都问我:“孩子怎么办?你怎么能把他们扔在家里那么久?”可是我的丈夫出差的时候,没人问他这个问题。我觉得中国女性承担的压力更多,但是世界各地的女性,都对中国女性的故事有共鸣,因为我们面临相似的难题。


《剩女》剧照


深焦:我对片中对话屡屡出现的“婚姻市场”一词感兴趣,我想你们可能也很震惊。我想知道当片中女性遇到一些不友好的概念,会有什么感受?例如影片开头,34岁的律师Huamei受到相亲公司的负面评价。

 

Shosh:我们觉得很糟糕,很震惊媒人会和Huamei说:“你不够好看,年纪又大了。”我们问中国助手“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媒人要羞辱她?”助手说:“这在中国算不上羞辱。我妈几年来一直告诉我,我长得不好看。”我们想了想,大概是不熟悉这里的文化背景。

 

Hilla:我觉得Huamei承受了特别大的压力。同时,她也是个胜利者,很有骨气,想结婚但是不妥协。她希望能找到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我有点羡慕她。

 

《剩女》剧照


深焦:影片中的三位女性有不同的个性和选择,多角度呈现了“剩女”现象。请问你们是如何寻找和确定被摄者的?

 

Shoch:当时我们在微博发消息,来了很多人。不过有些人只是愿意说说故事,不想被拍摄;有些人愿意被拍摄,但是家人不同意,因为“剩女”对于一些家庭来说是一个“耻辱”,女大未婚仿佛是人生的“失败”。其实这很奇怪,小时候你要专心学习,不能为恋爱分心,一旦毕业了,又被催婚,组建家庭。对于女性来说,从大学毕业还不够。Huamei是家里唯一上了大学的人,她说:“我不属于这里。”但是在婚姻上,她还得听从家人的意见。她说自己曾有一个男友,当她问对方“你爱我吗?”男友说“我不讨厌你。”她把男友带回了家,妈妈说:“如果你和这个男的结婚,我就和你断绝母子关系。”Huamei就分了手。

 

Hilla:Huamei性格里的矛盾面很有趣,一方面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一方面也要尊重父母,服从他们的意见。在中国的时候,我们不止一次听到大家说自己“生命是父母给的,欠父母太多”。

 

深焦:是的,因为父母把大量的钱财和精力投注在我们身上,为了孩子牺牲私人生活,所以孩子们很难不服从父母的意愿,所谓父母反对的婚姻不受祝福的。在影片中,我看到女儿和母亲的争吵特别真实,女儿哭诉“你总是控制我,从来不听我说什么。”你是如何捕捉到这个激烈的情境的?

 

Hilla:Huamei和我们的关系很好,Huamei的母亲能看到这点。的妈妈总是说这个男人不够好。我们希望她妈妈最终能接受某个人。


《剩女》剧照


深焦:你们会和被摄者有更深接触吗,会和她们交流怎样变得更开心,怎样和父母交流吗?还是你们会保持纪录片导演和被摄者的距离?

 

Hilla:她们需要的话,我们会给予帮助。

 

Shoch:通常保持距离,因为我们来自不同的文化背景,可能不适合介入。我们现在说的所有话都是出于对被摄者生活的尊重。Huamei现在正在德国,她完成了法国的硕士学位,收到了德国的offer,目前在柏林建立自己的生活。我们希望她能顺利。对于她来说,离开中国就是胜利,“我已经离开中国两年了”。

 

深焦:的确是一种胜利。但是片中的另外两位女性Min和Qi似乎“失败”了,尤其是服从母亲权威的广播电台女孩Min。

 

Shoch:“失败”用词太重了,我不觉得她们失败了。衡量她们是否成功好像在裁决她们的行为,告诉她们有一条所谓对的路。我觉得我们的工作是观察和学习,当然她们遇到困难,我们可以时刻帮助。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关于成功有自己的定义。

 

深焦:不过我感到你们更青睐性格鲜明的Huamei,她的个人故事发展非常有趣。

 

Hilla:这和“青睐”无关,而是整体故事结构的安排。我们和Huamei共处的时间比其他被摄者长,所以她的故事最完整、最复杂。我们打算这么安排:每个人的镜头时间不同,有一个主角,以及其他两位人物来完成这个现象的整体呈现。

 

Shoch:Huamei来自乡村,Min和Qi来自城市。

 

Hilla:Min的父母是公务员,Qi的家人是知识分子,你可以看到不同的观念。

 

《剩女》剧照


深焦:片尾演职人员表里我看到摄影师范俭的名字,他本人也是纪录片导演对吗?

 

Hilla:是的!两年前,范俭拍了一部关于中国乡村女诗人的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影片在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IDFA)首映,获得了评委会大奖。他在中国已经是一位出名的纪录片导演,但是为了生计,他也会给其他团队做摄影师。

 

Shoch:我们和范俭工作得非常愉快。他有导演经验,知道摄像机该对准哪里。他对我们的帮助非常大。我们不会说普通话,不可能现场翻译每一个词句,所以我们和非常出色、值得信赖的中国团队合作。

 

Hilla:范俭倾心帮助我们。你可以聘请摄影师,指示他该做什么,但是范俭投入了更多。我们第一次来到Huamei的村子,两个小时之后,她的家人就要求我们离开。她的姐姐很生气,突然说:“你们为什么来这里?”她告诉Huamei:“我要他们离开。”范俭说:“我们得走了。”我们纳闷:“什么意思?这就走了?”我们大老远地从以色列飞来,坐了5个小时的车从北京到村子里,现在就让我们走,是什么意思?我们想了想,不在自己的国家,得尊重当地习惯。如果在自己国家,我可能会说“等一等,也许姐姐会平静下来,我们可以继续交流。”我们离开了,当天很沮丧。等到第二天,我们又来了,姐姐正好不在。Huamei的父亲不停向我们道歉,拿水果,煮菜给我们吃。他觉得很不好意思。

 

Shoch:在拍摄现场,了解人们的情绪和感受是非常重要的。对于我们来说,身处异国,特别需要有人对情感的微妙变化保持敏锐。

 

Hilla:在我们的国家,我会问:“你说让我们走是什么意思?”

 

Shoch:哎,太夸张啦!

 

Hilla:至少我有更多信心,我可以用母语尝试说服拍摄对象。

 

Shoch:对的,作为纪录片导演,你知道我们常说的:如果有人不愿开门,你就从窗户进去。

 

《剩女》剧照


深焦:我想多了解你们克服语言障碍的过程,我在DOC NYC听说有些纪录片导演放弃语言翻译,只观察人们的身体语言,看到微妙的表达。

 

Shoch:有时候我们有译者,但是在一些场合不能出声,也不能逐字逐句翻译,在拍摄中知道一个大概就好。这不是我们第一次来中国。后期制作还在弄,我们看到带字幕的素材时,就了解了每个词的微妙内涵。

 

Hilla:在现场,摄影机开始工作的时候,我们给出大致的拍摄方向。过了一会儿,我们停下来看素材。当然不是每句一停,但是每过一会儿,我们会停下来看看拍摄是不是按照预想的方向进行,有时候也会让他们按着自己的思路走。

 

深焦:拍摄期间,你们会不会担心这些女性没有找到自己的解答?为这部纪录片找到一个结尾是否困难?

 

Shoch:作为结尾,我不觉得三位女性都需要结婚。在讲述一个故事的时候,你会感到某个时刻,她们生活中的一些进展可以作为影片的结尾。比如Huamei打算出国留学,那体现了她所面临的巨大压力,以及她在寻找另一种生活方式。

 

Hilla:Qi结婚了,但是她说“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快乐结局。”结婚意味着幸福吗?对于一些人来说是的,但是对于她来说,她在婚姻中做出了一些妥协。你跟随她们的生命之旅,她们在寻找结局,这本身也是一种结局。


《剩女》剧照


深焦:我喜欢影片最后给大家留下的问号,没有给出唯一正确的答案,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选择。

 

Shoch:我和Hilla开始拍摄Qi的时候,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她遇见了现在的丈夫,结婚,怀孕。刚开始我们有点紧张。天哪,这是不是一件好事?接下来我们决定跟着事件走,把她的故事包括进来,因为这有助于呈现这个群体的大背景,也就是中国大城市里受教育的成功职业女性。

 

Hilla:我知道观众喜欢一个结构完整的故事,有头有尾。但是有时候开放式结局也很好。当我看到Huamei深夜出没酒吧,孤寂地坐着,对我来说,这也是一种结局。那意味着她仍旧在寻找,仍旧受到习俗的压力。即便此后没有发生任何事件,这个结局对我来说也是成立的。现在的结局是Huamei离开了中国,但是她可能回来。Qi结婚了,Min还在寻找母亲满意的男友。

 

Shoch:三个故事共同构成了对“剩女”现象的反思。这是关于中国和中国女性的故事,但是西方观众也能在故事里找到共鸣。


-FIN-


深焦DeepFocus为今日头条特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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