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深焦 x 蔡明亮:时间的容器

深焦DeepFocus 深焦DeepFocus 2020-08-26


采访/前言丨Peter Cat(发自威尼斯)

整理丨路耶克、Peter Cat

编辑丨往事如烟


前言:


中国人讲究“面相”,仿佛能从一个人的脸里看到他的命数,他的前世今生,他的未来。脸是岁月的容器,是时间在身体上流淌后的物理纹理。电影史中有数不清经典的“脸”——在黑泽明《我对青春无悔》里原节子用脸讲述了战时女人的一生;《随心所欲》中戈达尔抓住了安娜·卡丽娜最动人的泪;而透过克莱奥的眼睛,在瓦尔达电影里我们则再次包裹在德莱耶的“贞德”那神圣而又悲怆目光中。特写,大特写,镜头凝视着,时间向前涌,演员的面庞呈现着最细微的起伏,这是电影语法中最情感性修辞。


蔡明亮电影也从来不匮乏这样的“脸”,那是《爱情万岁》片尾长镜头里杨贵媚沉默的泪,是《河流》里苗天的寡言,是《不散》里一张张由银幕点亮的欲望面庞。自然也永远是李康生的脸——但蔡明亮新片《你的脸》是不同的。电影由13张脸构成的,他从街头挑选了13位中老年人,每张脸拍25分钟,最终剪辑而成一部影像的“脸书”。这13张脸中有转舌头做脸部运动的,也有滔滔不绝讲述自己人生趣事的,也有从始至终沉默不语的,甚至还有打瞌睡的。


在这里,“脸”不是任何东西,不是叙事工具,也不是情绪,甚至不再身体的一部分;“脸”不再是任何事物和意义的附庸,脸也不再是(身体)语言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它不再为了展现什么,表达什么而存在,它只是“脸”,只是“脸本身”,等待为一种纯粹的凝视所打开;但在这种纯粹的凝视里,“脸”又可以是任何东西,每一个斑点似乎都可以是一部电影,每一道皱纹似乎都是生命里的悲伤或喜悦,每一块色块,每一道伤痕...似乎都藏着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故事。最后,如同蔡明亮所有电影一样,脸是时间的容器,脸自是流淌的时间本身。


这部简洁但又充沛作品还由坂本龙一配乐完成。一次在威尼斯沙滩上的偶遇,促成了这段奇特合作。教授音乐(声响)轻描淡写点缀在这部沉静的作品之中,仿佛历史灰尘从天而降徐徐铺在影像之上,发出细微的回响。现在,这部电影再次回到了威尼斯,也将为今年金马影展闭幕。


以下是深焦主编Peter Cat在威尼斯对蔡明亮做的专访。特别感谢蔡明亮制片人Claude悉心周全的安排。



《不散》剧照


深焦:我觉得和您做访谈是一件蛮愚蠢的事,对我来说,您的电影去观看,去感受就可以了,其实我没有那么多问题。


蔡明亮:对,所以我和刚才的记者说,你问我问题,我回答你,但好像也解决不了什么事情。



深焦:您在官方资料里说,这个片子缘起是因为拍完VR之后特别想拍特写。


蔡明亮:对,就是很简单,很渴望拍成特写。其实我拍东西,不会想太多,内容无非人生百态。我只是会想我要用一种什么形式把一个东西说的更有力量一些。让观众,或者说我自己,看得再深刻一些。我很少会去想怎么样感人,怎么样很厉害,我只是会去想怎么样一个新的力量可以跑出来。


深焦:《爱情万岁》结尾长镜头里,杨贵媚那张脸,忘不掉!


蔡明亮:我不太怕重复,人是在不停地重复,但在那个重复里面,其实已经不重复了。换一张脸,就不重复了。人家说我好像安东尼奥尼,但安东尼奥尼怎么会知道我的难题在哪里?我又怎么会知道安东尼奥尼的难题在哪里?他也很慢,我也很慢,但我的慢和他的慢是不同的。好像有点像,但其实很不同,各自在解决各自创作里的难题。


《爱情万岁》剧照

我是电影科班毕业的人,但是我的记性特别不好。我只记得最强的东西,只记得某些感觉。从来不会去记人家的镜头怎么推怎么拉怎么摆,我通通不记得,甚至内容是什么,我也不记得。我就印象非常好,对安东尼奥尼的某个电影,或者是费里尼、小津,但记不得什么,就好像是洗一个澡,你不会去记得怎么洗澡的,你也不需要记得。我经常发现学电影的人,经常去记得别人怎么拍,很担心重复又或者很想去模仿。其实我们的创作是没有这个问题的,只有你自己去面对你要处理的东西。就像这个杯子摆在这里,你要去拍这个杯子,安东尼奥尼也拍过杯子,谁都拍过杯子,那还能怎么拍呢?就这样拍嘛,但一定会不一样,因为你就是你,他就是他。


所以我在创作时候想的问题,非常简单,就是直接想要达到一个效果,达到一个强度,当然我达到只是我自己那个强度,我不觉得一定能达到你想要的那个强度,但我不在乎,因为我又不是你,我只做我自己的事情。我也相信我追求的层次,一定是还蛮高的。这个方面我是很有信心的,我做了什么,做的好不好,我自己是很清楚的。


可是我重看我自己电影时候,可能今天是没有感觉的,明天又有感觉。所以剪辑是不停的看,不停的看,看得很疲倦,还是要看。我的剪辑师一定要和我一样,非常有耐心。镜头有半小时,就一定要看半小时,看完可能还是不知道剪辑点在哪里,那么就再看一遍,直到放上去觉得不错,然后再看,可能觉得又不太好,就得重新看。别人都觉得《郊游》才这么几个镜头怎么要剪五个月?都在笑我。但你们都不是我,我就是很有耐心。


深焦:这次您要去大街上挑这些老人面孔,都是您亲自去挑吗?


蔡明亮:当然,我什么事都亲自做。当你不把电影当做工业形式、当做商品时,你就会觉得是在做手工艺品,在做创作,什么都要亲力亲为,连字幕都是我亲自参与做的,哪个字幕什么时候出来,什么时候不见,都是我做的。我一定要在旁边,工作人员陪着我,但不能取代我。


《你的脸》剧照


深焦:您怎么说服这些老人家来拍这个片子?


蔡明亮:要先跟他们做朋友,你不能直接拿摄影机拍。我会先找人,有点“众里寻他”的意味,一直找一直找,有些是很直接的,“我觉得这个(老人)很好看”,有更多好看的,还有更多是不想拍的,你就要去找,找到了就去结识他,想办法靠近他,说服他。


深焦:一定是“老人”吗?不是年轻人吗?


蔡明亮:也没有,所以说我以后也许会再拍一些东西。但我觉得老人就是好看,我觉得我们也是世俗的人,有时候会被很多东西不自觉限制,比如美丑的世俗观念。但你到一个年龄就觉得它没那么重要,它就是美的。小小一棵树也是,你刚开始觉得它不怎么样,但不管什么树到一百年都很好看。这很奇怪,但这就是时间的概念。那个比较已经不是世俗的比较了,所以这次就是选的他们(老人),最老是八十多岁,快九十的爷爷了。


李康生


深焦:最年轻的是小康(李康生)。


蔡明亮:对,最年轻的是他。他是非得要拍不可,不拍就不是我的电影了。


深焦:我看你们剧照,镜头离老人们都很近,但您却甚至拍出一些老人睡着了。


蔡明亮:对,我很佩服他们,你不用叫他睡,他自己就睡了。我说这个镜头就坐着给我拍,可是要拍二十五分钟,老人们好像也很少问我说要怎么做,就坐着。我觉得最困难的不是在拍的时候,而是请他们来的过程,我花很多时间。其实这些人跟我没有利害关系,要来不来随便他们,可每一个几乎都来。当然,拒绝的一开始就拒绝了,有拒绝的老人可能就被他们孩子说服了,他们孩子可能也不认识我,但他知道是我要拍,就说“蔡导(的话)是可以的”。我想他们这群人对我有信任感,就愿意坐在那里,我也希望他们舒服自在。但也觉得好像是他们本身的年龄使他们无所惧,没有好计较或害怕的,美丑也不会特别在意。但这其实有点残酷,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做了一个稍微有点残酷的事,人家打瞌睡你就剪辑下来,他们都知道,他们都有看(成片)。


深焦:在镜头面前,他们的脸有化妆吗?几位老太太是有化妆的吧?


《你的脸》剧照


蔡明亮:我说你可化可不化,调整好就来,她们就来了。我没有化妆师也没有造型,就是你穿什么来就什么来,平常的就好。


深焦:您有没有任何一刻想拍自己的脸?


蔡明亮:没有,我很怕拍自己,我拍他(李康生)就好了。我觉得我应该是在摄影机旁边的那个人,永远是。这次电影中有我的声音,我连声音都很害怕,但有时候逼不得已,(拍摄对象)需要引导,虽然我尽量不要出声,我猜观众也非常清楚有一个人在旁边,就是我。我会做的作品基本上都是“作者概念”,作者很清楚在那边,它不是神作,不让你全然投入,我只是你的眼睛,我看到的你也应该看到,我看到的我想什么,跟你看到你想什么可以是不同的。


蔡明亮和李康生


深焦:但当第一个镜头老太太开始“不耐烦”,然后你的声音出来的那一刻,其实会让我觉得特别亲切,心里会想“啊,这就是蔡明亮电影!”


蔡明亮:她应该不是不耐烦,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猜她也知道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们就是这样对坐,大家都在等那个时间过去,因为时间很长,二十五分钟坐着不讲话,有个东西看着你,其实是满冗长的。


深焦:每个人都按二十五分钟设定的?


蔡明亮:是的,每个人都是二十五分钟,是根据我记忆卡在画质各方面调到最好情况下最长记录时间。讲话的二十五分钟,不讲话的二十五分钟,然后我再思考我要用什么。二十五分钟是很长的,人都能睡一觉了,二十五分钟用完了我也不会再拍。


深焦:最后一个镜头里的礼堂就是拍摄的地方吧。


蔡明亮:那个地方叫中山堂,是可以去参观的,它是二楼的光复厅。中山堂本身是八十年的历史建筑,大概跟这些老人是同年的,接近的。像第二个老太太,她小时候就在中山堂看电影。日据时代它只是一个总督府,二战之后的授旗仪式也在里面举办,那个建筑本身很有名,但一般人不会去光复厅,那是蒋公办party的地方,特别漂亮,隔音设备特别好,后来也常常办音乐会,小典礼。我比较熟悉那里,因为在中山堂开了三年的咖啡厅。所以,我想在哪里拍的时候,就想到中山堂,因为它收音各方面都非常好,同时又有“年龄”的概念。我不想让这个电影变成纪录片,一开始想了很多,老人家愿不愿意被请来走这一趟,要不要去他家里拍……但后来觉得来这边(中山堂)是最好的,因为它只是一个背景,等于无背景,但又像有背景。


深焦:您经常说这部片子不是个纪录片,怎么讲?


《那日下午》剧照


蔡明亮:它就不是个纪录片啊(笑)。我在拍《那日下午》的时候,拍完之后我就去报名金马奖剧情片了。我常常逗他们说,难道不是两个男主角,一个演蔡明亮一个演李康生吗?它只是一个镜头而已,你们总觉得两个人的对话就是纪录片,我觉得它不是纪录片。我会这样认定,因为我很怕这些“定义”,但你不能阻止别人怎么看。所以我的作品你自己去定义,但我自己的定义就是,你说纪录片我说不是,你说剧情片,我可以说不是,也可以说是。


深焦:最后问一个很俗的问题,这几年您做了很多小巧作品,甚至尝试了VR,但我们还会有下一部蔡明亮所谓的“剧情片”吗?


蔡明亮:接下来我很快要拍东西了,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笑)。我就跟制片说,给我一些钱,我想拍什么,想去哪里拍。他就想办法给我弄一点钱,我就去拍了。我有点像在写作,书写。我常常觉得今天我们的电影被限制得很严重,就是因为它需要有工业,有很多的资源在背后,所以它变成不是在创作,而是在制造了,制造业。我就很想把“制造”的概念打破,像《你的脸》也是一种,《那日下午》也是一种。《那日下午》是无意间产生的,为了一本书产生了,它不是为了市场,不是为电影节。


《那日下午》剧照


现在我要拍的东西,我可能有些想法,我看到这个人,或者这个事我很有兴趣,但你就是不知道才想拍,因为它引起了你的兴趣,可你想要更多一点。在拍的过程里面,有一种是先了解再拍,有一种是直接去拍,拍到什么就是什么。其实我基本上没写剧本,没有构想,构想是很单一的。我觉得这个人有意思,一个外国人,或者一个老太太,黑泽明的场记,我还想再拍她,趁她还活着我就去拍了。那你说你能为她做什么,你访问她就能写一个剧本,写出来都是大家可以想象到的那些,她很多不见得会告诉你,而你拍她,拍到什么就是什么。


我现在也想拍一个所谓的剧情长片,这个“所谓的剧情长片”可不可以是一个比较不一样的剧情长片,努力的方向就是这种,不一样的也不是故意不一样,我不想跟着工业的形态走,在戏院里两小时内有剧情有高潮有各种元素什么的,我觉得很荒谬,太荒谬了。你可以这样做,但你也可以不这样做,不这样做你不能说我不是电影。


-FIN-

深焦DeepFocus为今日头条特约作者


点击图片查看往期精选

谁才是库布里克正统继承人?


开始看日剧,是因为杰尼斯男神们


是枝裕和:我无法理解小津


他曾创造了最伟大美剧,然后毁了它


未来在阿拉伯世界?戈达尔如是说


请为深焦口碑榜投票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