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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关于审查的电影,刚在戛纳获奖就遭国家官员抵制

深焦DeepFocus 深焦DeepFocus 2022-05-08



以色列导演纳达夫·拉皮德新作《阿赫德的膝盖》已于近日登陆流媒体,本片获得了2021年第74届戛纳国际电影节评审团奖。影片的主角是一位名为Y.的40多岁以色列导演,他带着自己的电影到沙漠尽头的一个偏远村庄进行放映,他在那里遇到了年轻的文化部官员雅哈龙。一份放映签署文件中需要填写的影片类型选项让他大为不解,他在这些选项中看到了国家对于创作自由的消亡。


这部电影仅用了15天完成剧本,并用18天完成了拍摄。据拉皮德所言,本片的灵感来源于自身经历。他的前作《同义词》获得了金熊奖,当影片还在剪辑阶段时,负责以色列全国图书馆管理的副主任邀请他到以色列南部城市推介这部影片,而过程中让他感受到了审查制度带来的障碍,这一经历让他有了创作的冲动。


他在《阿赫德的膝盖》中表现出的批判态度在以色列遭到了抵制,拉皮德说,“影片在戛纳刚一获奖,还没上映,以色列媒体就大加报道,并且成了右派,尤其是国家官员的讨伐对象,他们把这部电影当做敌人来攻击。一名右派记者——他很有影响力,但为人颇为恶毒,且说起话跟片里的人物一样快——他号召抵制这部电影,此举引发了多个以色列右派人物做出表态,他们把我比作协助纳粹杀害同胞的犹太人。我接到了许多威胁电话,说的都是类似‘我们知道你住在哪里’这种话。”


以下是影评人Fernando Ganzo对纳达夫·拉皮德的采访,刊于《电影手册》。



《电影手册》专访纳达夫·拉皮德

天空、大地和Tinder


译者:于SQ

巴黎三大电影学硕士在读,重新学习看电影  


*Fernando Ganzo 2021年8月12日采访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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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手册:


我们能从《同义词》(Synonymes,2019)里看出您在巴黎拍摄的兴奋感,您重回以色列拍片是什么感觉?


《同义词》海报



纳达夫·拉皮德:


我没打算在《同义词》之后就一直在法国拍电影,我那时就知道我要在以色列拍摄我的下一部影片。2018年春天,《同义词》在剪辑阶段时,负责以色列全国图书馆管理的副主任邀请我去以色列南部城市推介我的影片,我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他们对电影实施审查制度,也就是我在影片中呈现的那样。这段时间,以色列的政治也越加疯狂,我感到国家已经变成了无法生存的地方,就像那些无法满足人类生存基本需求的遥远星球一样。那时我母亲(艾拉·拉皮德(Era Lapid),伟大的剪辑师,主要与大卫·佩洛夫(David Perlov)合作,并剪辑了纳达夫·拉皮德的前三部电影。——编者注)还健在,但那时她的病情加重了。


我觉得电影已经在那了:写作只是将它实体化。接下来,我觉得我必须把它拍出来。不过我本来没想拍这个:《同义词》之后就拍摄《阿赫德的膝盖》是说不通的,我那时想,我必须敞开面向整个世界。不过我最后还是认为,正因如此,《阿赫德的膝盖》才是我那时唯一该拍的电影:一部远离完美的电影。去他的小心翼翼,去他的模棱两可。我要扔掉所有形式上的过滤和缓冲,所以主人公的名字叫Y。一个新的名字,就是一段新的人生历程。我想要远离一切。


《阿赫德的膝盖》剧照


电影手册:


您刚才将以色列比作遥远的星球,片中Y在沙漠里带着耳机听凡妮莎·帕拉迪丝(Vanessa Paradis)的歌曲这一段落的摄影机运动令人想起迈可尔·斯诺(Michael Snow)的《中部地区》(La Région centrale, 1971),这部影片中的地球也像是另一个星球。


《中部地区》海报


纳达夫·拉皮德:


是的,也让人想到科幻电影。这是我拍完才意识到的。《阿赫德的膝盖》讲述的是一个男人到了一个遥远的星球抗击各路怪兽,但最后却发现自己才是怪兽的故事。说到这场戏,我联系了凡妮莎·帕拉迪丝,她很慷慨,以极低的价格给了我歌曲使用权,我对她说,“在这场戏里,您会看到整个宇宙都随着您的音乐舞蹈,我要让整个世界起舞。”这场戏正是这样:当一切都让位给音乐,整个星球都会舞蹈,太阳也不例外。


电影手册:


这场美妙的戏被一通电话突兀地打断,您好像习惯用这种方式防止拍摄出“优美的影像”(belle image)。


纳达夫·拉皮德:


我觉得这场戏里的一切都是美的,除了Y的舞蹈。阳光比Y要自在地多,他无法释放自己,这里的Y可不是塔伦蒂诺摄影机下的特拉沃尔塔。十五分钟以后,有一场车内的戏,Y想象着司机当着妻子的面随着另一支歌起舞。这是慷慨的一刻(或者是嫉妒的一刻),但是舞者的手的镜头又令一切显得扭曲。当我们回到车内,Y将这一时刻描述成是“粗鄙之气的胜利游行”。他是否也像您所说,强迫性地叫停美,在自己与美之间设置障碍?


我觉得这个问题与他对地理环境的对抗一脉相承。这片沙漠,无论美或不美,他都拒绝去喜爱它。别人把那池水描述成天赐的奇迹,他却偏要在那撒尿。他念到他母亲的一句话,“最终,获胜的总是地理环境”,我们可以将它理解为一个政治论断,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你想做什么都行,抵抗也好,远离也罢,但到头来,你只能是地理环境中的一个小小细节。这部电影也败给了环境。你只要到一个地方,就无法不被它影响。


电影手册:


影片的第一个镜头是仰拍的下雨的天空,最后一个镜头则是从飞机上俯瞰的大地:“最后看以色列一眼。”您好像企图逃离环境,但最终还是以凝视它作结。


纳达夫·拉皮德:


完全正确。对我而言,那也是生者和死者的视角。可能要有人说我是神秘主义者了,但是,在我的想象中,生者是看向天空的,而死者则透过云层看向大地。不幸的是,我想他们并不真的这么做。不过对我而言,向上看和向下看是两种截然相反的状态。看向天空是看不见细节的,就像影片第一个镜头那样,只能看到一片暗淡的天 ;但是看向大地却能看到种种细节。影片这样开始,再那样结束,就像先打招呼,再告别。


电影手册:


您在拍摄自然环境时的色彩选择也具有反叛性,这部影片的配色与《同义词》很不同。


纳达夫·拉皮德:


我们本想避开黄色。不过,沙漠里还有什么其他颜色吗?只有无尽的黄色包围着你。我们限制了影像中出现的黄色,因为我们想令观众进入一个不想却又不得不待在那里的人的目光。但是这并不是本片和《同义词》的唯一区别,我甚至认为这两部影片完全是相互对立的。《同义词》是关于运动活力与青春时光的;《阿赫德的膝盖》则是有关静止、凝滞和青春不再的。


《阿赫德的膝盖》剧照


电影手册:


这与对于美的畏惧也有关联,借用您影片中的人物说的话,无论如何,《同义词》和《教师》(L’Institutrice, 2014)都还是“暗夜中的惊喜”(l’émerveillement de la nuit),而在《阿赫德的膝盖》中,我们则只能品味到“清晨的苦涩”(le goût amer du matin)。


《教师》海报


纳达夫·拉皮德:


我想这是我的影片第一次将身体的美置于过去时。片中仍有男子气概和肉体的狂欢,但是只存在于讲述过去的场景中。在影片故事的现在时中,Y并不真的拥有身体,他只拥有双眼。他已经被打败了。《阿赫德的膝盖》更为沉重:我们可以想象约阿夫(Yoav)克服了他在《同义词》中经历的一切,几年后他会默默开始在金融或信息行业工作,或许他会搬家去布鲁克林或古巴。但是在这部电影中,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不过我觉得与《同义词》相比,《阿赫德的膝盖》与当下的联系更紧密。


电影手册:


怎么说?


纳达夫·拉皮德:


因为这部影片不再有旧日的浪漫主义情怀。正当下的事物与永恒的事物之间的冲突构成了本片的张力。容我解释一下:这部电影讲述了非常具体现实的政治境况,但它也讲述了生命与死亡。我们眼前是真实具体的电视新闻影像,但我们却迷失在存在主义的思考之中。我们被夹在天空、大地和Tinder之间。


电影手册:


本片从真实的艾哈德·塔米米(Ahed Tamimi)事件跳转到一片沙漠和一个放下摄影机的导演上,但雅哈洛姆(Yahalom)这一角色又提醒着观众现实世界的存在:她以精确的表演化身为权力的代言人,演员努尔·菲巴克(Nur Fibak)长得甚至和时任文化部长的米里·雷吉夫(Miri Regev)有几分相似……影片上映后,各方对这些影射的反应如何?


《阿赫德的膝盖》剧照


纳达夫·拉皮德:


影片在戛纳刚一获奖,还没上映,以色列媒体就大加报道,并且成了右派,尤其是国家官员的讨伐对象,他们把这部电影当做敌人来攻击。一名右派记者——他很有影响力,但为人颇为恶毒,且说起话跟片里的人物一样快——他号召抵制这部电影,此举引发了多个以色列右派人物做出表态,他们把我比作协助纳粹杀害同胞的犹太人。我接到了许多威胁电话,说的都是类似“我们知道你住在哪里”这种话。同一时期,在奥运会获得奖牌的以色列运动员们则得到了来自文化部长和总统的致意……


电影手册:


喜爱本片的观众反馈如何?


纳达夫·拉皮德:


对许多观众而言,《阿赫德的膝盖》中的政治意涵反而是最不重要的,因为那对他们再正常不过了,所以他们反而对于电影描述的生活状态更加敏感:要如何在一个几乎无法居住的国家里继续生活下去?这会令人产生什么变化?无时无刻不觉得窒息,无时无刻不在愤怒,是种什么感觉?他们在电影中看到他们生活的这一角真相,这引发了他们剧烈的情感反应,我的其他电影从未产生过这种效果……


一位以色列作家和一位法国记者向我引述了尼采的这段话:“与怪物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成为怪物。当你远远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我想即使是不知道这句话的以色列观众,也能一下明白影片在讲什么:那些最正直的人是怎么变成最恶劣的人的,那些斗龙的勇士最终变成了龙。与具体的现实日复一日的枯燥战斗扭曲了你,让你再看不到蓝天、大地、人群和风景。你必须努力抗争,才能把你个人的灾难与集体的灾难分开。即便是你母亲的死都会被一个文化部长、一个首相或者一个记者抹黑玷污。你必须战斗,才能让你的哀悼只属于你自己。


电影手册:


影片中对于国家的愤怒本身也是我们责怪国家的原因。然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即便我们能看到他们的局限和虚伪,雅哈洛姆和那里的居民还是站在“善”的一边的:他们会精心烹制美食,也会聚在一起看电影……


纳达夫·拉皮德:


当然,他们就像那些弹簧娃娃一样,你哪怕把它们按回盒子里,只要再打开盒子,它们还是会用一样的力气重新弹出去。他们总是有精力考虑怎么吃得更好,怎么穿漂亮裙子……实际生活战胜了象征意义,也凌驾在意识形态之上。


电影手册:


这两者之间的力量关系转化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情欲氛围,这与摄影机形成了十分有趣的互动,您是如何设计的?


纳达夫·拉皮德:


情欲氛围一直存在,甚至可以说这是一部很性感的电影。这也属于我刚才所说的生活中实际具体的那一面:抚摸其他身体的欲望。但是摄影机绝不任由欲望蓬生,那是一种一直不被满足的潜在力量。不过,这是我第一部不包含裸体镜头的电影。毕竟,这部电影最重要的肢体接触是结尾处雅哈洛姆的妹妹触碰Y的脸颊。


电影手册:


影片中,对国家的恨和对于被国家怜惜、抚慰的期待并不冲突。Y独白的这一段落很有冲击力:一开始的分镜还是符合古典规范的,接着,摄影机暴力地怼到人物面前,Y说完后直接倒在了雅哈洛姆的臂弯里。


《阿赫德的膝盖》剧照


纳达夫·拉皮德:


我们在摄影机上挂了一个很简陋的金属部件,并让演员在开始靠近雅哈洛姆的时候抓住它。他在念这一大段独白时,一边说话,一边自己根据直觉晃动摄影机。这时候,摄影机取景失衡,影像变成了情绪性的。演员根据他的感受,做他所能做的,做他认为合适的和重要的。


有个很出名的影像,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一边在画布上跑一边抖动画笔,这对我触动很大。我想以古典(classique)的方式开始这个场景:然后从古典到非古典(non-classique),从常规取景(cadrage)到非常规取景(non-cadrage),从话语(discours)到非话语(non-discours)……其实也可以这么说是从左派政治到右派政治。先罗列一堆国家的残酷现状,最后再承认:“我只希望国家能拥我入怀”。Y相信,他只要高论上一分钟,他就能让所有人都睁开双眼,下跪,然后试着做得更好。但最后的最后,崩溃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国家。


电影手册:


您是如何写作、设计这段独白的?


纳达夫·拉皮德:


这可能是这个剧本里我花时间最多的段落。我每天回家时都会想到一个新句子,我想到什么就会立即加进剧本。几天工夫,这段话就变得越来越长。重读托马斯·伯恩哈德(Thomas Bernhardt)对我的帮助很大,他和塞利纳(Céline)是我觉得最亲近的两位作家,我重读了这两位作家的作品,希求能获得一些他们文字中的激烈感,为此我还重读了艾伦·金斯堡(Allen Ginsberg)。就是这样——我不想用“失常”或者“荒唐”来形容它——不过这段独白开始变得零散,开始失去中心。我不想单纯地写一段对以色列政治的攻击,那没什么意思。我就是这样开始写作这段独白的,后来它逐渐失控了。


电影手册:


提到这场戏的摄影机取景是“情绪性的”:您的电影里越来越多地出现这些摄影机好像具备了自主性,成为“摄影机-自来水笔”(caméra-stylo)的时刻,您是如何构思设计这些镜头的?


纳达夫·拉皮德:


相比“自来水笔”,我更喜欢“摄影机-画笔”(caméra-pinceau)这个说法。“摄影机-自来水笔”是主动的,但是有些东西是它无法呈现的。电影不是用来讲传奇故事的,因为摄影机有时候讲不清发生了什么具体动作,我不能再用摄影机“写作”了。我和我的摄影师塞尔·古德曼(Shai Goldman)很亲近,但是我们很不一样。我像是一只小丑鱼,任何一种拍摄的方法都是全新的,无论是对我而言,还是对电影而言,它们都是摄影机拍摄到的事物的真实(la vérité filmée des choses)。他则有惊人的记忆力,他总会提醒我,所有那些别人都拍过了。我先自己写分镜,然后把想好的镜头讲给他,我总是特别激动,上蹿下跳的。他总是会总结道,“好的,我懂了,我们做个简单的。”对他来说,什么都很简单,什么都很具体。他能帮我保持平衡。


拍摄时,我深信观看影像能看得出摄影师本人的感受:他对于场景的理解经他的头脑到他的双手,从他的双手到摄影机的把手,再从摄影机到具体镜头。我会像指导演员一样指导他。我会在喊“开机”之前向他描述场景的节奏:“你记住,先是嗒-嗒-嗒,接着开始震颤,然后是一种无法继续承受下去的感觉,最后再回到震颤的状态。”结果他拍了一个静止的特写镜头!但是我能肯定,我说的东西都在最终拍摄的画面之中。


电影手册:


您在拍摄《同义词》前曾经考虑是否自己饰演约阿夫,您最终没有自己演,是因为您觉得约阿夫这个角色太年轻了。阿夫沙洛姆·波拉克(Avshalom Pollak)的表演很精彩,但您是否考虑过自己出演Y呢?


纳达夫·拉皮德:


我记得我们讨论过由我出演,但幸好我们很快就放弃了。不仅是因为我作为演员在专业表演能力上的局限性,也是因为我需要演员能够把他自身的脆弱性带到角色中。波拉克就算站着,我都会有一瞬间觉得他要摔倒了。他嘴里总是有一股沙子的味道。生活里若是有危机临近,那大不如让它快些来了算了:他身上有这股劲,但我没有。我在以色列的生活、我在军队服役和每次我的新片上映受到的围攻,这些经验让我变得很冷酷。如果我演Y的话,这个角色就太硬了。


《阿赫德的膝盖》剧照


电影手册:


这部电影是否完成了约阿夫或者Y这个自传性人物的故事?


纳达夫·拉皮德:


是的,这部电影还是在讲他的故事,他到了我这个年纪。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大声咆哮了,我没兴趣那样做了。分贝数高到一定程度的时候,100和10000就没区别了。我想谱写另一种曲调。我读到了一些对《阿赫德的膝盖》的优美评论,有观众认为这部影片是一颗“炸弹”,“有爆发力”,就像是“朝肚子打了一拳”……但是我想,我跟观众的拳击比赛最终只会两败俱伤,我得换一种运动方式了。



编辑:芝芝味桃桃

Everything comes full circle.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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