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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先生的法律人生:一代文豪,一朝“恶”官

2017-12-17 律新社


作者 | 何柏生

来源 | 麦读(已获授权)


【作者按语】东坡先生的家乡眉山士绅喜读法典,善与地方官员雄辩,东坡先生的文学风格一定程度上受到眉山地域文化的影响。世态炎凉、落井下石反映了人性的阴暗面,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不光与趋利避害的人性有关,而且与法律制度有关,苏东坡先生一生的遭遇即可印证此点。东坡先生在官场上的所作所为,可以看出一个封建社会的官员是怎样执法的。由于东坡先生是著名文学家,对他事迹的记载远比其他官员更为详尽,所以,他平生的所作所为,是考察官员遵守法律的极好标本。东坡先生一生与佛教的缘分非浅,佛教影响了他的法律人生。东坡先生的诗文如实地反映了王安石变法中「新法」给百姓带来的诸多弊端,成为研究王安石变法的重要史料。(本文原载《法学》2017年第7期。)


 

在中国顶巅的文学家之中,喜欢苏东坡的不在少数。文学创作是东坡先生才华的主要挥洒之地,但作为官员,法律也纠缠了他一辈子。

 

唐末、五代的成都、眉山一带系全国文化中心之一,刻书业特发达。两宋三百载,眉山考中进士者达886人,江浙才子即便不愿折腰,也当「举案齐眉」。眉山(眉州)所出人才可不是一堆歪瓜裂枣,只值当填充县志府志。李密的一篇《陈情表》,让世人知道眉山「有人」。「三苏」的横空出世,使眉山(眉州)的眉高高地扬起,风流倜傥,神奇多彩,巍峨壮观,指地通天。天下诸多读书种子,囊萤映雪,悬梁刺股,到头来只配给苏氏父子充当「书童」。

 

东坡先生写过一句诗:「读书万卷不读律。」这是对弟弟子由的戏说,也是对王安石变法所实行的那种法律统治的一种消极反抗。其实,作为眉山人的东坡先生,虽然不像绍兴师爷那样读律破万卷,但对法律还是略知一二的。山称眉山,与穷山恶水无缘,刁民自然无从产生。但许多官员到了此地会不由自主地蹙眉,因为这里的百姓出奇地难管。既然在一个朝代就能贡献800进士,说明此方文化格外发达,发生纠纷自然喜欢文斗不喜欢武斗。所以,「刁民」常采用的那种疾风暴雨式的斗争方式士绅概加拒绝,毕竟与身份不符。要文斗就须练好嘴皮子,把历史上善辩者的本领学到手。苏氏父子文章雄浑善辩的气势大概就是这方水土滋养出来的。800进士表明眉山人朝中永远有人,可贵的是,这帮人读的是四书五经,从不仗势欺人,他们至多仗嘴欺官,让那些在别处耀武扬威的父母官在这里低下高贵的头颅,领教一下眉山人嘴皮子的厉害,迫使他们的智力在此地得到充分地发挥。

 

苏序是东坡先生的祖父,眉山士绅的代表。老头儿酒量大,着装古怪,还会一项绝技:倒骑毛驴。当然,他的大名,无意中给他的孙儿添加了一点小麻烦,使其一生无法作「序」,只能改为「引」或「叙」。这位序爷平生写了数千首打油诗,虽然没有流传下来,但在当年一定起了大作用。要知道中国的打油诗从产生之日起就讽刺光芒四射。老头儿喜欢打抱不平,找官府的茬。官府不讲理,他会冲到府衙,教人家学会怎样讲理。这个过程,他擅长的打油诗肯定火力凶猛。

 

当然,要想取得舌战官员的胜利,雄辩只是必备的基本技能;也不能采用脑筋急转弯的法子,把人家搞晕就宣布胜利。眉山士绅家中都备有法典,其他地方士绅羞于读律,眉山士绅却不以为非 31 51085 31 16185 0 0 10105 0 0:00:05 0:00:01 0:00:04 10102因为律是他们战胜官员的法宝。这么早他们就有权利意识,够得上模范百姓,即使放在当今也值得称赞。不知在中国法律史上,法律意识还有没有比眉山人更强的。东坡先生所说「读书万卷不读律」是一句气话,只不过是对王安石这些变法派出台的法律有抵触情绪,不愿读他们制定的「恶法」。仔细研读,不难从东坡先生的文章中看出家乡文化对其诗文风格的影响。

 

东坡先生的性格与其父有相同之处,而其父又继承了祖父的遗风,这种遗风弥漫在他的作品中。在东坡先生宏富的散文著作中,议论文占有重要地位。《留侯论》《范增论》《贾谊论》《晁错论》都是东坡先生的议论文名篇,共同特点在于利用习见史料,喜作翻案之论,提出惊人之见,这与老辣的讼师手法颇为一致。其实,苏洵、苏辙也都擅长议论文,三苏的议论文特色非常接近。东坡先生的成名作,也即他的应试作《刑赏忠厚之至论》,写得所以好,与其出生的文化背景大有关系。由于中国传统文化鄙视「读律」,东坡先生羞于向外人道也,因而,家乡的这一文化背景外人知之不多。

 

文学风格的形成原因往往很多,即使与眉山地域文化有关,那也只是部分影响,例如:苏洵就公开承认他的文章受战国纵横家雄辩手法的影响。东坡先生的议论文风格的形成其原因一定很多,比如庄周就慷慨无私地给他传授了不少秘诀。然而,眉山地域文化带来的影响也应关注。切勿忘记,古今中外,地域文化对作家文风带来的影响非常普遍;在成长过程中,家人带来的影响更是司空见惯。法国学者丹纳认为民族、时代、周围环境为文学风格形成的三大决定因素。地域文化、家人的影响都归于周围环境的影响,不容低估。

 

 

世态炎凉、落井下石反映了人性阴暗的一面。官场上,这种情况更加突出。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不光与趋利避害的人性有关,而且与法律制度、政治气候有关。从苏东坡一生的遭遇就可印证此点。

 

东坡先生曾言:「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既然天下都是好人,他的朋友自然会遍天下。当然,朋友有真假,好人有冒充。对于一个善良的人来说,对朋友完全不设防,什么话都讲,那些想踩着东坡先生往上爬的奸佞小人就有了机会,把东坡先生的心腹话当着「投名状」,呈「御览」后升官发财。那个留有《梦溪笔谈》的著名科学家沈括就曾充当过这样不光彩的角色。沈括与东坡先生同在崇文院供过职,相识甚早。沈括奉命到两浙察访农田水利和新法实施情况,苏轼通判杭州,宋神宗让沈括「善遇之」。谁知,在苏家吃饱喝足的沈括,临走前索取了东坡先生新近的诗作,回汴京后,鸡蛋里挑骨头,硬是把老相识往罪大恶极的路子上攥。著名的「乌台诗案」,沈括充当了诬陷东坡先生的开路先锋。好在宋神宗不缺乏文学细胞,从苏诗中品尝出的是优美,而不是大逆不道。

 

东坡先生身边虽然拥有沈括之类小人,不过,心地善良、多才多艺的的好人、知心朋友更多。

 

在沈括、李定、舒亶、何正臣、张璨等人的构陷下,「乌台诗案」事发。前往湖州捉拿东坡先生的官员刚一出发,驸马王诜就给苏辙通风报信,赶在官员到达之前,让苏辙把消息传达给东坡先生。在东坡先生身陷囹圄的整个过程中,许多正直之士,如范镇、张方平、司马光、陈师仲、李常等二十多人没有在东坡先生的书信中寻章摘句搞揭发活动,受到罚铜处分。还有一些官员遭到贬斥,驸马王诜更是被消去一切官职爵位。

 

作为「元祐党人」,东坡先生在哲宗时期被新党以「讥刺先朝」的罪名贬居惠州、儋州。在东坡先生的贬居生涯中,受到了官员、朋友,以及众多百姓的多方照拂。惠州周边太守、县令几乎都送来酒菜,希望结交这位名人。在人们心目中,东坡先生不仅仅是官,还是文学大师、书法大师、绘画大师,并是惹人喜爱的美食家。然而,新党中一些素质不高却身居高位的官员,则把迫害东坡先生作为他们的既定目标,置之死地而后快。甚至对给予东坡先生提供方便的官员,获悉后统统惩处。譬如:雷州知州张逢款待过东坡先生,并为贬居此地的苏辙租过房结果遭到弹劾,削职为民。儋州军使张中因东坡先生居住的驿站破旧不堪而派人加以修缮,又多次看望,甚至亲自挖泥运土为东坡先生建茅屋结果遭察举,贬为雷州监司。海康县令陈谔、本路提刑梁子美因与苏氏兄弟来往,受到处罚。连同情他的和尚道潜也受到被迫还俗、「编管兖州」的处分。这些当权者的目的是要把人性中的善良因素一律取缔,使世态炎凉、落井下石成为生活常态。

 

众所周知,孔子提倡「诗可以怨」。《诗经》以降,讥讽朝政阙失成为诗歌的传统,杜甫、白居易的大量诗歌就长满了「刺」,连「汉皇」也被指责重色而晒上了诗坛。宋代皇帝为了江山永固对文人搞「和谐」,除了那个写有「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词句的李后主被宋太宗认为对丢失的江山有「想法」而被鸩杀外,好像还没有那个文人因舞文弄墨被处死,甚至神宗之前因写诗而坐牢的也无先例。不杀士大夫、不以言罪人是宋太祖制定的「祖训」。「乌台诗案」标志着不以言罪人的时代结束,文字狱已堂而皇之地阔步走来。只是像明清那样动辄杀人、株连九族的文字狱,宋代从未有过。「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这样带有陶渊明诗风的优美诗句,宋朝皇帝即使觉得犯忌,也绝不会用来作为杀人的借口。由于宋代文网宽松,对士大夫「刀下留情」,所以,东坡先生戴罪之后,才有那么多人救援。明清那样烈度大的文字狱,对士大夫动辄杀无赦,他人躲之唯恐不及,谁还敢救援。中国古代封建专制王朝越是发展到后期,文网越密,处罚越重,世态炎凉、落井下石的场景越是怵目惊心。辛亥革命虽推翻了帝制,但这种恶劣文化却没随着专制王朝一起灭亡。尤其到了「文革」,谁要对「坏人」发点慈悲,就要受到专政铁拳的无情打击,致使人们增长了狼性,连父母都敢咬。曾有儿子揭发母亲散布反革命言论,要求法院判处极刑。暴虐的秦律还禁止子告父母,臣妾告主,而现今却突破了这一人伦底线。这种结果主要由政治法律文化气候形塑而成。从东坡先生的遭难不难看出世态炎凉、落井下石文化形成的一些重要原因,因为那些对东坡先生友善乃至帮助的人,已经受到了惩罚,尽管与杀头比起来是薄惩。

 

现代西方民主政治培育出的政治家往往遵循一个基本原则:台上是对手,台下是朋友。而中国古代也不乏这样的政治家,例如王安石。政治上,王安石与东坡先生政见不合,身居高位的王宰相也不愿提拔这样的政敌在身边。但在「乌台诗案」的关键时刻,王安石屁股没坐到自己营垒构陷东坡先生的人一边,却上书神宗替东坡先生说话。东坡先生的命能保下来,与王安石这句「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的话语有莫大关系。

 

然而,王安石提拔上来的变法继承人吕惠卿却是个典型的小人,对付政敌,不但打倒,还要踩上一只脚。其人品低下还表现在,向皇帝告状,陷害他的恩人,说王安石「隆尚纵横之末数」。指责王安石一方面与政敌作斗争,另一方面又与之私交甚笃。由于中国历史上王安石这样的政治家太少,而吕惠卿之流的政客甚多,所以,世态炎凉、落井下石的现象才层出不穷,才成为一种社会病态。

 

 

中国古代地方官,尤其是县老爷,除了处理行政事务外,往往还担任审判官,审理民刑案件。东坡先生从芝麻官开始,一步步成为高官,行政事务、民刑案件都处理过,与法律打交道自然成为日常功课。

 

法家强调依法办事,儒家实行人治。虽然汉武帝以降,儒家文化成为中华文化的主流,但法家那一套做法却没完全拋弃,因为治国安邦仅靠儒家的苦口婆心是没用的,还得法家的大棒喝阻走斜路的人们,所以,用四书五经熏陶的东坡先生,在官场上自然要对国家的法律负责,不能弃而不用。

 

从东坡先生在官场的所作所为,可以看出一个封建社会的官员是怎样执法的。由于东坡先生的名人效应,对他事迹的记载远比其他官员更为详尽。所以,他平生的一举一动,是考察官员遵守法律的极好标本。

 

东坡先生两次在杭州做官,政绩赫赫,深受百姓喜爱,以至于「家有画像,饮食必祝,又建生祠以报」。他喜欢在西湖边冷泉亭办公,大文豪,才思敏捷,「落笔如风雨,纷争辩讼,谈笑而办」。能写出那么多锦绣词章的人,判词也被人称颂一时。灵隐寺是著名的寺院,寺内有个小和尚了然,没喜欢上读经,却爱上了一位名叫李秀奴的妓女。了然钱财耗尽,秀奴依据公平买卖原则断绝来往。了然情切切意绵绵,不依不饶,乘醉去找秀奴,无奈秀奴炽热于金钱,坚决要与了然了断。了然不愿了然,因他的臂上早刺有「但愿生同极乐国,免教今世苦相思」的誓言,一怒之下就把人家的命了断了。这么有情有文化的和尚,东坡先生头一次碰到,不作词一首,比试一下,怎对得起人家,遂仿《踏莎行》判道:「这个秃奴,修行忒煞,云山顶上空持戒。一从迷恋玉楼人,鹑衣百结浑无奈。毒手伤人,花容粉碎,空空色色今何在,臂间刺道苦相思,这回还了相思债!」杀人偿命,自古已然,何况和尚犯戒在先,属于「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案情,东坡先生判决处斩了然,无疑是严格依法办事。

 

从此案可以看出,东坡先生对法律颇为遵守,但据此认为东坡先生是严格执法的楷模就有点离谱了。有时他不仅不依法,还故意违法。

 

王安石变法搅动了北宋政坛。东坡先生尽管对变法内容并不全盘否定,但赞成得很少。变法内容中有一项叫手实法,要百姓自报财产,详细地连鸡豚也不能遗漏,官府据此分摊各户应纳的役钱。为防止有人少报,法律鼓励知情人告发。东坡先生对于这种做法极为反感,认为会败坏社会风气。本是法律的执行者,但实际上他把自己摆放在了法律审查者地位,凡是他认为有害无益的新法规定概不执行。即使面对检查督促的新法使者,他也敢当面与之争执。如此作为,政治上冒的风险肯定不小;不过,东坡先生抱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在所不惜。事实上,反对新法的官员确实不少,许多地方官,如刘序、姜潜、富弼都曾在当地阻挠青苗钱的散放。

 

上面的「违法行为」带有政治背景,有「为生民立命」的意味在里面,显示了传统士大夫精神。不过,东坡先生的某些违法行为可有些离谱了,甚至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

 

东坡先生酒量不大,却喜欢抿两口。在黄州「东坡」耕耘劳作时,随身带壶酒,累了就来两口,酣睡在田间地头。熟悉东坡先生的人知道两口酒在一般人身上起不到多大作用,但在东坡先生身上却威力无穷,因为他的许多杰作都是在「抿两口」后创作出来的,诗文如此,书画亦同。《念奴娇·赤壁怀古》就是在「一樽还酹江月」的情况下创作的。

 

北宋酒税占财政收入的两到三成,政府对酒管制极严,私人是不允许酿酒的。要饮酒,得到官家允许经营的店铺沽酒。官家的酒就像那些施行苛政的官员一样,面对百姓形容单一,只留下「暴」的一面。而私酒品种丰富,味道绵长,让人流连忘返,难舍难弃。黄州时的东坡先生与朋友一起就干过违法的事情,把违禁的私酒,「飞流直下三千尺」,仰脖灌到肚子里。为了喝得有滋有味,还宰杀了一头病牛。酒足饭饱之余,东坡先生把喝酒经历记叙下来,露出一副洋洋得意神色,说道:「入腹无赃,任见大王。」颇有王朔我是流氓我怕谁的风采。

 

东坡先生不但喝人家提供的私酒,自己也酿。毕竟是「东坡肉」的发明者,酿造技术也非常高超,从没把酒酿成醋,而且这种酒人们喝过忘不了运动,因腹泻要不断出恭,这才让他的违法活动没再发扬光大。用法学专业术语来说,属于因意志外的原因而停止了犯罪活动。

 

虽然酿制私酒属于犯罪活动,但东坡先生从不认可,因为「白马非马」那一套诡辩术他也娴熟。他给朋友写信,说:「近日黄州捕私酒甚急,犯者门户,立木以表之。临皋之东有犯者,独不立木,怪之,以问酒友,曰:‘为贤者讳。’吾何尝为此,但作蜜酒尔。」人们可知,继「白马非马」后,还有「蜜酒非酒」的发明,不能因东坡先生文学书画成就高就淹没了其逻辑贡献。

 

作为官家人的东坡先生,酿制私酒显属违法,然而在那个年代,这类违法行为东坡先生可没有「专其利」。他的好友王巩,身为宰相之孙,就曾带着英英、盼盼、卿卿几个长有「梨涡」的美妾,载着一车自酿的上好私酒,访朋问友,四处送温暖。看来,禁酿私酒确属违背人性,把人的一点不易改变的嗜好革掉,实在不人道。

 

东坡先生的违法活动还不止于此。

 

离开黄州赴任汝州,一路游山玩水,拜访亲朋故旧。这天来到泗州,与知州刘士彦同游,直到夜阑方尽兴而归。东坡先生填词一阕,送给知州,知州看到「望长桥上,灯火乱,使君还」句后,吓得心惊肉跳,脸色都变了。原来他们夜过泗州长桥,违犯了宵禁法规,要徒二年。本来违犯就违犯了,有「大人」在此,人不知鬼不觉,但东坡先生却写入词中,借着他的大名,很快会传遍全国。东坡先生做官多年,想必也知晓宵禁法规,但他却毫不在乎,还写入词中,可谓「害人害己」,要不是知州的谨慎,把词藏起来,恐怕又要被人咬住不放,起大狱了。

 

东坡先生还做过一件对不起朋友的「违法」事。

 

谪居黄州时,朋友巢谷来访,闲谈间巢谷说他有一个药方,是治疗瘟疫的特效药。此药方是巢谷的钱柜,连儿子都不告诉,但遇到东坡先生这样难缠的主,巢谷无奈答应把药方抄给他,不过把老友叫到江边,让其指江水发誓,绝不传人。誓发过了,能否遵守,就由不得巢谷先生了。事实上,东坡先生很快就把药方告之他人,这个人还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位名医,目的在于增加传播速度。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药方,就让东坡先生这样泄露了,不过东坡先生的理由很充足,说这样会救更多人的命。虽然那时尚无保护知识产权的法律,但他们可是发过誓的,天理人情、「自然法」在起作用。

 

东坡先生虽然违背誓言,把人家的「钱柜」砸了,有点对不起朋友,但只要了解东坡先生的为人,就会释然,原谅这位平生管不住嘴从而给自己招来无穷灾祸的饶舌汉。

 

金无赤金,人无完人。东坡先生显然不是圣人,缺点跟他的诗文创作一样,非常显著。但他的一些行为却不可原谅。譬如,北宋冗员甚多,朝廷压缩公使钱,东坡先生觉得公使钱压缩的太甚,不够接待费用,写诗讥讽:「忧来洗盏欲强醉,寂寞虚斋卧空甒。公厨十日不生烟,更望红裙踏筵舞。」(《寄刘孝叔》)

 

东坡先生的所作所为,可看出官员严格执法、守法的不易,或许只有依靠海瑞那样性格太过刚直的官员,才能捍卫法律的尊严。东坡先生的可贵之处在于他光明磊落,与伪君子绝缘,不掩饰自己的违法行为,且用诗词广而告之,由此我们才能捕捉到东坡先生可爱的一面,知晓这位基本上算得上模范官员是如何与法律打交道的。

 

从东坡先生身上可体会到,当官员对国家制定的法律不认可时,会千方百计阻碍法律的施行。历史上许多法律难以施行,一个重要原因恐缘于此。东坡先生对法律的「刁难」来自于政治原因,还属于「大公无私」,没有任何私益在里面需要谋取。然而,历史上阻遏法律施行的官员,大量的以谋取私益为多;这才是历史的本来面目。



 

「乌台诗案」中,东坡先生这样的高官也要遭受刑讯逼供的折磨。

 

大臣苏颂因受人诬陷而下狱,与东坡先生的牢房相连。他通宵听到的不是大诗人的吟唱,而是御史们对大诗人的辱骂声甚至扑打声。他留下了两句诗:「遥怜北户吴兴守,垢辱通宵不忍闻」,记录下了审讯官的虎狼面目和东坡先生的悲惨境况。

 

中国古代有句非常闻名的话语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虽然对这句话的解释有分歧,但一般认为「刑不上大夫」是贵族、高官享有的一种特权。有人认为先秦存在许多刑上大夫的实例,便怀疑这句话反映的问题曾经存在过。其实,我们今天强调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实际中却有许多不平等的实例,不能由此否认法律中就没有这样的规定,只能证明许多人未曾模范遵守法律。所以说「刑不上大夫」是一个原则规定,具体执行中违犯其规定的比比皆是,因为许多实例也可证明「刑不上大夫」的现象存在过。

 

从内容来看,「刑不上大夫」确实充满了仁慈。《孔子家语》中孔子是这么解释的:古代大夫犯罪,不能捆绑关押,令其自己请罪;重大犯罪,令其跪拜自裁。以往认为这是一种特权保护,应取缔。其实,我们从中看到的是一种人道的曙光,是轻刑原则的贯彻。

 

放宽视野,纵览全球,可以看到,在世界范围内,人道的曙光、轻刑的原则最初都只在部分人身上施行,然后才普及到大众那里。

 

罗马法最初规定享有公民权的范围很小,奴隶、盟邦自由民都不享有罗马公民权。可以说,这是赤裸裸的特权,因为享有罗马公民权意味着享有投票权、荣誉权、婚姻权、免税权、刑事豁免权(不受刑讯、不被判处死刑等)等等权利,是文明化的体现。以后享有公民权的范围逐渐扩大,最后扩及到各个行省,自由民、奴隶都有了公民权。

 

近现代的西方民主国家,公民的权利也是逐渐扩大,先是贵族、有产阶级享有这些权利,自然属于特权,以后扩及到公民全体后,特权的属性就取消了,成为文明的象征。美国建国之后近百年,黑人政治经济社会上无权,被任意买卖。南北战争爆发后,黑人才获解放,逐渐享有与白人相同的各项权利。

 

「刑不上大夫」作为一种特权,显系糟粕;但它内中含有人道的曙光、轻刑的原则,所以,这样的规定不能轻易拋弃,而应逐渐扩及到公民全体,把他的合理内核继承下来。如果公民犯罪,都不捆绑关押,不搞刑讯逼供,不施加酷刑,这样的社会就是文明的社会,就是全体公民向往的社会,有何理由把它拋弃呢?罗马人做到了,我们有何理由拒绝这样做呢?

 

中国历史上有许多好东西,不是把他提升,惠及公民全体,而是把它降低,不但少数人得不到,而且所有人都无望,好像只有这样才公平。其实,这是文明向野蛮的靠拢,高贵向低贱的俯首。当明代的廷杖横行时,没有人认为这是在走向平等,只是觉得朱和尚及其后代丧心病狂地在向野蛮致敬。当红卫兵任意殴打、批斗老干部、知识分子时,谁还会礼赞说这是在走向民主自由。

 

农民起义往往提出杀富济贫的口号,但从社会最底层站起建立朝代的几位农民兄弟,心胸实在不够开阔,共同的特点是诛杀功臣,滥施淫威,对待官员远不及唐宋这些「出身不好」的皇帝。从某些方面来说,是「几位农民兄弟」在把文明的程度往水平线下拉。平等应往更高的水准提升,而不是相反。

 

 

通过科举考试步入仕途的东坡先生,对儒家经典的熟识不言而喻。不过,东坡先生一生与佛教的缘分非浅。

 

东坡先生说自己前世是和尚。母亲程氏刚怀东坡时,梦到过一位瞎掉一只眼的僧人来托宿。大文豪相信前世因缘,官服下面竟然穿着僧衣,连哲宗皇帝也识破庐山真面目,觉得苏老师这身着装举止实在可笑。

 

虽然没有皈依,但已自称「东坡居士」了。生活多灾多难的他,要靠阿弥陀佛的友情援助,才没被击倒,才不时地幽他一默,露出刁顽习性。

 

宦海沉浮几十载,结交和尚无数,但红尘滚滚,要他完全脱离人世「苦海」,谈何容易。拜李定、舒亶之流所赐,东坡先生居然来到黄州,虽然在此地尚未「彻悟」,没像「后进」贾宝玉索性跳出凡尘,不过,与阿弥陀佛已牵起手来,使他思想完成了儒释道的融合。「前年开阁放柳枝,今年洗心归佛祖。」从此佛教思想在他头脑深深扎下针,影响了他的法律人生,最显明的就是「自此不杀一物」。知县知州是操刀把子的人物,「不杀一物」可不是一件小事。

 

黄州、鄂州一带杀婴成风,百姓家里有二男一女,再生孩子一概溺死。法律有「故杀子孙,徒二年」的规定,但穷人家养不起孩子,王法也就枉顾了,胆大妄为的事情层出不穷。或许是法不责众,官员对这样的刁民睁一眼闭一眼,让人家该干啥还干啥,从不干涉。东坡先生受佛教思想熏陶,从大胖子弥勒佛的身上学得不少,平生幽默不输他人,可杀婴那样的民间习俗他实在看不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东坡先生既然前世就是和尚,救人一命,丝毫不缺少洪荒之力。然而,由于李定、舒亶之流搅扰,东坡先生在黄州成为被看管的犯官,不得签书公事,这样,拯救溺婴的千斤重担难以担当。诗文写得好,可老百姓大多是文盲,想「送法下乡」,难啊!于是,我们的大文豪只好过着「先生食饱—事,散步逍遥自扪腹」的生活。好在鄂州知州朱寿昌是著名孝子,知道东坡先生在临近的黄州遭难,就伸出救援之手,多加照顾。东坡先生写信希望他以知州的权力,晓谕地方,严厉禁止杀婴。果然,愿望不久就实现了。后来东坡先生又知道黄州也有此陋习,倡导组织民间慈善团体「育儿会」,帮助穷家,阻止溺婴。

 

佛教讲究因果报应,行善可以积德,来生方能幸福。

 

东坡先生判过一个债务纠纷案。据宋代何薳所著《春渚纪闻》一书记载,一绸缎商赊欠给一制作扇子的小商人两万钱的绸缎,期限到了,对方却没还款,告至衙门。东坡先生把原被告唤来,询问案情。原来小商人父亲去世,花费不訾;老天爷为了节省人力,不让扇子发挥作用,就来个阴雨连绵,一把也售不出去。若要法律长牙,必要制作扇子的小商人还钱,说不定会逼得走投无路,干出极端之事。可绸缎商也要生活啊,不还钱也是不行的。看来,此案比刘巧儿婚案可要难办多了。东坡先生想了想,让小商人从家带来二十把扇子,自己挥毫泼墨,不多时间,扇子上的鸟儿展翅欲飞,花儿缤纷怒放,枯木也把月亮呼唤出来了。小商人不知其意,还在发呆,只见东坡先生签上自己的大名,让小商人去街上售卖。果然,一会儿就卖完,欠款回来了。这样帮被告还款的法官,包公、海瑞可赶不上喽!因为他们除了刚直,还欠缺「手艺人」的天赋。东坡先生信奉因果报应,为了自己及家人的长远利益,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做点善事。

 

事实上,东坡先生无论在那里做官,都尽力行善积德。

 

王安石变法,新法存在不少问题,比如,市易法使小商人无法生存,青苗法执行中流弊多多,导致百姓欠下不少官债。在柳宗元之后,东坡先生指出了苛政猛于虎的另一情景:丰年不如凶年。天灾流行,民虽乏食,缩衣节口犹可以生。而丰年举债积欠,吏卒催逼,枷梆在身,民求死不得。为了「使久困之民,稍知一饱之乐」,东坡先生几次上奏朝廷希望免去百姓官债。这一行为固然反映了东坡先生身居其位勇于担当的可贵之处,但对一个信奉佛教的人来说,谁又能否认所作所为不是在行善积德呢?

 

东坡先生行善积德有时做得过了头,连自己也无从「安顿」。


经过「乌台诗案」,东坡先生保住了性命,作为罪臣,贬谪黄州。官位降了,薪水微薄的只好耕耘「东坡」,用自己的劳作成果糊口。离开了黄州,朝廷允他定居常州。倾囊而出,以五百缗购得一套新居。高兴的他,月夜去散步,竹篱茅舍间碰见一位老妪正在饮泣,原来老妪就是所购房屋主人,不肖之子守不住这套百年老宅,只好卖掉。东坡先生非常同情这位老妪,掏出房契,点燃,随着一缕青烟袅袅而上,东坡先生告诉老妪,房屋又归她了。东坡先生没提钱的事,花光积蓄的他,连当房奴也不够格了,成了地地道道的「裸官」。

 


 

杜甫的诗如实地反映了安史之乱百姓颠沛流离、饥寒交迫的痛苦生活,谓之「史诗」,诗人被称为「诗圣」。东坡先生的诗文也如实地反映了王安石变法中「新法」给百姓带来的许多弊端,成为研究王安石变法的重要史料。「诗圣」为了写出「史诗」,受尽了磨难,贫病交加而死。东坡先生面对新法,喊出了「我控诉」,遭受牢狱之灾。

 

言论自由会带来政治清明、文化繁荣。宋太祖虽系武将,却好读书,一个「勒石三戒」,使士大夫在两宋耀武扬威了三百载,把中国文化推向了巅峰。

 

东坡先生生活的年代,星汉灿烂,人才辈出,唐宋八大家中的六人同在谱写华章。司马迁之后最优秀的史学家,宋明理学的开山鼻祖,四大发明中的活字印刷术、指南针的发明者,全都生活在那个年代。这么多伟人「同此凉热」,与「不杀士大夫与上书言事人」有莫大的关系。言论自由就在太祖誓碑中产生。不然,即使生有伟人「胚子」,也会因严酷的思想禁锢而「泯然众人矣」。

 

让东坡先生十分不安的是,言论自由愈来愈从身边消失,最大的威胁者就是那位「拗相公」王安石。

 

宋初,低级官吏和普通学者皆可面见皇帝,如今却「倶往矣」。欧阳修当参知政事时,还允许自由批评,王安石当宰相,宰掉了自由批评,「好使人同己」,致使「弥望皆黄茅白苇」。故而,东坡先生上书要求广开言路,鼓励自由批评,提倡独立思考。东坡先生的思想深邃度自然无法与《论自由》的作者密尔同日而语,可他的鼓与呼,对捍卫言论自由,对「文字狱」的控诉还是有积极意义的,至少让限制言论自由者、文字狱的炮制者「羞羞答答」、不理直气壮。

 

王安石变法从一开始就具有悲剧意味,因为朝中有名望的大臣几乎全站在「拗相公」的对立面。为了推进新法的实施,只好提拔后进,投机钻营者纷至沓来。有老臣的顽强掣肘,有小人的竭力暗算,有胥吏的野蛮操作,变法的结局只会像一地鸡毛,随风而散,除了扰民一场,没起到多大作用,反而造成官场的倾轧,加速了政权的灭亡。

 

变法的负面作用是一步步显现出来的。由于王安石「好使人同己」的强悍风格,官场的言路不是那么顺畅,下情不能上达,皇帝听不到百姓真实的声音。在这种情况下,作为著名的文学家,东坡先生诗文的传播面甚广,他希冀通过揭露变法给百姓带来的苦难,「流传上达,感悟圣意」。

 

东坡先生为官一方,常去民间,了解百姓疾苦,著名的《山村五绝》就反映了新法给百姓带来的痛苦:第三首诗(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等蕨甜。岂是闻韵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讽剌了施行盐法专卖把盐价抬高,使百姓吃不起盐。第四首诗(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如实地道出了青苗法给农民带来的灾难,农民无法安生。

 

喜欢游山玩水,是东坡先生毕生嗜好。许多名山大川、江河湖海,都因东坡先生的临幸而留下了千古名句,为自然增色不少。身在杭州,钱江潮自然无法绕开东坡先生的双脚。如此壮观景色,当然要用如椽巨笔描绘。《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绝》是一组七言绝句,诗人讴歌了钱江怒潮的威势,抒发了观潮后的所思所想。面对新法的弊端,他眼前看到的也是怒涛。「吴儿生长狎涛渊,冒利轻生不自怜。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短短几句诗,讽刺朝廷兴建水利多不切实际,害多利少,难有成效。

 

东坡先生对官员虐政害民的行径进行了无情揭露,《吴中田妇叹》写道「汗流肩赪载入市,价贱乞与如糠粞。卖牛纳税拆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

 

东坡先生还写诗反映农民因青苗、助役而加重负担的情况:「疲民尚作鱼尾赤,数罟未除吾颡泚。法师自有衣中珠,不用辛苦沙泥底。」

 

保甲法、方田均税法、手实法的弊端也不少。「保甲连村团未遍,方田讼牒纷如雨。尔来手实降新书,抉剔根株穷脉缕。」东坡先生揭露保甲法遭到百姓的抵制,没把民众组织起来,而方田均税法由于分配不匀,引起民间众多诉讼纠纷。手实法则苛细至极,「尺椽寸土,检括无余」,把百姓搜刮一空。

 

总之,东坡先生的诗文如实地反映了新法对百姓带来的痛苦。从这些诗文中,对王安石变法我们会有新的认识。以前由于新法实行国家资本主义,出于意识形态的考虑,一味地唱赞歌。现在,应该客观地通过东坡先生留下来的「史诗」,结合其他史料,重新对变法加以评论,得出符合实际的结论来。既不溢美,也不恶评,让事实说话。新法之不行,有立法不完善的问题,但更多的原因在于官员出于各种目的,阻遏新法之实行。所以,现今要建设法治社会,澄清吏治更为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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