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城记|成都:古典中国的“长江首城”?
1926年 成都府河望江楼畔
山河·城记
成都:古典中国的“长江首城”?
国际访客:百年前的矛盾观察
一百多年前,成都城先后迎来两位国际访客,他们对这座城市的河流给出几乎完全不同的两种印象。
1906年,日本人中野孤山受四川总督锡良的邀请来到成都发展教育事业。在《横跨中国大陆——游蜀杂俎》中,这位日本学者用一种疑惑的语气描述道:“锦江环绕城墙,水不深,但可以承载小船之往来。不过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江水都是浑浊的,何以冠上这么一个美名,令人费解置疑。”
1908年,成都九眼桥,(英)威尔逊摄
的确令人费解,因为就在仅仅十年前的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法国人马尼爱在同一座城市观察出完全不同的景象: “ 城内外河道甚交至下游各水汇合,遂成岷江,长约400华里,至叙州(今宜宾,笔者注)而入扬子江。船舟终岁可行。帷自西历 11月至 5月,此有小舟,上溯可自嘉州(今乐山,笔者注)以上,然不免时搁浅礁。 其余6月,江水暴涨,船重100吨者,亦可开至成都,毫无阻碍。”于是这位地理学家在《游历四川成都记》中得出结论:“如是成都而遂成为长江上流尽头之埠。”
20世纪初 成都府河望江楼一带 (日)山川早水 摄
作为一座国民知名度颇高的网红新一线城市,成都每年迎来的游人数不胜数,然而极少人会在大熊猫、青城山-都江堰景区和川剧美食之外,留意到成都市区那几条狭窄浅缓、近乎静止的河流,成都市官方大力宣扬的城市名片——“雪山下的公园城市”把目光投向百公里之外的雪山,却没有纳入近在咫尺的河流,濯锦诗意不再?何来“长江首城”?
谨小慎微的日本人与浪漫多情的法国人,究竟谁的记述更符合历史?
岷江导江:“错误”or“科学”的认知?
成都,中国古代农业社会典范——“天府之国”之核心城市,自古繁荣兴盛,享誉天下。
作为长江上游无可争议的文明中心,成都位于河流游荡,水源丰厚的平原地带,加之地处热量充沛、湿润多雨的亚热带气候区,富含有机质和矿物质的土壤,使其成为人类族群肇兴之地。
古蜀文明宝墩文化分布示意图 @网络
自古蜀时代起,先民对平原河流湖沼的整治成就斐然,随着人类文明与自然环境数千年的持续互动,使成都平原的河流水网不断开枝散叶,最终形成以岷江、沱江两大干流以及西河、南河、 蒲阳河、绵远河、湔江、鸭子河、斜江、白沙河等数十条支流河道相互连缀而成的纺锤形河流体系——(笔者认为,以行政地名命名的成都平原应改以自然地理命名的岷沱平原更恰当,下文同)。
1933年 四川都江堰水道全图 @蜀都河图:成都自然历史文化数据库
仅以现代研究揭示,岷沱平原河网密度高达1.2公里/平方公里,是长江上游河网最密集的地区(平均0.5公里/平方公里),仅次于国人熟知的“江南水乡”——长江三角洲和苏北平原(据成都市委、市政府:《关于全面实行河长制管理工作的实施意见》)。
岷江,是形塑岷沱平原最主要的自然力量,更是成都的母亲河。
宋代《禹迹图》标记的“大江源”
在近代科考得出结论之前,“岷山导江”一直是中国人最普遍最熟悉的地理认知,岷江作为亚洲第一大河长江的正源,不仅列入权威史籍和地图,如郦道元《水经注》载:“岷山在蜀郡氐道县,大江所出”,我国现存最早的计里画方石刻地图——宋代《禹迹图》,亦在岷江源头标记上了“大江源”三字。
这一点观点受到历代文人吟诵乃至帝王的推崇,著名文豪苏轼就曾写道:“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而历代王朝设置的江源县、导江县,均在岷江流域,即使是在明代伟大的旅行者、地理学家徐霞客提出接近现代科学的颠覆观点:“推江源者,必当以金沙江为首”之后,“江源岷江”与“江源金沙”两派的争辩仍然贯穿了整个明清王朝。
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率先提出“金沙江为长江正源”观点
最有趣的是,率先提出自然地理新观点的徐霞客,却是从人文与交通地理角度解释了这个误解的由来:“岷江为舟楫所通,金沙江盘折蛮僚溪峒间,水陆俱莫能溯。”换句话说,正是凭借发达的水路交通和城市物质水平,岷江才被长期视作长江正源。
清末四川总督锡良的船只 (日)山川早水 摄
我们无需去嘲笑古人的固执或无知,人类任何科学认知都是在反复纠错中确立,而中国古人始终倾向于从人文地理角度去认知世界,更何况岷江水量之充沛,以径流量计算至今仍是长江最大的支流(含大渡河等支流),而现代科学研究揭示,大约二三百万年前,古长江正是从东到西,不断袭夺古巴蜀湖水系的支流(其中当然包括古岷江),才将四川盆地从内流盆地转化外流盆地,并最终袭夺古金沙江河道,使其成为长江正源。
数千年来,岷江被中国人视为长江正源,因岷江水而兴,因岷江水而荣的繁荣大都市——成都,理所当然成为了“万里长江第一城”。
成都被中国古人视为“长江第一城” @网络
江神祭祀:都广之野的“长江首城”
成都这种非凡显赫的城市地位又与古代中国盛行的“五岳四渎 ” 山川崇拜相互印证。
“四渎 ”——江(长江)、河(黄河)、淮(淮河)、济(济水)代表着中国古人最崇高的江河崇拜,而四渎之中又以江神为大,《华阳国志·蜀志》引《夏书》曰:“岷山导江,东别为沱。泉源深盛,为四渎之首”,所以自秦并天下以来,历代皆在成都置江渎祠(江神庙) 祭祀长江江神,至今四川省博物馆还保存着明代中央政府祭祀长江江神的大型青铜铸像。
禹时期“四渎 ”水系及古代中国“九州”示意图
成都附近的青城山又在一定程度上被尊为 “五岳丈人”、 “岳渎上司” (唐·杜光庭:《青城甲记》),作为岷江(长江发源地)的岷山则一度被尊为西岳(宋·金履祥:《资治通鉴前编》),当代诸多学者更相继考证上古至尊仙山——昆仑圣山即岷山一说(蒙文通等),数千年来不断的观念叠加,使成都的“长江首城”标签稳固不变。
李冰时代的成都城 ,已建江渎庙,来源/《成都通史》
当今流传最广的“成都”由来,源自(宋)乐史撰写的《太平寰宇记》卷七十二:“成都县,汉旧县也。以周太王从梁山止岐山,一年成邑,二年成都,因名之曰成都。”据此记载,“成”为建成,“都”为都城之意,然而,包括任乃强和袁庭栋在内的学者均对此进行了驳斥:周太王在黄河流域的建城之事毕竟与四川相隔遥远,无甚关系。
汉武帝时期的成都城 来源/《成都通史》
从古至今,人们对成都一词的好奇与探索不绝于书。记载古蜀历史的《华阳国志》与《蜀王本纪》之中,《华阳国志·蜀志》云:“(九世)开明王自梦郭移,乃徙治于成都”,《蜀王本纪》则有相似记录:“蜀王……本治广都樊乡,徙居成都”,它们均将“成都”得名的时间指向了古蜀国开明氏王朝晚期,这不得不引发了关于其含义的新思考——它更可能来自于上古时期的蜀地方言?
成都江渎庙 (清)董邦达 绘 四川成都府附郭成都县华阳县图局部@蜀都河图:成都自然历史文化数据库
大约成书于战国时期的上古地理著作《山海经》在“海内经”中,记载了一方如同伊甸园般的人间乐土:“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其城方三百里,盖天地之中,素女所出也。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 百谷自生,冬夏播琴。鸾鸟自歌,凤鸟自儛,灵寿实华,草木所聚。爰有百兽,相群爰处。此草也,冬夏不死 。”
明代大儒杨慎考证,“都广之野 ” 即 “今之成都也 ” ,《山海经·大荒北经》载:“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载天”,结合《山海经》的世界观,似乎寓意着现世的“成都”意指中华仙山祖庭昆仑山的“上帝之下都”(徐学书)。
中国上古奇书《山海经》
这座昆仑天庭下的山河之都、“长江首城”,会发展出一种独特前卫的城市文明。
——摘自孙吉、华桦:《锦江:从成都出发的水上丝绸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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