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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历史学家的告诫:做学问最大的忌讳是争名夺位!
治学本不是件轻松的事,近代学术工作日趋复杂,步入分工专精之途径,但又不能不相当博通,史学工作所涉尤广,更为不易。
个人以为,要想在学术上有较大成就,只在学术工作本身下功夫,还嫌不够,尤当从日常生活与人生修养方面锻炼自己,成为一个坚强纯净的“学术人”。
想达成这一目标,须要真能做到:工作随时努力,生活随遇而安。
这句话等于是我的座右铭,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
据我的体验与观察,前六个字还比较容易做到,后六个字却极不易做到,而这点尤与人生修养有关;我觉得生活享受绝无一定的标准,要不满足,无论多好享受仍是不能满足;要满足,就随时都能满足。
古人说“知足常乐”这一点我是真正能体验到,唯一常感不足的是学术工作。
我常自己反省,觉得我非贪人,但对于学术工作却很贪,既欲精深,又想有相当宏通,如此就不免随时努力去做。从这一点看来,自愧仍非达人!
下面姑就一般生活与人生修养之影响学术工作者,简单谈谈。
记得在初中读书时代,实颇用功,尤不爱运动。长兄有一次信上劝我注意身体。他说身体如一只船,学问如同载量,船不坚固,甚至破坏了,如何还能运载!此语给我的印象极为深刻。要想身体健康,自必生活有节度,饮食、寒暖、运动、休息,皆当注意节度,此不待言。而心理健康,亦同样重要,并且大有影响于身体健康。
心理健康是医学上的专门问题,不敢深论。
不过就我个人的体验,快乐的人生观,心情轻松,胸怀坦荡,是心理健康的基础,对于身心健康大有好处。我是个绝对的乐观派,对于自己,对于社会,对于国家民族、人类前途,永远觉得有办法,有希望,不悲观。
当然不见得遇事都真能乐观,但糊涂的乐观至少自己得到轻松快乐,岂不很好!
十几年前我到香港,有位好朋友告诉我说,来到新地方,环境比较复杂,“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很感谢这位朋友的忠告,但我自譬是个不设防的城市,不会有人来攻;纵然有人来攻,也不在乎。我自信这些事对于我无大影响,不计较即无萦于怀,不影响自己情绪,不浪费心力时光,这对于身体健康与学术工作都大有关系。
悲观,放不开,身体不健康的人,自然精神不济,无法有坚强的毅力达成他的远大志愿。
此如河渠,固定的相当大的水量,放入一条渠中,必然显得流量很大,气势雄壮;若分入数条渠道,各渠势必显得流量减少,气势微弱,无大作用。
一个人的心力时光分散到多方面,各方面的成果也势必都大打折扣。心力时光既然都有限度,而学问又是心力时光交织而成,故心力与时光愈能集中,成果必愈大,最好他的生活一切都投注浸润在学术工作中,成为一个纯净的学术人。
此外我还有一点分神处,即吾妻体弱,家庭杂务须我分任。不过此与外务不同,只分点时间作体力劳动,不费心力;而且使心神头脑能轻松一下,对于健康也未始无好处!
就“名”而言,学术上若真有成就,名不求而自至。不过学术之名只是清名,不能凭以有所享受,而且在学术工作进行中也不能以求名为目的,若以求名为目的,则其学术成就必极有限度。
治学的动机不在学术而在成名,名已成了,真正学术工作自然也就停止了。
何况更进一层说,名头太大,对于治学也有妨碍。只就我所及见的前辈学人说,似乎只有陈寅恪先生未为盛名而影响了治学工作,其他享大名的史学家几乎无不受了盛名之累。
何况现在学术人才荒,学术工作真有表现,绝不至于穷得没有饭吃!我自小学到高中,一直以数理科见长,为师友所看重;文科成绩反极平平。但在高中时代,我的实际兴趣已确定转移到史学方面,所以我决然投考历史系。当时我的想法,天下没有个勤奋的人会找不到饭吃,只是物质生活有好有差而已。学术当因兴之所之,不能功利主义。现在想来,初出学校几年,诚然有过近于断炊之虞,但总的说来,仍是生活得不错,实出我预期之外!
就“权”与“位”而言,尤于治学有百害而无一利。
因为谋取权位不但要分心力分时间,而取得之后,仍有麻烦,位愈高权愈重,麻烦愈多,不仅因为有权位就有职务要做,而且世俗趋附,习于请托,有权位必然应酬大增,为职务为应酬之不暇,何能一心一意的浸润在学术中!
见异思迁,跟踪冒进,都是定力不够的表现。就对外而言,遭遇到外面的压力,不能屈服,面对外面的诱惑力,也要坚定意志,不能动摇。
记得1941 年,我自武汉大学毕业,到成都从宾四(“必记本”注:即钱穆,中国现代历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师继续读书。
因为浮躁的人,行为做事必定虚浮,治学何能例外,自然也是浮而不实,更何能做到勤谨和缓,亦何能有坚强的定力,集中心力与时光在学问上用大功夫?对于问题的探讨也必然浅尝即止,绝不可能锲而不舍的去深入发掘,缜密研究,彻底解决!这种个性的人,如有才气,自可小成,但绝难深入达到较高境界!而且浮躁的人亦易骄满,甚至狂妄,很难永远虚心的求长进!
所以一个做学问的人,也要随时反省自己为学为人,是否轻浮急躁;如犯此病,就当极力戒除!
就个别问题的异见而言,各人看法不同,也必各有其相当理据,何妨多方取摄,作参考之用。就理论而言,各种理论都非十全十美,放诸四海而皆准的;但一种理论若果已能成立,为一部分学人所尊奉,这种理论也必有相当的真实性与可用性,我们绝不能采取轻蔑甚至排斥的态度,一棍子打死;反之要采取容受的态度,在某一种情况下,或许有其用处。
一有崇拜心理,便易步入迷信,失去理智的判断与采择,那也是专制狭隘思想的根源,使自己心思不能更进一步的发展。这样对于各种理论,各种异见,以及各种学问领域,无所不能容,无所不涵盖,则自己治学才能不自隘,不自满,无止境的向前发展下去。此所谓“有容乃大”,亦“江河不择细流,故能成其大”之意!
做事做学问都不能不有相当固执,但也要得中庸之道,不能过分固执有拘泥执著之病。
不过我所说的“固执”与“执著”只是一种性格的两个阶段,很难指出其分野;要在各人自己体察,“允执厥中”。即固执应适可而止,不要过分;也可说是能抓得紧,也能放得开。也就是坚守一定的原则,而因应现实情况,灵活运用,不要死执一点,不能随宜变化。这对于治学大有关系,相信做事也当如此。今姑举一事以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