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吾金(1948年6月21日-2014年10月31日),复旦大学教授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管他是否愿意,实际上都受到了两种不同规则的约束:一是不得不和自然打交道,二是不得不和其他人打交道。人和自然打交道,就要受到自然规律的约束,哪怕你要创造发明,也要符合自然规律,否则创造出来的东西就会无效,如水动机。人同时还要和其他人打交道。人与人之间打交道又必须遵守法律,法律是由人制订出来的,人与人之间相处需要法律,如果没有法律,就会没有秩序,乱成一团。另外我们还得有一些规则,比如打篮球,如果没有规则,篮球是打不下去的。
我想大家都能够明白,如果要搞学术研究,就必须遵守学术研究的规范。
学术自由与学术民主
我要讲的第一个问题是学术自由和学术民主,因为有人提出来,要用学术民主来解决目前普遍存在的学术腐败问题。我认为,这个说法是有问题的。我们必须严格地区分以下两个概念,即学术自由与学术民主。
每个人都会承认,学术活动存在着两种不同的类型:一类是学术研究活动。在这种活动中,我们只能谈学术自由。比如,我本人有一种观点,与在座的所有人的观点都不同。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没有必要放弃自己的观点,认同大家的观点。因为真理有时在少数人手里。反过来说,大部分人坚持的观点并不一定是正确的。在欧洲中世纪,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定太阳是围绕地球旋转的,但后来这种观点遭到了哥白尼等人的否定。
另一类需要投票的学术活动,比如学术领导班子的选举、学术申请课题的评审、学术论著的评奖等等。在这类活动中,遇到委决不下的情况,就需要投票表决。学术民主只适合于这类需要投票的学生活动。如果把学术民主运用到它适合的范围之外去,就会出大问题。也就是说,学术民主在被错误运用的情况下,不但不能起到遏制学术腐败的作用,反而会助长学术专制主义,从而加剧学术上的腐败。
总之,我们必须把学术民主与学术自由概念严格区分开来,因为它们有各自适用的范围。
我们经常发现有些青年人写文章,说自己提出了一个新观点,但从他文章的注释上看,他在自己的研究领域里没有读过多少书。其实,“新”是相对于“旧”来说的。如果一个人没有读过以前的研究论著,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观点是新的呢?我在哲学系(“必记本”注:复旦大学哲学系)工作了20多年,经常接到年轻人的信,说自己提出了什么观点。事实上,他所谓的“新观点”,2000多年前就有人提出了,由于他没有读前人的论著,所以就误以为自己的观点是新的了。以这样的方式研究问题,撰写论文,不但对自己不负责,对学术不负责,也对前贤不尊重。仿佛人类思想史是从他学会思考的那一天开始的,真可谓“无知者无畏了”。要创新,先要了解什么是旧的。人们常说博览群书,博览群书的动机是什么?在我看来,博览群书的第一个动机不是为了掌握知识,而是为了知道前贤已经说过哪些话,以便我们今天说时,不会与他们重复。如果连前人的书都没有读过,连他们说过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自己说的话就是新的呢?另外,“旧”的东西就一定不好,“新”的东西就一定是好的吗?创新在很多情况下,就是对“旧”的复兴。毕加索作为立体派创始人,很多绘画颠覆了欧洲近代的绘画传统,却复兴了古代埃及和南美洲的岩雕、木雕等艺术品中的绘画和造型风格,不管是1907年的《阿维尼翁的姑娘》,还是二十世纪30年代的《格尔尼卡》,我们都能从中读出从更古老的文明传统中显现出来的绘画元素,不难看出,他是通过对更古老传统的复兴来表达他的创新。所以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创新,相当一部分创新意味着对传统的回归。因此,谈创新要谨慎,新的不一定好,旧的不一定坏,并且要创新就必须熟悉全部旧的东西,不熟悉的话创新就无从谈起。通常,我们阅读大思想家的著作,读得越多,对他的敬意就会越低,为什么?因为经过细读就会发现,他的所有思想都有来源。真正构成他与前人和同时代人相比较的独创性部分还是比较少的,大量的思想都是对前人的传承。所以搞学术研究要创新,要退回到书房,捧起书来一本接一本地读下去,读得越多,写出来的有新意的文章才可能越真实,不然的话,可能写出了的观点,在2000年前,或者500年前别人就已经说过了,这种创新不过是炒冷饭而已。在讲到学术创新时,还要把重写和重复区分开来。重写要求有新观点,如果没有新的观点,那就是重复。冯友兰先生认为中国当代没有哲学家,只有哲学史家,我不太同意。我的看法是,要想写出真正的哲学史,哲学史家必须同时是一个思想家和哲学家。如果他没有新的哲学观点,没有对哲学范式的新理解,就绝对写不出新东西。因为写出来的东西不可能超乎你的思想,就像皮肤上的肿块不能超越你的皮肤一样。只要在框架内,带着传统思想的镣铐,不管怎样舞蹈,都属于旧的时代,和新时代没有任何关系。如果要写出新意,必须具有深刻的批判能力,能够超越旧的理论规范和核心原则,不然所谓新的言谈和写作永远只是种笑话,不可能产生真正的研究成果。德国学者费希特在《论学者的使命、人的使命》这部著作中,把学者特别是哲学家理解为首先是道德品质上十分高尚的人,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做伟大的思想工作,并且认为任何一个有学术良知的人都不可能轻易地违背学术规范。在我看来,学术规范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低级的、初步的,另一种是高级的。低级的学术规范实际上是学术活动的最低要求,比如发表论文要求中英文标题、内容摘要、关键词、参考书目等,书写、注释要有规范,包括引证要做注等等。但遗憾的是,低级的学术规范也经常有人违背,比如有的文章伪造实验数据,这都是违背学术规范的表现。另一类现象是抄写或剽窃。还有一种类型是抄袭外文著作,甚至是去参加国际会议时抄袭同行的英文论文,翻译成中文再发表,性质都很恶劣。还有一种学术不断行为是“伪引”,“伪引”是指在论文的参考文献中间,洋洋洒洒附了一两百本书,但实际上这里面作者只读过很少的一部分,甚至只读过某一本书中相关的某一节而已;或者明明引用的是中译本,却说是法文本。这在学术上都是“伪引”,是学术规范不许可的。我们在写文章的时候,最起码要符合基本的规则,如同打篮球,老是犯规被裁判吹哨就不行了。那高级的学术规范又是什么呢?像剽窃、伪造数据之类毕竟是少数,实际上我们最要防范的错误是低水平的重复,大量的类似于复印一样的、没有推进性成果的研究不断地被复制出来,这些论文可以解决所谓的职称问题,唯独不能推进学术发展。就像黑格尔在《小逻辑》里面说的,在康德以后人人都说自己超越了康德哲学,但很多人不是超越,而是退回到康德之前去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超越康德哲学,超越前先要读懂康德,读懂尚不容易,更谈何超越。所谓高级的学术规范,就是研究成果(“必记本”注:教材和编写性的、介绍性的、新闻性的东西,有的地方当然可以重复叙述观点)必须比前人和同时代的人提出更多的、新的东西。如果这点不能体现出来,那这篇论文就不符合高级学术规范,也根本没有写作的必要,只是重复前人而已。这篇论文只对作者个人评职称、得学位之类的有用,对学问、对社会毫无用处,因此高级的学术规范对研究性论著来说是根本条件。如果研究成果没有在任何一点上对学术加以推进,那就是无用功。我经常对学生说,如果要拿起笔来写东西,就要先想一想自己在这个问题的研究是否能提供前人和同时代的人没有提供的新的见解和角度,或者是否能够提供新的论证方法,或者是否能提供赞成某个观点的新论据等等?如果都没有,那么请放下笔,不然写出来的文章只能是垃圾。“必记本”用户请加入“必记本”读书群,请“必记本”用户添加管理员微信:xixiaiyp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