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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朱德庸 | 如果我是很在乎钱的人,我的生活一定跟现在不一样

2018-05-12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十点人物志(微信号:  sdrenwu)


33年了,漫画家朱德庸自1985年画出《双响炮》成名以来,还在一张纸一支笔慢慢地画。


每天早晨,他在七点多到八点之间醒来。不管前天多晚睡,第二天早晨时间一到,他“一醒就跟开灯一样”,像有一只鸟在他的脑中鸣叫。


一般而言,他的早餐是咖啡和面包。有时候他也煮个麦片,弄个蛋,“很简单很简单”。吃完早餐,大约八点半,他走到书房,在书桌前坐下,然后提起笔,“整个脑袋是空白的”。


那些在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事情,碰到的人,长的话可能几年,短的话几天,自动在他的脑子里面储存下来。用他的话说,好像脑子里面住了很多小精灵,一个一个抽屉,满满的。其中有一个小精灵,会替他挑选今天要画下的人和事。



他每天在微博上发的漫画,也是这样画出来。坐下来的时候,他先静下心来感受当下的感觉,譬如无聊、喜欢、对生活和世界失望……画面是先出现的,也许文字会跟着出来。他当场画完,用手机拍下来发到微博,之后就不管了。


日子久了,他的家里都是画稿。画稿是他家里数量最多的一样东西,另一样是他太太的书。“好多好多好多的书,塞得满满的,可以开一个小型的图书馆了。”


画画的时间持续到他的太太起床,通常她要比他晚起两到三个小时。她一起床,他就终止这一天的工作,不再画了,接着陪她吃早餐。每一天,他要吃两次早餐,第二次他吃得随便一些。


吃早餐的时候,他们讲话,聊彼此的梦境,谈论对一些事情的感受,或者是自己的情绪。他们会商量着中午去哪儿吃,吃什么,上哪儿散步,这一天要做什么事情。


有的时候,他们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混一天:听音乐,看DVD,跟猫玩。他们有两只猫,一只是波斯猫,一只是米克斯猫。


朱德庸的猫在书架上睡着了


暂时离开台湾到大陆来工作,他最舍不得的也是猫。猫跟他们太久了,很黏。“我们就像它的爸妈一样,每天就是虐我们。”他一脸宠溺地说。


他出来工作,猫被送到兽医那儿去住宿。他不放心,让朋友特地去兽医院探望,目的是“让那个兽医知道说我们在监视你,你们不要欺负我们的猫”。


午餐,他们有时也出门吃。台北的餐馆,他们吃十几年都不换,每次都点一样的菜。咖啡店也去固定的几家。


通常是下午,有时候是午饭之后,他和太太看天气,决定要不要出门散步。在台北,他们有十几条私房散步路线,每天走的路线都不一样。台北在发展过程中被破坏得厉害,有些路线在他们走着走着的过程中,消失了。


他的漫画要画人,所以散步是他接触世界的一个方式。他的工作源于生活。但是,他并不跟接触到的人交谈,因为“交谈未必得到真正的东西”。


“如果你要借着交谈去了解一些事情或得到一些真相,有时候是很困难的。”他说,“现在人都很混乱,他有时候自己就生活在谎言中。”他相信散步擦肩而过时,一刹那的感觉。



在家不工作的时候,他东摸摸,西摸摸,过日子。最近他买了材料在做模型,想把自己的老家做出来。


他从小生长的家,是从前父亲当公务员时的政府配房,一个日式的房子。父亲在这座房子里住到八十多岁,最后它被房地产商买下来,人迁了出去。


房子在原地慢慢放烂,他有的时候很难过。童年记忆都在那个房子里,所以以前每隔一阵子,他都要和太太回到老家去,站在围栏外面看。对他来讲,那座房子就是他的世界。


他们结束一天的方式,每天都不太一样。最近猫会陪他们,晚上只要他们一上床,猫就立刻跳上来。


猫压在他们身上,可以睡整整一夜。


1


我是2008年出《绝对小孩1》,为什么我会隔了这么久来画《绝对小孩3》呢?是因为我觉得,快乐的人越来越少。很奇怪的,照理说生活应该过得更好,但是人为什么那么不快乐?


我发现人可能想追求很多很多的东西,想追求健康、财富,但是大家没有想过,快乐才是整个的综合体。我就想说,其实大家都被教歪了,财富根本满足不了人,那种不知足只会让自己想要获得更多。


比如财富,其实我想大部分人财富已经足够用了,只要他不要那么过度地挥霍,想要过得非常的豪华。为什么大家还拼命地要?我觉得那是因为内心的匮乏,没有东西可以填补他心里的空虚。这个空虚,从他童年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小孩都知道快乐是什么。以前的小孩更幸福,虽然生活穷困,但是他还可以乖乖地待在他的小孩世界里。像我们那个时候,成绩不好的小孩有很多路可以走,可以去做学徒,去修车子,甚至是在巷口开一个小店。


但是随着时代的进步,这些可能都被剥夺掉了。你说我要去做学徒,第一个碰到的就是社会价值观,人们会看不起你。



另外可能在他小的时候,就被父母从他的小孩世界强拉出来,让他去补习,其实小孩子根本还来不及长大。所以他没有快乐你知道吗?他很小的快乐就被剥夺掉了。


夺掉了之后,马上拉出来进入大人的世界,小孩就需要经过一轮一轮的竞争。在整个过程里面,不管成功的人也好,失败的人也好,其实他都已经忘了快乐是什么。换句话说,他们已经完全忘掉他们本来是什么模样了。


这个时代最后只提供成功一条路,那成功的人能有几个?而且成功的人还不是一直成功,还会失败的。所以这么茫茫的一群,不管有钱没钱,成功或失败的人,全部没有快乐。


所以,我画《绝对小孩3》就是想让人知道一件事情,一定要找回小时候的你。要从你的记忆里面,把你曾经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找回来。当你找到了之后,你会开始想到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以前做什么事情很快乐,或者怎么样我就可以得到很大的满足。


如果你能够回到那个状态,你就可以为自己活了,那你才有可能会快乐。我想让大家知道,你一定要跟你心里的那个小孩,联手来对抗这个世界,否则你一个人是孤立无援的。


2


如果你的选择是别人帮你决定的,结果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你会一辈子懊恼的。可能有些人会说,我的童年已经过了,那算了,就照着现在这样子走下去,以为会逃过这一关。最后,他可能拥有一切了,但他就是不快乐。


我认为这一辈子生命会问人两次“你来得值得吗?”每个人的年龄不一样,到了一个点的时候,生命会问他。另外一次,就是在你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生命会再问你一次。


想画《绝对小孩》,也是我希望能够跟我的童年做一个连接。我希望当我的生命反问我的时候,我能够很快给一个答案。我更希望当生命问我第二次的时候,我觉得我值得了。


我很幸运的是,我的工作是我的兴趣。我更幸运的是,我的兴趣竟然能够养家糊口,基本上过得还可以。


以前在我画漫画的过程中,我自己也迟疑过。一开始画的时候,我也认为是没有什么前途的。不要说画漫画,当时在台湾,你只要不是念理工的,属于文科、艺术、文化的,那以后全部都是要饭的。


在那个阶段,我也可以立刻选择别的。但是没有,我还是照我的意识继续慢慢地走下去。我还是认为,我最想做的就是画漫画,因为我从里面得到了快乐,我小的时候画画就快乐得不得了。这真的很难形容。


我只能跟你说,你的兴趣跟你的心理治疗、跟你的工作竟然结合在一起,而且你还能够以此为生,这本身就是一个快乐。这三种的结合,就相当于一个美女长得美,又聪明又温柔,还读了很多书,她什么都懂一样。这就是一种快乐。


那种快乐的感觉是一种状态,不是持续性的。你在创作的时候,或者当你完成一个作品的时候,那种快乐相当于佛教讲的“涅磐”。在那一刹那,你是无我的。你谈不上痛苦,谈不上快乐,就是一个毫无负担的你完成了一件事情。



另外我觉得幸运的,就是碰到了我太太,你知道很多人其实是碰不到适合的。我对我的小孩也很满意,不管他以后成功还是失败,我都不管他。


当然我也会有很多其它的遗憾,比如别人的死亡,包括我父亲的死亡,或者我小的时候曾经遭遇过的一些经历,还有我目前碰到的事情跟未来可能会碰到一些事情。


但是总的来讲,如果生命问我来得值得吗?我可以回答:是值得的,这一趟是值得来的,没有白来。


3


如果不画画,我现在在做什么?这个我其实有想到过。我想过得很简单,比现在的生活更简单。


我曾经当完兵退伍,26岁成名的时候,其实我有到《中国时报》去上过班。你知道那个时候,在报社上班是金饭碗,给的薪水非常高,等于是很需要你,很礼遇你。


我后来认识我太太,她在《联合报》是主编,钱赚得比我还多。一般正常人来讲,我们两个都可能会继续在报社做下去,因为光是两个人的薪水,一个月就有十几、二十万,那是不得了的钱。


在所有人羡慕得不得了的时候,我有一天跟我太太说,我不想上班了,因为我觉得我上班不快乐,要接触很多人。


我太太说,那就不要上了。一般的太太不会这样的,一定说你疯了。所以我就辞职了,在家里画图。我辞职一个礼拜之后,我太太突然跑来跟我说我也不想做了。



你知道辞职之后,我们的收入立刻降到零。我们那个时候又买了房子,贷款了四百多万。我还有专栏,可以画画赚钱,但你要知道那是很不稳定的。


创作是这么一回事,你书只要一卖不好,可能以后人家就不要出你的书了。那个时候我们就想,如果有一天书不卖了,就去卖咸酥鸡。


前几年,我就常常跟我太太说,我想退休了,不想画了。我太太都会说没关系,如果真的不想,大不了就把房子卖了,拿卖房子的钱过日子就好了。


我跟我太太都是跟财富过不去的人。以前人家访问我,下的标题是“拥有最多IP的华人漫画家”,一般聪明人的做法是怎样的?


譬如说《双响炮》卖火了,我立刻弄一个团队,开始量产。后来《涩女郎》,人家给我评价是“华人第一个画出中国女性心理的漫画”,超前美国的《欲望都市》大概十年。那个对我来说更是一个财富了,我可以另外再组一个团队,专门《涩女郎》量产。



《绝对小孩》第一本出来的时候,好像一推出来卖得就超过了100万册。每一个成功的IP,我都用团队去画。如果影视要跟我来买IP,我就跟他们说我们合拍,编剧我来编,我要分你多少成。那我觉得我现在大概买个岛来住,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你一旦用一个商业模式在做,财富都是在最短的时间内聚集起来。照理说很难有一个产业拉长了还能够一直赚钱,因为时代会变,人们对于很多东西的口味都会变。通常的产业都是一爆发的时候,在最短的时间内就把钱赚完。


我可以采取那种方式,但是问题就是,如果那样,就要让我变成另外一种人了。我当然不愿意,因为对我们来说没有意义。如果我要有那么多财富,我就只能从生活里面把时间挪过去,那我就没有生活了。


就像我讲的,当生命反问你的时候,不管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其实财富都不会给你多大的帮助,不会给你多少加分的。所以我何必要去选择财富,我这一辈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为了来赚钱的。



其实我2011年的时候就想退休了。2011年我出《大家都有病》,其实那个书卖得非常好,在台湾诚品排行榜上面,好像有五个多月一直在上面。大家都来跟我买改编的版权,所以是很好的。


但是2011年是我对人性真正开始失望的一年,非常的失望,失望到让我觉得我不想再画任何东西去反映这个社会、这个时代、这些人。因为旁边一堆豺狼虎豹,很痛苦。他们拼命地用尽各种方法,让我不要停下来,这样他们才有钱。我们就一直抵抗,非常的疲惫。


一直抵抗到去年,我把所有的豺狼虎豹都踢走了,全部不要。一旦影响到我的生活,影响到我单纯的创作,我会立刻选择我要的这个,而不会去选择财富。所以后来我们就开始把整个步调放慢,开始过自己的生活。


4


前面讲到,我对我的小孩很满意,不管他以后成功还是失败,我都不管他。


我小孩主要是跟我太太,她对小孩永远都是用一种教育,就是“你决定”。我可以给你各种支持,或者给你意见,但最后你决定。所以我小孩从小不管生活也好,求学也好,到最后他考高中,考大学,选的科系,全部都是他决定的。   


我太太对我小孩的方式是非常不自私的,完全就是以你为主,但是也不会把一个小孩宠坏掉。我们小时候教我们小孩,教一个,就是你要懂得尊重别人,你要懂得尊重你自己。另外,你要能对自己负责。


他现在26岁了,本来念的是生物,念到大三的时候,他发觉生物不是他想要念的,就开始对创作感兴趣了。他后来转范围,去修很多艺术史的课,等他大学毕业去考研究所,就去念了视觉创意传达。他现在因为还在念书,所以自己的路还在摸索。



我觉得他综合了我跟我太太,是一个蛮有创意的小孩。他会画画,也很喜欢画画。常常我跟他聊一些故事,我会跟他说我很想画一个什么,他会觉得你这个怎么样。有的时候他会说我也想了一个,就讲给我们听,有一些故事讲得还蛮好的。


我觉得他是一个很乐观的小孩,就是他不会很刻意让自己去钻牛角尖,但是不见得很快乐,因为他是一个想很多的小孩,也会有很多的烦恼。尤其在我们这种家庭里面,本身不是很稳定,不像一般双薪的家庭,父母上下班,小孩也是上下学。


在他小的时候,我们常常要出去谈事情,会带着他,他会看到各式各样的人。他很小的时候就喝醉过酒,因为我们在台湾有时候跟电视圈的人碰面,他们就会说这个小孩太可爱,坐在这儿,那也倒一杯酒。其实并不是给他喝,只是放在他面前,把他当作大人。我们在讲事情,他就自己偷偷在那儿喝。


而且我们这个家老实说有的时候压力也很大,所以他也会承受那些压力。但是我觉得不管怎么样,我也是把这个当做他自我训练的一种方式。



他小的时候,我会带他玩,带他玩并不是父亲带着小孩玩,而是两个小孩玩。后来等他开始上学之后,他就比较忙,大部分时间会待在学校,但是我们还是利用周六、日带他出去玩。


等他念了高中之后,他会有他自己的生活圈,会想去练剑道,跟朋友聚会。大学的时候也是一样。所以有一段时间比较少在一起交谈。


等他服完兵役,念研究所之后,我比较像一个大人了,所以有的时候会跟他聊一些事情。但因为我话很少,他妈妈跟他聊的是最多的。


现在我觉得他的问题是他要选择什么方向。我能够提供的就是让你多看、多接触,像我这次来录节目,他都跟着。很多我这边希望的视觉方面的东西,会交给他负责,让他在这个过程里面多接触、多学习。


至于他到底要怎么决定,我就完全尊重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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