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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抢了,樱花真的是日本的

刘夙 刘夙的科技世界 2022-10-19

按:本文第一版作于2015年春,发表于果壳网。后来每年都有扩写,并曾在《园林》杂志上发表平媒版本。现在这个版本是2020年的最新扩写版(6000余字)。


  每年春天,东亚的樱花都会盛开。每年樱花盛开的时候,东亚中国、日本、韩国三国的媒体(特别是自媒体)上都会出现樱花原产地之争。

  我已经连续几年见到中国的某些“专家”和媒体对樱花起源问题发表奇谈怪论。2015年“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王荣宝提交了呼吁国家支持樱花产业发展的提案,有媒体在报道时就提到樱花“源自中国喜马拉雅山脉”,“自秦汉时期就已应用于宫苑之中,而后才传入日本”。到了当年3月末,日本最有名的樱花“染井吉野”在三国均进入盛花期,韩国媒体照例宣传起“染井吉野是我们的”来,而中国樱花产业协会执行主席何宗儒更是语出惊人——据《南方都市报》报道, 329日该协会在广州召开新闻发布会,何宗儒在会上称,樱花既非起源于日本,又非起源于韩国,而是起源于中国。“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有责任让更多的人知道这段历史。”

  2016年樱花季,发生了更狗血的事。武汉市一家互联网金融服务公司居然跑到日本首都东京,在著名闹市区涩谷街头的电子屏幕上打出广告,大言不惭地说武汉是“世界樱花之乡”,还欢迎日本人去武汉大学赏樱。
  2017年,有一位编剧告诉我,他曾去山东枣庄山亭区采风,当地官员竟然说,全世界的樱花原产地都在山亭,樱桃也是,还说是农科院专家的结论。
  而到2019年春天,武汉大学再次成为新闻焦点。有人身着类似和服的服装,在校园中赏樱时与学校保卫人员发生肢体冲突。事情爆到微博等新媒体上,这次不光有人说樱花起源于中国,更有人说和服也起源于中国,一时吵得不可开交。……
  其实,如果弄清楚“樱花”的定义,樱花的起源如今在科学上基本是个很清晰的事情,本来无须有这么多的纷争——野生的樱花在数百万年前诞生于喜马拉雅,但现代栽培的观赏樱花,则几乎都是日本人选育出来的,不关中国的事。

 



栽培樱花:核心种是日本特有,培育也是日本为主

  樱花并不是单一的一种花,而是许多种和品种的统称。在园艺界看来,樱花是蔷薇科李属樱亚属(Prunus subg. Cerasus,过去也常独立为樱属Cerasus)所有种的统称。但对于大众来说,樱花首先是指樱属中那些经过人工培育、通常已经广为栽培的种和品种。因此,我们首先要把樱花分为“野生樱花”和“栽培樱花”两类。野生樱花的起源和栽培樱花的起源,在科学上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问题。

  先来说栽培樱花的起源——这也是一般我们说“樱花的起源”时想要表达的意思。栽培樱花的品种极为繁多,可以按多种方式进行分类。比较常见的是按花期把樱花分为早樱、中樱、晚樱和冬樱。早樱、中樱和晚樱只在春季开花,以上海地区的物候来说,早樱(代表品种是河津樱)的花期在2月下旬到3月中上旬,中樱(代表品种就是染井吉野)的花期在3月中下旬到4月上旬,晚樱(代表品种是关山樱)的花期则在4月中下旬到5月初。至于冬樱,一年往往可开两次花,一次在春季,与中樱基本同期,另一次则在冬季10月初至11月上旬。除了按花期,还可以按花朵直径等其他性状来分类。

上海辰山植物园的河津樱,在2020年春天“抗疫”期间再次在网上爆红(刘夙摄)


  虽然这么多的品种令人眼花缭乱,但作为它们祖先的野生种并不多。全部栽培樱花都是这些野生种反复选育、杂交的产物。因此,讨论栽培樱花的起源时,首先要搞清楚作为它祖先的野生种有哪些、分布在哪里。

  以前技术手段比较落后时,这些问题还比较难判断;但是分子生物学技术发展起来之后,很多以前的疑难都得到了比较圆满的解答。现在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绝大多数栽培樱花品种都源自5个野生种,它们是大岛樱、霞樱、山樱花、大叶早樱(日本名“江户彼岸”)和钟花樱桃(日本名“寒绯樱”)。[1]在这5个野生种中,前4个在日本本土都有野生生长,大岛樱甚至还是日本特有种,特产于关东地区伊豆、房总半岛至伊豆诸岛。“大岛樱”这个名字就是源自伊豆诸岛的主岛——伊豆大岛。

  事实上,大岛樱可以说是栽培樱花的“灵魂”,很多非常著名的樱花品种都含有大岛樱的血统。就以前面举的几个品种为例:河津樱是大岛樱与钟花樱桃的杂交;关山樱是大岛樱与山樱花的杂交;染井吉野则是大岛樱与大叶早樱的杂交。由此不难看出,现代栽培樱花的品系带有极为鲜明的日本本土特色,它们是不可能诞生于连作为育种核心种的大岛樱都没有野生分布的中国的。

  在上述5个栽培樱花野生种祖先中,最后一种钟花樱桃据说在日本冲绳先岛诸岛的石垣岛(与中国台湾距离较近)有野生生长,但有可能是从中国华南移栽的,因此可能不是日本原产。然而,钟花樱桃在中国长期没有得到开发利用,只是在它传入日本之后才被日本人热情地纳入到栽培樱花体系中来。因为钟花樱桃花期很早,所以很多早樱都是它的后代,大大拓宽了樱花在春季的花期。这样一来,即使是含有钟花樱桃血统的栽培樱花,起源地也仍然在日本,而不在中国。

日本樱花的野生种(分类处理遵照参考文献[2]并有所增补)




野生樱花:几千万年前起源于喜马拉雅地区

  如果要说野生樱花的起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的确,有些生物地理学研究表明,现生的100多种野生樱花的祖先有可能起源于喜马拉雅山地区,起源之后,它便向北温带其他地区扩散,其中一支经由今中国东部到达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3]但是,请务必记住这些事情发生在几百到几千万年前的渐新世和中新世,那时候中国和日本作为两个国家还不存在——连人类都根本还不存在,作为人类祖先的古猿还远在非洲呢。当智人在约7万年前走出非洲、约4万年前到达东亚的时候,日本列岛早就有至少10个种的野生樱花了。

  很多主张樱花起源于中国的人喜欢把日本著作《樱大鉴》当成证据,说这本书提到“樱花起源于喜马拉雅地区”。为此,我特意请一位曾在东京大学留学的朋友在该校图书馆代为查询这本40年前的老书,现把原文相关段落翻译如下:

  自古以来,喜马拉雅山东部就与日本具有类似的植物区系,樱花也不例外。仅就樱花来说,如果从地质史角度来考虑的话,它的故乡与其说是日本,大概不如说是喜马拉雅山。在喜马拉雅山与现在的中国、朝鲜半岛和日本构成一连串相邻之地的时候,喜马拉雅山的樱花向东抵达日本,在那里分化出丰富的种类,以致今天日本超过了樱花的起源地,被人们认作樱花的世界第一产地。然而,尽管喜马拉雅山的樱花种数不多,作为樱花的正宗嫡系,它们与分化出来的日本樱花并非完全没有亲缘关系,不可忽视这些种之间必然存在东西关联性的事实。说日本是樱花之国也好,说樱花是日本之花也罢,这些固然是举世公认之事,但是与此同时,我想也不能忘记在中国西部的喜马拉雅山那里还有日本樱花的对应种。[4]

《樱大鉴》一书中关于野生樱花起源的相关论述(陶源摄)


  事实再清楚不过,书中说的其实是野生樱花的起源,并不是栽培樱花的起源——也就是说,并不是一般人所理解的“樱花的起源”。在《樱大鉴》这样一本反复强调樱花长期滋养了日本的“文化和国民性”的书中,这段话只不过是几句谦虚之辞罢了。正是因为何宗儒之类“专家”有意无意把野生樱花起源和栽培樱花起源这两个问题混为一谈,用野生樱花的起源来误导大众,甚至散布“樱花在唐代才传入日本”的不实说法,才让原本不应有争议的樱花起源问题在中国成了一桩“疑案”。

  至于栽培樱花起源的日韩之争,情况和日中之争又有不同。首先,韩国人仅仅是认为染井吉野这一类品种起源于韩国而已,而不像某些中国专家胃口那么大,张口就是全部樱花起源于中国。其次,韩国人的主张本来的确是一个历史上的科学假说。在韩国济州岛和全罗南道南部有一种野生的“王樱”,形态上和染井吉野有些相似。正因为如此,1932年,日本植物学家小泉源一首次提出染井吉野可能源自王樱的假说。[5]但是后来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染井吉野是大岛樱和大叶早樱的杂交后代,小泉的假说并不成立。2007年的一项分子研究则更明确地显示王樱和染井吉野属于不同的品系,没有亲缘关系。[6]至此,小泉的假说彻底成为历史陈迹,再拿来作为染井吉野起源于韩国的证据,就完全不符合科学精神了。

  不仅如此,小泉提出假说的时代正是朝鲜全境成为日帝国殖民地的时代,为了替日本侵略朝鲜以及中国东北三省辩护,认为日本人和朝鲜人同源共祖的“日鲜同祖论在学界很有影响力。[7]很难说小泉把染井吉野的起源地慷慨让给朝鲜的假说完全没有受到这种观点的影响。这恐怕也是今天拿小泉的主张当论据的韩国人没有想到的事吧。

  如果非得让我用一句简单的话来说明樱花的起源的话,那我只能说:樱花就是起源于日本,别的国家就别争了吧。



 

中国应该建设什么样的赏樱文化?

  栽培樱花起源于日本,现代赏樱文化更是起源于日本。据《樱大鉴》的介绍,在日本历史上的奈良时代(710–794年,相当于中国盛唐到中唐前期),日本文化受中国文化影响很重,人们春天最喜欢观赏的是从中国引栽的梅花。但是从奈良时代之后的平安时代(794–1185年,相当于中国中唐后期到南宋前期)开始,日本本土文化逐渐发展起来,本土的樱花也就代替外来的梅花,成为日本人最喜欢的春花。这从《万叶集》和《古今和歌集》这两部日本古代诗歌总集中咏梅和咏樱诗歌的数目变化就能看出来。在成书于8世纪前后的《万叶集》中,咏樱的诗歌不到咏梅诗歌的二分之一,但在10世纪成书的《古今和歌集》中,咏樱的诗歌反而是咏梅诗歌的两倍还多。

  到了幕府时代,日本社会充满尚武精神,武士道成为社会的准则。正巧,很多含有大岛樱血缘的樱花品种开花时满树繁英,极为灿烂,但花期不长,只有一周左右;一到时间,粉白如雪的樱花花瓣就纷纷凋落,场面十分壮观。日本人感慨于樱花花期的短暂,非常欣赏它谢幕时的壮烈,仿佛辉煌而短命的武士一般,于是把樱花视为契合武士道精神的花卉,对它更是大力推崇。这最终奠定了樱花作为日本实质性“国花”的地位(虽然日本一直没有正式确定国花)。不仅如此,在江户时代(1603–1867年),日本丰富的樱花品种还远传欧美,从而使赏樱文化成为世界性的植物文化。

最具日本文化特色的樱花品种——染井吉野(刘夙摄)


  相形之下,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樱花并不在最著名的花卉之列,根本不可能和梅、兰、菊、牡丹、荷花这些第一等的名花相提并论。虽然从南北朝开始就有歌咏樱花的诗文,但这在浩如烟海的中国古籍中不过一粟,远远不如歌咏那些中国传统名花的诗文多。

  在这少量的咏樱作品中,的确也有一些八卦故事可供挖掘,比如中唐时代两大文学领袖白居易和韩愈私交不睦,韩愈曾经写诗邀请白居易去长安城的名胜曲江游览,被白居易回诗断然拒绝:“小园新种红樱树,闲绕花枝便当游。何必更随鞍马队,冲泥踏雨曲江头?”然而,樱花始终没有形成深入人心的文化意象,多数情况下只是被诗人骚客作为一般的春花歌咏罢了。

  为什么中国人看不上樱花?其原因仍然在于樱花那种盛放时极为秾艳、凋谢时又极为随意的习性。与日本文化不同,在中国士人看来,秾艳的繁花意味着庸俗,而随意的凋谢意味着轻佻。南宋诗人杨万里就曾借梅花来贬低樱花:“樱桃花发满晴柯,不赌娇娆只赌多。落尽江梅余半朵,依然风韵合还他!”意思是说,樱花一点也不美丽,不过以多取胜罢了;即使是残留枝头的半朵梅花,也比樱花风韵更足。这首诗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樱花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可怜地位。

  杨万里的诗还给出了一个重要信息,就是古代中国人见到的樱花主要是樱桃的花。这里说的樱桃(学名Prunus pseudocerasus)不是现在市场上最常见的通称“樱桃”的欧洲甜樱桃(Prunus avium),而是一种中国本土水果。樱桃的地位倒是不算低,十三经中的《礼记》特意点出它是一种可用于宗庙祭祀的果品,而在唐代,樱桃甚至还是皇帝专门赐给新进士的礼物。可惜,这些都是和樱桃果实有关的文化,而和花无关。中国古代的赏樱文化,不过是樱桃文化的附属品罢了。更重要的是,虽然樱桃传入日本之后也成为栽培樱花的亲本之一,育出了“椿寒樱”(钟花樱桃和樱桃的杂交)等品种,但绝大多数栽培樱花并没有樱桃的血统,花形也和樱桃系品种相差很大。因此,中国古代仅有的赏樱文化,实在很难靠一个“樱花”的共称就转嫁到各种日系樱花上面来。

原产中国的钟花樱桃(日本名“寒绯樱”),在中国并没有得到充分利用(刘夙摄)


  总之,我们必须承认,让樱花文化全世界闻名的是日本人,不是中国人(自然也不是韩国人)。如果不是沾日本文化的光,光凭中国自己的传统文化是不可能把樱花产业做成产值据说达到万亿元的“巨型蛋糕”的。然而,如今的中华民族在一定程度上又是一个靠反抗日寇侵略的共同记忆构建的共同体,在中日关系陷入低潮的今天,象征着日本武士道精神(日军正是在这种精神的激励下入侵中国的)的日本樱花文化很难获得中国民众的普遍认同。

  就拿上面提到的2016年“欢迎来武大赏樱”事件来说,武汉大学的校史专家吴骁先生就对武大无辜卷入争论漩涡极为愤怒,马上写了文章说明武大樱花的来历——最早的樱花是日本侵略者于1939年所植;尽管这批樱花后来全部死绝,但是用它们的枝条嫁接的大量后代却至今繁盛于武大校园中。树本无辜,但人毕竟有情。对武大校园中这样一批见证着日本军国主义侵华历史的樱花,虽然不妨邀请国人来观看,接受爱国主义教育,但跑到日本本土去邀请日本人来看,就全无心肝了。无怪吴骁会在文章标题中怒斥:“商贾不知亡国恨,跨海乱炫彼国花”![8]不过,尽管已经有了这样详细的权威文章,但在2019年武汉大学自己因为“安保打人”主动成为新闻焦点之后,本校的师生仍有不少人不清楚这些樱花的来历,误以为它们是1949年以后日本友人所赠送(这些后来赠送的樱花不仅数目不多,长势也不佳),这就令人遗憾了。

  根据Flora of China(《中国植物志》英文修订版)的记载,中国有野生樱花32种(不包括以前被置于李属樱亚属、现在根据分子结果转入李亚属的郁李类),其中25种为中国特有种。这个数目当然比日本的野生樱花多,如果加以开发,也完全可能培育出优良的栽培樱花品种。在我看来,不管是这些新优品种,还是从日本引进的品种,最好的宣传就是不要去刻意和什么传统、什么文化挂钩。它们源于自然,展现的是自然之美。惯于沉浸在人情世故中的中国人,是否可以放下这些重负,单纯去感受一下大自然的璀璨多姿?

 

参考文献

[1] 森林総合研究所多摩森林科学園. 2013. 桜の新しい系統保全:形質・遺伝子・病害研究に基づく取組. 八王子: 森林総合研究所多摩森林科学園.

[2] S. Ohta, T. Yamamoto, C. Nishitani, etal. 2006. Phylogenetic relationships among Japanese flowering cherries (Prunus subgenus Cerasus) based on nucleotide sequences of chloroplast DNA. Plant Systematics and Evolution, 263:209–225.

[3] 李苗苗. 2009. 樱亚属植物分子亲缘地理及中国樱桃自然居群遗传多样性研究(博士论文). 西安: 西北大学.

[4] 岡田譲, 本田正次, 佐野藤右衛門. 1975. 桜大鑑. 東京: 文化出版局: 180–181.

[5] 小泉源一. 1932. 染井吉野桜の天生地分明かす. ActaPhytotaxonomica et Geobotanica, 1(2): 177-179.

[6] Roh MS,Cheong EJ, Choi I-Y, et al. 2007. Characterizationof wild Prunus yedoensis analyzed byinter-simple sequence repeat and chloroplast DNA. Scientia Horticulturae, 114(2): 121–128.

[7] 王晴佳. 2018. 在神话与历史之间:现代东亚民族过去之建构. 见: [德]斯特凡·贝格尔主编, 孟钟捷译. 书写民族:一种全球视角. 杭州: 浙江大学出版社: 206–245.

[8] 吴骁. 2016. 商贾不知亡国恨,跨海乱炫彼国花. http://www.cnhan.com/html/gundong/20160320/298610.htm?bsh_bid=1022601556. 最后访问于2019年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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