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连翘和金银花
4月10日,总部在上海的网站“观察者网”下设的“睡前消息”视频栏目出了一期新节目,叫《世卫组织“推荐”连花清瘟,谁告诉你的?》。主持人任冲昊(网名“马前卒”)在其中痛批了借着2019冠状病毒病疫情大发横财的连花清瘟胶囊。万达集团董事王思聪(该集团创办人及董事长王健林之子)随后在微博上转发了这则视频,称:“证监会应严查以岭药业。现在在中国能看到一个严谨、敢于求证、有良心、敢说真话的媒体,实在实在是太难了。”
我不同意王思聪的后一句话。观察者网是简中世界知名的民族主义网站,与总部在北京的《环球时报》齐名,是在权力的纵容之下败坏简中媒体的两大毒瘤之一。当然,你从毒瘤里面也能提取出葡萄糖之类生命必需物质。最近在微博上以阴阳怪气的笔法客观介绍俄乌战争局势的高翔(网名petriv),说过他一直把《环球时报》作为了解欧美以外世界其他地区信息的可靠资料来源;也有人说,任冲昊的视频节目是观察者网上唯一有价值的内容。他们说得或许都不算错,但我绝对不会通过吮吸毒瘤来吸收葡萄糖等养分,正如我绝对不会在别人拉的粪便里寻找完好的瓜子来吃一样。
在我看来,这就是所谓“观察者网”
但连花清瘟在疫情期间大发横财,确是事实。4月16日,公众号“为你写一个故事”发表署名“布里”的文章《我在盒马当司机,才明白在上海送菜到底难在哪》,其中披露,上海市因为严厉的管制,居民生活必需品的运力极为匮乏,但就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参与志愿车队,没人想得到连花清瘟会占去三分之一的运力”。
我当然无法确定这个“三分之一”是否属实。但4月以来,我已经在所住的小区里执行了七次还是八次物资配送的志愿者任务(由于次数太多,我自己也数不清了),我作证:4月10日晚上,我们志愿者确实花了相当多的精力,用于为居民发放连花清瘟胶囊。这个胶囊是所谓“政府抗疫包”的一部分,整个抗疫包包括:抗原自测试剂盒10份,连花清瘟胶囊2盒,20个口罩,3个橙子,一张“心意卡”。我既不愿意往抗疫包里分装连花清瘟,又不愿意亲自把这种玩意配送到居民手上,所以那个晚上我一直在做抗原自测试剂盒的分装,多少避免了自己良心的不安。
(顺便说一下:上海市政府最近管发放的一些救急物资叫“大礼包”,很多人也不假思索接受了这个说法。然而,很多用词实际上充满了陷阱,“大礼包”里面这个“礼”字就是陷阱。如果你接受了这种说法,那就等于默认这包东西是赏赐给你的“礼”品,你因此承受了恩泽。但我宁可要一个遵循市场经济正常运转的专业物流体系递送的物资,自己花钱买东西;谁稀罕这种恩泽,这种“礼”遇?)
按照现代医学的观点,连花清瘟既无法用于冠病的治疗,又无法用于预防。公众号“丁香医生”特此撰写了《不要吃连花清瘟预防新冠》一文警告读者。我作为植物学研究者,完全赞同现代医学的观点。
中国的植物学研究,特别是植物分类学研究,一直以来就有一个挥不去的梦魇,就是经常不得不和中医药挂起钩来,否则就申请不到经费。我非常理解分类学界的同行,守着这样一个冷门的学科,为了获得经费,被迫经常跪倒在中医药的那双穿着宽松花裤衩的粗大毛腿前面。但现实的逼迫,不代表这个状况就是合理的。真正的植物学研究,完全不需要中医药的庇护,也完全不需要费尽心机,非得证明研究结果对中医药有用,仿佛不这样硬拉上关系,这些研究就毫无价值似的。植物学是真正的科学,科学人应该有起码的气节。
“连花清瘟”中的“连花”,经常被人误写为“莲花”。但它不是指荷花(学名Nelumbo nucifera),而是“连翘”和“金银花”的合称,这是中成药名称经常会玩的文字游戏之一。在我眼中,连翘(学名Forsythia suspensa)和忍冬(金银花的中文正名,学名Lonicera japonica)无非就是两种普通的植物。从现代植物学的角度,你可以从植物名称、分类系统、形态特征、化学成分、传粉方式、生态意义、园艺栽培、植物文化等十几个不同的侧面切入,去全方位多层次地了解这两种植物,它们在中医药中的价值,充其量不过是植物文化这个侧面中的一个次要的侧面罢了。
忍冬,因为花初开为白色,一段时间后变黄色,又名“金银花”(Wikimedia公版图片)
我从2016年主持建立“多识植物百科”网站(因为目前网站正在做网络安全等级保护,所以暂时不对外开放,仅能内部访问)以来,一直在参与一项工作,就是根据最新的分子系统发育研究,建立即时更新的全世界有胚植物(也叫陆生植物或高等植物,包括苔藓植物、石松植物、蕨类植物、裸子植物和被子植物)科属名录。在做这项工作的过程中,我见识了许多科属的分类相比传统分类发生了巨大变化,但同时也见识了许多科属的范围保持了惊人的稳定,连翘属(Forsythia,属于木樨科)和忍冬属(Lonicera,属于忍冬科)就是这样两个稳定的属。一些反对分子支序分类系统的中国学者,经常拿新系统的变动太大说事,却故意看不到新系统对旧系统更多的时候是继承而非颠覆。我们把道理都讲清楚之后,和这样的老顽固就实在再没什么可交流的。
连翘的花,先叶开放(KENPEI, CC BY-SA 3.0)
从今年开始,我又致力于整理汇总植物学名的词源,相关内容也都即时在多识植物百科上更新。连翘属的学名Forsythia,是用于纪念苏格兰园艺学家威廉·福赛思(William Forsyth,1737-1804),他在1804年7月去世之后,挪威博物学家马丁·瓦尔(Martin H. Vahl)立即就把这个新属用他的姓氏来命名。顺便说一句:根据新华社译名资料组编写的《英语姓名译名手册》,Forsyth的标准译法是“福赛思”;其他“福赛斯”“福塞斯”“福西斯”之类译法,不能说不规范,但可以表明文章作者不太懂翻译,不知道翻译界常用的一些基本资料,也不知道英语姓名翻译时的一些约定俗成的译字用法(比如发齿间清擦音/θ/的th要译为“思”而不是“斯”)。——没错,就连外国姓名如何翻译这样的“小事”,背后也都有学问。
忍冬属的学名Lonicera,由林奈命名,也是用于纪念植物学者。但有趣的是,这个属名具体是纪念谁,林奈自己的意见都不一致。他在1737年的专著《克利福特园》(Hortus Cliffortianus)中称此名用于纪念德意志植物学家亚当·洛尼策尔(Adam Lonicer, 拉丁化为Adamus Lonicerus, 1528-1586);但在同年出版的另一部专著《植物学批评》(Critica Botanica)中却称此名用于纪念德意志学者约翰·洛尼策尔(Johann Lonicer, 拉丁化为Johannes Lonicerus, 1499-1569)。顺便也说一句:Lonicer这个德语姓氏,更符合德语正字法的拼写是Lonitzer,我据此将它译作“洛尼策尔”,而不用网络上“洛尼塞”“洛尼克尔”“朗尼切尔”之类五花八门的译法(德语姓名词尾-er中的r要用“尔”字译出来,而不能像英语姓名那样略去,这也是翻译常识)。
羊叶忍冬,因为枝条顶端的两片对生小叶基部合生,状如山羊蹄而得名(Enrico Blasutto, CC BY-SA 4.0)
忍冬属植物在欧洲有分布,拉丁语中至少有两个现成的名称caprifolium(指羊叶忍冬,学名Lonicera caprifolium)和periclymenum(指欧忍冬,学名Lonicera periclymenum)。林奈没有用这两个现成的词为忍冬属命名,而是另外造词,虽然肯定有他自己的理由,但也确实让同时代的其他一些学者不以为然。1754年,英国植物学家菲利普·米勒(Philip Miller)就故意不用林奈命名的Lonicera,而仍用Caprifolium称呼忍冬属,忍冬科的学名Caprifoliaceae便由此而来。不过按照植物命名法规,Lonicera因为发表早,有优先权,必须沿用;Caprifolium因为发表较晚,是不合法的“多余名称”。以这种不合法名称为基名的忍冬科学名Caprifoliaceae,也只有通过一种叫“保留”的特别程序之后,才能成为合法名称而继续使用。
以上就是我从植物分类和学名词源这两个侧面,所讲述的有关连翘和忍冬这两种植物的知识。我也完全可以从生态学的侧面,讲讲忍冬这种植物如何在原产地之外(比如美国)成了恼人的入侵植物(联想到连花清瘟胶囊在新西兰等国是入境时要搜查的违禁药品,这真是意味深长的比喻),等等,等等。能够传播的植物知识太多了,我就是讲上五十个故事,也完全可以丝毫不提到中医药。
在这篇文章最后,请允许我说几句狠话。我上面提到的《我在盒马当司机》和《不要吃连花清瘟预防新冠》两文,包括我这篇文章本身,可能随时都有被人举报到删除的危险。最近已经有很多涉及疫情的文章被删除,以致一些公众号作者会在文章最后,或是置顶留言中加一句:“举报者不得好死!”
其实我们都清楚,这种不指名道姓的诅咒是没什么用的——甚至就是指名道姓的诅咒,通常也没用。但我们也都清楚,讲这种话首先是为了表明一种坚决的态度。比如在我看来,仅因为意见不合就举报他人的人,都是不可交往的贱民,哪怕是辰山植物园的同事也不例外。所以虽然我是不可知论者,不相信因果报应的存在,但仅仅为了表明一种态度,我也要照例说一句——
举报者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