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忆

　　最近国内出了一些事，舆论好不热闹，一个热门话题就是怀念20世纪90年代，其中似乎以音乐影视行业的从业者居多，就像今年4月份，在一篇叫《我无比怀念2019年》的网络热文的带动下，一堆人也都纷纷缅怀起那个还没有疫情的年份。

　　我是进步主义者，在4月份的时候就不觉得2019年有多值得怀念，现在也不觉得20世纪90年代有多值得怀念。我甚至不喜欢公开回忆过去，生怕被人扣上“中年油腻男”的帽子。但在防疫快满三年的时候，觉得还是有些话值得一说。

　　从1992年开始，到大约2015年，这连续的二十三年的确是一段难得的思想和文化相对比较自由的时期（我加上“连续的”三字，是考虑到了可能会有人问我为什么不说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有些对现代社会来说非常重要的思维方式，必须要有这种连续、稳定的自由时期，才能在一个一向缺乏这些思维方式的社会中发展出来，逻辑和批判性思维就是其一。

　　今天你在微博这种社交媒体上到处可见的逻辑谬误，比如诉诸权威、诉诸成就、诉诸情感、虚假两难、可疑因、负负得正、罪恶关联、立稻草人、红鲱鱼等等，实际上一直就是大部分中国人的日常思维方式。2009年的时候，有位叫徐贲的人文学者，就是因为试图用讲道理的方式与当时在社交媒体上声音比较大的民族主义者商榷，结果与其他人一起遭到了对方的辱骂。

　　徐贲在其后来著成的《明亮的说理》一书中提到，对方对他发表在《南方都市报》上的的商榷文章的评论是：“南方某都市报，还是多花点钱吧，多花点钱雇个好一点的写手来骂我们吧，别舍不得花钱，你一个大报，因为舍不得花钱，雇了这么个写手来骂我们，这不是丢自己的脸吗？”平心而论，这种评论虽然在当时让徐贲颇为痛心，觉得中国内地实在欠缺从小学就应该开始的说理能力培养，但比起现在微博上扑天盖地的人身攻击，还是“温和”多了。

　　而且，与很多人持有的理工科学生讲理性、人文艺术学生重情感的刻板印象不同，很多理工科学生其实也没什么逻辑可言，反而只会靠着半本高中《政治》课本观天下，普遍形成了一套固定的“大棋党”“工业党”思维模式。比如也是在21世纪初，网上曾有一群“科普者”，以“三思科学”等论坛为基地，传播科学知识和思想。十几年过去，里面有好几位到三年防疫期间都成了铁杆的清零派，包括三思逍遥（本名周志远，西南医科大学基础医学院教师）、三思柯南（本名杜磊，自由职业者）等。这正如20世纪80年代很多在国内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后来成了神棍和川粉一样，当年你觉得他们传播的那些东西有多新颖，现在就会觉得他们有多“堕落”——但其实他们根本没有堕落，其思维本质一直就没有变。

　　尽管如此，只要有一个连续、稳定、自由的时期，逻辑和批判性思维总是会像热带雨林里脆弱的兰花一样，慢慢传进内地，生长，开花。那过去的二十三年，多少还是保证了这一代人里面培养出了一部分具有现代科技思维的人，我自己就受益颇多。我上面之所以举了民族主义者和“三思科学”的例子，因为毋庸讳言，当年我也和这两群人走得很近，而且公允地说，至今我也并不否认他们当年在思想市场上的积极意义。但幸亏在那二十三年中，网上还有比较多元的思想和声音（比如徐贲这样的学者），我就是靠着这种多元的氛围，最终借助逻辑和批判性思维，意识到他们的思想并不符合我个人的追求，从而走出了这道“心灵三峡”。

　　也正因为如此，我觉得多少有些遗憾的是，二十三年结束之后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因为失去了这样的时代和氛围，要比我们这一代更难成为一个思想上的现代人，而且许多人并不自知。请允许我再辩解一遍：这种遗憾绝不是我作为中年人的油腻心态，而真真切切是一种忧虑。

　　面对这种现状，作为一个进步主义者，我想做的并不是怀念，而是奋斗，尽自己的力，继续把那个时代的光守护下来。我的一个办法就是记录。比如今年3月15日，微博上出现了一条官媒消息，大量大V转发。一周之后，我把转发的大V都记录下来，做成了一个图片清单，发了一条“关注者可见”微博。有趣的是，因为我在图片上故意没有写拉清单的原因，传出去之后，很多人还以为是肖战粉丝拉的黑名单。某考古博主愤愤不平地说，这是新时代的“党人碑”；一个叫“新西兰冷百科孙小社”的大V也接茬说，拉清单的人，自己结局也不会太好。

　　所谓“党人碑”，本是北宋末年的一个历史事件。王安石变法之后，变法新党一度被打压，旧党得势。但到宋徽宗崇宁元年（1102年），出身新党的蔡京拜相之后，又开始打击旧党，将司马光以下共309人的姓名和罪行刻碑为记，称为“党人碑”。对于这种言论，我当时就讽刺说，中国传统文化爱好者有三大自我陶醉，不管段位高低，总有一款适合他/她们。一是幻想自己穿越回古代，不是格格就是阿哥，至少也能嘚瑟：“他/她们是我朋友。”二是穿汉服，都是公子哥和富家小姐款的。三就是转一条自己根本不懂的官媒消息，被人拉了清单，相互抱团哀嚎：“我们都上了党人碑！”

　　这个清单里有好多网络文学作者、动漫画手之类，我其实是懒得理睬的，主要盯的是所谓“科普”大V（特别是生物医学类大V），因为这些人本来不应该犯这种专业错误。很快，我的微博账号被禁言半年，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和这次拉清单应该也有关系。

　　但不要紧，只要我的社交媒体账号还在一天，我的记录就不会停止。这就是我作为进步主义者的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