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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蒋(小说)

2016-08-23 稚稚 有色有味
雉雉,中国第一代独生子女,喜欢宅在家里的健身狂人,但一出门就拉不回家的驴友。


一、


老蒋是共和国同龄之人,建国后出生,他妈就想赶个时髦叫——蒋建国,结果到派出所就被户籍警骂了回来。“什么蒋建国,明明咱劳苦大众建立了新中国嘛!”吓得蒋妈妈抱着孩子颠儿回了家,生怕被逮走。

邻居魏老师念过书,说这孩子生在冬天,瑞雪兆丰年就叫蒋瑞吧!于是蒋妈二进宫,把孩子这个名字战战兢兢地跟民警同志一说,人家小同志大笔一挥就写成了“蒋累”。这还真不能怪人家小同志,谁让咱蒋妈妈是当年河南逃荒过来的女人呢,这口音啊,哎,害死人。

总有人说,名字有时能兴败一个人,这话在老蒋身上算是应验了。

当老蒋还是小蒋的时候,这上学可就让家大人头大得不行。三天两头逃学,就是不爱在课堂里坐着。老师一要假条,这小蒋立马把他妈的手戳一偷,一盖,又出去疯一天。这样念,就是天才也够呛啊,于是他真成为这个学校最熟悉的面孔了,光小学就念了九年。

好在,蒋家七八个孩子,大人们天天糊弄这几张嘴都累死了,还有空管他。于是老蒋算是不怎么累脑子地小学光荣毕业了。

初中一上,小蒋同志也打算混下去,但初中老师可比小学那几个半吊子民办老师负责多了,自打小蒋逃三回学后,那天,当他蹑手蹑脚打算爬进屋里的时候,他看见了班主任和他妈说话呢。这时候吓得小蒋尿道一松,一点点温热的液体就溜出来了点儿。他知道他妈赔笑的脸色底下绝对是暴风雨的前兆。

果不其然,这顿小锅炖肉累倒了蒋老太太,也把小蒋打得半死。从那天起,小蒋还真没再逃过学。用他的话说“不能让我妈累着!”不过,回到教室还真没象他预料的那样轻松。这课堂里的一天天的给小蒋累得比老牛耙了十亩地还累。小蒋觉得自己叫蒋累非常对。

小蒋命还是挺好的,正当他快要被学校累死时,突然大家都不用上课了!

桌子椅子都搬到操场上,大伙儿摇着红布条吼歌。有的家里势力牛逼的男生能弄来顶破军帽,这绿帽子一戴,整个学校的女学生都得多看你几眼。小蒋不怎么觉得那顶绿帽子有多好看。心里总是觉得“一个大老爷们儿脑袋上顶着绿帽“好像是别人骂街时最难听的那句!所以小蒋看别人炫耀绿军帽时,他就当看戏一般。可戏里的人不仅戴绿帽,还把戏演得越来越血腥。


某一天早晨,他们这些孩子又被招到操场上看“大戏”,这回批斗的是校长,还有那个上回去他家家访的女老师。

小蒋亲眼见到那些初三的学生用武装带的铁扣子打那个老校长,一下下去,鲜血就喷了出来,当时这个老头子就歪那了。这是小蒋第一次看见那么多血,血就犹如手指肚粗的蚯蚓从那个脑袋被砸出的破洞里钻出来。他真怕“蚯蚓”把脑浆子也带出来。所以他闭上了眼睛,颤抖着腿挪了出去。转天也没去“上学”。

等他大病初愈回到学校,问起那些革命小将那个女老师的事儿,几个半大小子就乐了“那女人就爱告状,每次都要去我家跟我妈说这说那,这回可赶上能革她的命了,哥几个没客气把在家挨打的仇一股脑都报了。诶,小蒋,上回你妈不也打你够惨嘛,可惜你昨个没在,要不怎么也得让你报这个仇啊!”

他们兴奋得嘴唇上毛茸茸的胡须都颤抖着,仿佛打了老师就真的是自己的丰功伟绩一样。小蒋没敢再往下问,他莫名觉得自己很累,很累。说不上来地上不来气儿了。于是他真的逃学了,是连滚带爬地逃离了学校。

二、

68年的秋天,很多红卫兵小将响应毛主席号召要去农村体验生活,这就是建国后最伟大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


小蒋其实不想离开家去农村,他打落生就没见过农活是咋干的。在加上家里的姐姐妹妹居多,连家务活儿都很少干。他的直觉告诉他,农村肯定特别苦,不能去。

他的坚决不走跟当时的“一个不留”的政策相左,于是红卫兵小将们就天天堵在他家门口给他做工作。后来干脆来硬的说他再不走就是跟蒋介石有关,要查他祖宗八代,真要和台湾有一点关系就给他全家下大狱,到时走都走不了。

小蒋不怕他们查自己,但这帮小王八羔子天天堵在家门口不让他妈去街道糊纸盒子,这家里最后一点儿经济来源也没有了。终于,小蒋顶不住了。他找他妈要了一毛钱去派出所撕了户口本。如果他知道50年后他才把这撕下去的户口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粘回来,估计打死他他也不撕了!

坐火车,坐汽车,坐牛车,两条腿,小蒋累得下半身都没有知觉了,才到了当地的建设兵团里。

老乡们对这些城里的娃娃是没啥好感的“你们放着城里的白面馍馍不吃,来和俺们抢口粮,这是干啥內!”每当听到这样的话,小蒋一律在心里默念“那就赶我回家吧”。

不过,说归说,老乡们还保持着农民伯伯的朴实和厚道为这些娃娃安顿了下来。农村的夜是城里永远看不到的美景,真的能看到银河般的星星,耳边就是蟋蟀、蝉鸣,鼻孔里充斥的是牛粪和青草夹杂的味道。如果躺在玉米垛上,天空就象个大锅盖一样,而人在其中显得那么渺小和微不足道。

小蒋有点喜欢这个地方了,当然如果转天的没有农活儿可干的话,他觉得一辈子留在这里总强过去操场看“大戏”好。不过,农村不仅有静谧的夜,还有“背灼炎天光”的艰辛。


高粱地得施肥,是尿素。一打开袋子,浓烈的酸气就熏得眼睛睁不开,马上酸臭的味道就辣嗓子眼儿。每个施肥的人一律是眯着眼睛干活儿的。钻进了高粱地,就如同进了迷宫,硬薄的高粱叶子跟小刀子似的,蹭一下就一条血沟。所以进去的人必须长裤长褂还得加厚。口罩帽子必备。腰是万万直不起来的,否则你看不见肥料该放在哪。一趟垄走过来,身上是滴水的。鞋是湿的,是全身的汗灌满了鞋坷。

若干年后,当别人质问早已甲子之年的老蒋为啥不开空调时,他总是云淡风轻地说上一句“热嘛!比当年高粱地里凉快多了!”

曾经有位诗人说“痛苦到了尽头即是麻木!”当然小蒋是不可能知道这么高深的言论的,他只知道累过了劲儿就睡不着觉。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乱乱的,好容易睡了,有时做梦会梦到下高粱地,也有时会梦见某个兵团里的女知青。说不清是谁,但就是一梦见女的他就想尿尿。可梦醒了,除了下身有点胀以外,并不想尿。在那个没有苍老湿的时代,小蒋肉体的那个水壶永远是烧开着的,他总想把这点沸腾的热水灌到哪个暖壶里。

当时的政策是知青如果找了当地人就可能再也回不去了。而知青之间谈恋爱又有诸多禁忌。小蒋也想赶快找到自己的暖水壶,可在这个穷乡僻壤里,母猪都是稀缺的,更别提女人了。

不过不是小蒋找不到,这孩子浓眉大眼,除了个子不大高以外,这脸巴骨儿挺周正的。而且小蒋厚道,手还巧会做饭,这些都是加分项目,给他暗送秋波的女子不少。但他都不为所动。别的团友都打趣说他别带有病吧。那香喷喷的女人往他怀里扎的时候,他居然还能拉着人家的袖子给人家扶正了。

时间长了,大伙儿就给小蒋下定论“他肯定不行!”其实小蒋人虽憨厚但可不傻,他总听到一些流言然后默默记在心上,是啥流言呢?“哪个哪个知青女和谁谁睡过了,哪个哪个团干部把谁给睡了!”诸如此类,小蒋都默记在心。然后把团里这些女知青都一一分类,看谁还是黄花大闺女。

小蒋总觉得自己是个大小子,不能找个别人穿过的“破鞋”。就这样直到他遇到了改变自己命运的那个女人。

三、

提起这个后来成为了老蒋老婆的女人,老蒋的肠子都是青的——后悔后的。这个女人属于梁山好汉型,追求起老蒋来就象虎妞看见了祥子,属于猛追堵截型的。游击战地道战地雷战,啥都对小蒋使过。

一开始,小蒋就是兔子,那娘们儿就是老鹰。终于,兔子跑不动了,在玉米垛上狭路相逢了。


也许是那晚的月色太美,也许是那天微凉的秋风让人感到舒适。小蒋决定不跑了,他觉得这个女人属于女人堆儿里的丑八怪,而且也没听说她和哪个男人有瞎八的事儿,这么丑的娘们儿没准就是个黄花大闺女呢!小蒋越来越觉得自己推理得正确,所以那个晚上就发生了早就该发生的事情——他的热水灌暖壶了!

真灌进去的那一刹那,小蒋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倒霉的人。他从女人身上下来时就象吞了死耗子一样,从嗓子子恶心到肛门。他总觉得自己在和别人共用一条擦屁股布,除了恶心还是恶心。小蒋消失了一段时间,但他毕竟是这个地儿的和尚,等他回来那破庙里早早就有母夜叉在等他。

他只有认命。那一夜小蒋觉得自己好累,被身下这个女人把自己的精气都吸走了一样,人也仿佛老了好几岁。终于咱们从现在开始可以正式管小蒋叫老蒋了。


四、

玉米垛高了低低了高,文革结束了。邓爷爷同意这些散养在穷山沟里的“娃娃们回家来“。老蒋第一个就报了名。

他再也不留恋这个鬼地方的山山水水了,还有这个夜叉鬼一样的婆娘。此时的老蒋拉拉袖子把那个母老虎掐的痕迹盖了盖。同时他也在为自己没有登记结婚而感到庆幸。不过事情总是有惊人的转折点,正当他要悄然失踪时,他的“暖壶”怀孕了。

这下麻烦了,要光是暖壶自己,老蒋根本不想负什么责任,可这有了自己的孩子可咋整,总不能让自己的种留在外头吧!又是个累心的夜,老蒋又老了了几岁。

当太阳又照到玉米垛的时候,老蒋决定和“暖壶”结婚,一起返城生孩子。

按照书里一般的结尾应该是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没羞没臊的生活了。但是,那个年代的荒唐对于这帮共和国同龄人的折磨怎会停止呢。

老蒋的女儿生下来了,是先天性肾炎。从孩子出生的那天起,老蒋的世界彻底坍了。

老蒋顶替他妈妈进了纸盒厂,没几年,下岗的浪潮把他拍死在沙滩上。没有生活来源的老蒋就象一头困兽,而那个日夜都得靠透析机活着的女婴就象一个马力强大的抽水机,日夜不惜地抽着老蒋的黑发,皮肤和脊柱里的精华。

终于老蒋成了名副其实的老蒋,苍老的面庞和佝偻的身躯使每个见过他的人都想不到他只有40岁。他就象头驴一样,年复一年地拉着自己的磨,赎着自己的罪。他从不敢提自己累,有时候他特别想自己要累死了该多好啊!但这个念头一浮现,他就打自己两个耳光,骂自己是禽兽。自己死了,女儿也得陪葬,这还是当爹的吗?!


老蒋为了女儿打了三份工,最累的那份兼职是利用午休时间给15个人做饭。三伏天汗都滴答不出来的时候,老蒋得在大灶前颠勺,就为了中午管顿饭。可你得等15个人吃完剩下才能吃,下午上两点,所以带着剩菜剩饭再到下一个地方找没人地方塞进去。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了北京奥运会召开前。那年,老蒋的侄女结婚了,婚礼上除了新娘父母哭得不行以外,老蒋哭得象个泪人儿。别人都说这叔跟侄女感情真好,可只有老蒋自己知道,这侄女跟自己闺女同龄。

等侄女回门的时候,身为医生的侄女婿一句闲谈说起老蒋的女儿的身体情况。说的是这样的肾病是母亲在怀孕前得肾病服药了才会导致的。老蒋当时就蒙了,这么多年他都以为女儿的病是胎里带的,可为什么胎里带他没想过。

结果,晚上老蒋夫妇就干上仗了,事情隔了30多年真相大白——当年的“暖壶”知道老蒋要回城肯定甩自己,就在明知不能要孩子的服药期间要了这个女孩,她怀孕的时候医生还力荐她打掉这个孩子,因为生下来就是肾病患者,孩子的一辈子就完了。不过老蒋媳妇当年一心想跟老蒋回城,哪还想以后。这个本不该来到世上的女孩就这么被生了出来。孩子痛苦了一辈子,也让老蒋累了一辈子。

老蒋知道真相后,胸中这口气堵在了喉咙里,是喘气都费劲的那种累,老蒋晕倒了,等再清醒的时候医生告诉他他的血糖爆表了,以后每顿饭钱都要打针才能保命。老蒋长舒了一口气,终于自己也是重病人了,再也不用玩老命了!

五、

从医院出来后的老蒋提出了离婚,净身出户也要离。

他老婆跟疯了一样地打他,骂他,说他没良心。老蒋不想和他掰赤谁对谁错。他只是累了,已经快死了,他想提前解脱。但是,累得筋疲力尽的老蒋又在离婚的道路上奔波了10年。其中,上法院打官司多次,法官都换了几茬,谁一接这个案子都是劝老蒋看在病孩子的份上就乎就乎。可老蒋不认可,他没有跟法官说“暖壶”骗自己睡觉怀孕的事情,他就一心想离开这个女人。

老蒋没工作,退休金1000多点,但他把工资卡留给了女儿,这是他仅有的一切了,他知道自己注定是对不起这个女孩了。但他不愿意再看一眼这个家,还有这个让他一生都累死累活的老婆。

日子也这么过着,老蒋的婚就一直没离成。闹得最大的时候,他老婆居然带着一帮回民闹到市委民族办说老蒋是破坏民族和谐。这下没有哪个法官敢判老蒋离婚了。

这让他再一次觉得自己是天字号大傻瓜。这么多年,他居然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个回回!都说回民抱团儿,野性,老蒋见识到了。他衰老的身体被几个大小伙子推搡着,耳边充满的都是骂声。那一刹那,老蒋仿佛又见到了初中操场上的批斗大戏。他等着那个武装带的扣子砸下来,如果能砸出血就太好了,那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躺下歇歇了!不过,这只是他的梦,美梦。

梦做了醒,醒了做。终于老蒋等到了一个不劝他凑合的法官了,他早已记不清那个法官别的话了,只记得“他已经是个老年人了,又是个重病人,你们把他所有的退休金都拿走给孩子看病,他怎么办呢?”老蒋觉得这个声音他等了10年,终于有人不认为他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他终于不是一个临阵脱逃的丈夫了。

庭审结束的锤声伴随着法官的“准许离婚”终止了一场长达半个世纪的闹剧和悲剧。老蒋出法院大门的时候,迎上的是女儿怨恨的眼神,那眼神里仿佛有刀子,掏得老蒋的心出了一个洞,洞里又流出了拇指粗蚯蚓一样的血,然后心又被掏出个新的洞······

老蒋走了过去,给了女儿一个钱包,包里是他这几年卖药的钱。是的,糖尿病的药在黑市上很畅销。老蒋每次都取出来不吃然后卖掉。他没等女儿说话,就落荒而逃了。他太累了,逃回母亲家的时候就瘫软在单人床前。等他姐姐发现他的时候,他的下身已经泡在屎尿里了——脑中风。

老蒋活过来了,现在的医疗技术是不会轻易让他休息的。老娘的棺材本钱救了老蒋,可现在的老蒋居然想不起自己叫什么了。如果老蒋还没傻,估计他得去找派所的小警察报仇——谁让他给自己瞎写个名字“蒋累”真是够累的,这想死的时候也那么累呀!

2016年8月18日

后记

一直在看文革的作品,父母就是知青,作为第一代知青子女,总想写点什么纪念那个疯狂且痛苦的时期。文章是被书友们的热情逼出来的,一气呵成,仓促之极,诚征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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