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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气枪”打碎的生活

2017-01-06 韩逸 诗性法意


等待判决的一天晚上,王艳玲梦见妈妈回来了。梦里的赵春华开口就责备她:“你是不是为了把我救出来,花了不少钱?”






 每日人物/ID:meirirenwu

文、图/韩逸 编辑/金


“所发射弹丸的枪口比动能大于等于1.8焦耳/平方厘米”是什么意思?初中都没能毕业的赵春华完全不能理解。她怎么都想象不到,因为摆了一个天津路边随处可见的打气球摊位,一场牢狱之灾从天而降。


2016年10月12日,她的气球射击摊被收缴,法院一审以“非法持有枪支罪”判刑3年6个月。


在看守所的85天里,算上200元钱的行李寄存费,她总共花了800元钱。


喝汤,吃咸菜,就馒头。失去自由的日子,她花的钱反而更少了。


很多时候,其实她也吃不下。一想到因为被刑拘没能参加女儿的婚礼,她就内疚地抹眼泪。


“妈妈对不起你,宝贝请原谅妈。”她最牵挂的就是女儿,还托律师传话,“不要打钱了……别影响你们生活。”


生计



“天津之眼”摩天轮附近,是天津城最繁华的地方。晚上9点半之后,海河岸边陆陆续续出现一些热闹的小摊位:卖熟梨糕的、放孔明灯的、套圈的、扎气球的……很多人会驻足玩上两把,试试手气。


赵春华的摊位在一排射击摊的中间,没有什么地理位置上的优势。比起擅长招呼的同行,身高1米55的她毫无存在感。虽然带了凳子,但她从来不坐。局促地站在自家摊位旁边,她只能用热切的目光眼巴巴地看向路过的游客。


20元可以打18发“子弹”。生意好的时候,一晚上能有几百块钱收入。她把收来的零钱仔细展平,放好,贴身带着。够了一定的数量,就去银行存起来。



出嫁之前,王艳玲和赵春华睡在同一张床上。小屋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娘俩出门从来不上锁。


家里没有能放钱的地方。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台旧的老式电视机,就是全部的家当。因为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她和女儿外出从来都不锁门。


“摆射击摊的天津老太”是赵春华后来被外界所熟知的代称。再过两天,她就要在看守所里迎来自己的54岁生日,但在律师徐昕看来,她“看起来有60多岁”。


在内蒙居住的20多年里,长期种植木耳的重体力劳动拖垮了她的身体。她患有高血压、心脏供血不足,胳膊生了骨刺,只能抬到一半的高度,因此干不了重活儿。一出力气,肝脏的位置就会感到疼痛。但她和家人都不知道病因——查了几次没有确诊,也就不想再“浪费钱”。


摆射击小摊打气球像是老天赐给她的一份“福利”。赚的钱比打工多,还不需要出太多力气。“离家近,自由。”她说服女儿,花2000块“巨款”从一位老人那里把小摊盘了下来。



赵春华的家门口,还放着摆摊用的三轮车。


8月到10月的每个下午,除了刮风下雨天,赵春华都会骑上半个小时的三轮车,去大胡同都行商城一楼进货。500个一包的专用小气球,批发价只要五到八块钱。她图快,回去用嘴一个一个吹起来,装进大号的编织袋子里。


晚上9点多,再骑到大悲院码头附近,把气球装到三轮车展开的板子上。


日子看似在一天天变好:十一黄金周,小摊生意不错。闺女花500多块钱给她买了一只崭新的华为手机,换下她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款诺基亚。忙活进货之余,赵春华还跑去大胡同商城,想给王艳玲置办点结婚用的东西。她不爱打扮,但破天荒地为自己买了一身好看的裙子,上红下黑,又庄重又喜庆。


她想象着成为丈母娘的那天,穿着这身新裙子,听新女婿叫一声“妈妈”。


裙子只花了100多块钱,再贵,她就舍不得了。


母女



赵春华还是没能穿上这身新裙子。


10月12日,河北区鸿顺里派出所的一次巡查打碎了她的梦。“刚摆完摊,一枪还没打呢。”后来,儿子和赵春华一起被刑拘的老赵回忆,大概9点40左右,民警开始巡查,收了所有摊位的枪,带走了13个人。


“当时都觉得没事儿,”老赵说,以为配合民警回去做个鉴定就行了,“顶多罚点钱。”


赵春华也显得特别平静。她告诉女儿,自己在派出所,可能是因为“枪的事儿”。王艳玲跑到派出所门口等妈妈,一站就是两个小时。午夜12点,王艳玲看到妈妈被带出来,赶紧冲上去抱住了她。


“没事儿,应该两三天就放出来了。”虽然焦急,听到民警的安抚,王艳玲还是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


如果二审维持原判,那可能是母女俩3年半中的最后一次拥抱。


晚上回到家,王艳玲没怎么睡觉。平时娘俩儿挤在一张床上,身边一下子变得空荡荡。房间里的“家用电器”不时滴声大作,显得格外刺耳——那是她买回来的一氧化碳报警器,如果用来取暖的煤炉燃烧不充分,报警器响了,就需要开一会儿窗,忍着凉风,透透气。


煤炉是必需品。外面阳光好的时候,屋里才可以感觉到暖和些。到了晚上,隔着一层单窗,即便烧着炉子,坐着不动也会觉得双腿发凉。


电暖气显然太奢侈了,“电字一块八一个,烧煤8毛钱一块”。一天烧6块煤,一个月的取暖费用不到150元钱。


因为拆迁搬出之前租住的房子后,这个能够遮风挡雨的家已经让赵春华母女非常珍惜。3年前刚来天津的时候,赵春华找了份在厂子里做饭的工作,每个月有1800块钱的收入。王艳玲一个月的收入也只有2000元,娘俩儿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出租屋外面有露天“厨房”,赵春华最擅长的料理是炖菜,娘俩经常在家吃茄子炖土豆。


一天三餐在自家“厨房”里解决。外面胡同露天放着煤炉和锅,简单的油盐酱醋摆在窗台上,能自己做的,赵春华都尽量不买。


两间平房的租金是一年7200元。除此之外,赵春华还要自己缴纳一万多块钱的养老保险。


“剩下的钱,连吃饭都不够。” 王艳玲说。


但她现在已经没有了吃饭的心情,她被这件事情“打懵了”。看到一起摆摊的“大人”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商量怎么办,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以前,有什么事情都是妈妈顶着,这个要强的小个子女人,即便在离婚的时候也没有流露出太多脆弱。


“为了我妈,我不能懵。”王艳玲上网查判例,找资料,请律师,她辞了工作,每天在公安局和看守所之间跑来跑去。


仅有的两次见面都是在法庭上。赵春华被两个看守架着出来,戴着手铐,脚上有链子,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苍老而憔悴。


法庭上不让说话,娘俩儿只能对望着。赵春华在这边哭,王艳玲在那边哭。



屋外搭起了一个简陋的浴室,帘子一遮,洗澡的时候,头顶的木板透风。


“心碎了。”王艳玲没想到,平时老实本分的妈妈真的变成了一个“犯人”的样子。而赵春华至今都弄不明白,自己摆摊打气球用的“玩具枪”怎么就犯法了。在她前53年的人生里,和“警察”唯一的接触,就是骑三轮车拐弯的时候,看一眼交警的手势,让走再走。


她在看守所里也舍不得买菜吃。就连提前预定的咸菜,也怕订多了浪费。王艳玲前后送去了3800元钱,到1月3日律师帮忙提起上诉时,赵春华才花了800块。


曾经,赵春华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着女儿成家。除了干活,她唯一的“爱好”就是省钱。王艳玲曾想带她去坐一次摩天轮,被她忙不迭地拒绝了:“有啥好看的,我天天就在那看。”来天津几年了,她们从来没舍得吃过一次狗不理包子。


等待判决的一天晚上,王艳玲梦见妈妈回来了。梦里的赵春华没有瘦,开口就责备她:“你是不是为了把我救出来,花了不少钱?”


上诉



10月29日是王艳玲大喜的日子,她一度想推迟婚期。但赵春华托律师告诉她,“那样就一辈子不理你”。


“宝贝你要过自己的日子,把精神打起来,和家人好好相处。”赵春华带回来的嘱咐里面面俱到,让王艳玲照顾好爸爸、姥爷和新成立的家庭,唯独没有提到自己。“妈妈肯定没事儿,妈妈会好好的,还要出去给你看孩子呢。”


“强忍着,几次要哭都憋回去了。”结婚那天,王艳玲看起来一直高高兴兴的,跟所有幸福的新娘一样。


这一天,与赵春华一起被抓后取保候审出来的人告诉王艳玲,她妈妈在看守所里哭了一整天。


结婚后的第2天,王艳玲又开始奔走。去看守所给妈妈送衣服的时候,她才发现,赵春华没几套像样的衣服。“自己缝的棉裤和棉袄,几乎都送去了。”她去买了两套保暖内衣,怕妈妈在里面挨冻。



射击摊位打气球的游戏奖励规则。


往年除夕,赵春华母女俩会一起包一顿韭菜鸡蛋馅儿的饺子,看着春晚守岁。王艳玲一想到母亲的样子,就会忍不住流眼泪,她不希望自己成为新娘的第一个年,就没有娘家可回。


“钱剩不下多少,但是在一起就行啊。”1月1日是王艳玲的生日,她带着老家舅舅凑来的几万块钱和脸上浓得化不开的愁容,来到北京理工大学法学院,找到曾经代理过福建少年网购仿真枪案的徐昕教授,请他接手母亲的上诉。


出路



1月3日上午,徐昕在天津市河北区看守所里,第一次见到了赵春华。


“北京来的律师,那得多少钱?”预设了各种问题和答案的徐昕怎么也没想到,这是他表明身份后,赵春华问出的第一个问题。


她对外界的热议一无所知。没有自由的生活把她脸上的皱纹又刻深了一些,跟狱友交流过后,她甚至想“早点进监狱”,这样才有可能“争取早点减刑,早点出来”。


徐昕费了很多口舌,甚至拿出了律师证,才让赵春华相信这一切都是免费的。她曾经想到过上诉,但看守所里有经验的人告诉她,二审维持原判的可能性很高,她很担心会白花钱。


“不要再花钱救我了。”她接受了即将开始服刑的事实。


反复确认眼前的法律援助是免费后,赵春华才在上诉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提起上诉。



所有的仿真枪都被收缴,屋子里堆着剩下的气球和玩具。


谈话结束时,她不再低垂着头,而是紧紧握住了徐昕的双手,不想松开。


“知道可以上诉之后,她好多了。”徐昕从看守所出来,告诉王艳玲。


王艳玲脸上刻了83天的愁容,化开了一点。


这些天她太累了。1月3号,徐昕向法院提交上诉状之后,她终于可以开始上班。在公司办公室里,媒体记者的采访电话还在不断打来。 


“你说,有这么多人关注,我妈妈二审到底有多大的可能改判?”她问身边的人。


“我觉得希望还挺大的。”对方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又自己回答。


现在她惦记的只剩下一件事情,配一副老花镜,7日送到看守所,作为给妈妈的生日礼物。


“眼睛确实不行了,看不清。”看守所里不如家里方便将就,赵春华对女儿说出了唯一一个请求。


“但别配太贵的,最便宜的那种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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