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枪入罪者：法官不懂的概念，却成我有罪依据
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仿真枪成为他们命运的红灯。“红灯”亮起之前，他们的职业是小贩，公务员，商人，按照各自设计的生活轨道，在中国的城市角落过着平稳安静的生活。但他们的爱好——仿真枪打碎了生活，命运因此改写。连办案人员、检察官、法官都不理解的概念，却成为他们有罪的依据。“工作丢了，可以再找，前途废了，可以再拚，人生改写了，家人离散了，如何弥补？”
作者｜胡馨以
来源｜网易号自媒体《知道》
2016年12月27日，在天津摆摊——汽枪打汽球的赵春华，因射击摊上6支假枪被鉴定为“枪支”，被天津河北区法院一审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半。
2008年，赵春华还在内蒙古居住，她种植木耳，由于长年劳作她的身体已经不太好，离开内蒙去天津和女儿团聚的想法正在酝酿。
这一年，后来考上公务员的南通人许士文，正被单位外派到上海驻外经商，由于常常和台商打交道，他接触到真人CS，有空的时候，他们经常在上海郊区来几场游戏。
距离南通不远的镇江，元老级军迷小勇的户外装备店开得有声有色，闲暇时间，他会约上朋友玩真人CS。
河北邯郸人王国其在这一年卖掉了家里的猪和粮食，南下广州打工，卖了大半年喜庆用品，生意并不好做。王国其看到仿军品用具市场红火，他计划第二年也开始做军事用品生意。
他们都不知道的是，这一年3月1日，公安部行业标准《枪支致伤力的法庭科学鉴定判据》开始实施。这一推荐性行业标准将枪口比动能≥1.8焦耳/平方厘米的作为认定非制式枪支的判定依据。从这一天开始，中国大陆一纸文件将枪支认定的标准降低到原来标准的1/10。
他们都未曾意料到，1.8焦耳/平方厘米，这一来自公安部文件里的拗口专业的比动能单位，将成为他们日后被判处为重罪犯的法律准则。气球射击摊、军事户外用品店、真人CS游戏，这是他们的生计、事业和爱好，他们却因此意外葬送了自己的自由、前途和家庭。
被抓的玩具枪贩有客户是警察
最先倒霉的是王国其。
2009年6月，35岁的王国其刚去广州半年，带着全部积蓄和两个孩子，他决心扎根广州。经历了一次失败的生意后，王国其将目光瞄准军用品行业。
广州一德路玩具市场，像王国其一样卖军用品周边的至少有10家，他们在同一个批发商拿货，从迷彩服、军用鞋、仿真枪、玩具枪他们都卖，王国其的顾客大多是玩真人CS游戏的白领，也有家长到他的店里给孩子买玩具，甚至有警察也来找他买仿真枪。
王国其不是没担心过卖仿真枪的风险，但他听说对面商铺有人曾经被抓，没过多久就被放出来，那个人告诉王国其，他的枪是按照能不能穿透木板来判定的，最后的检测结果让王国其放心做生意。
王国其的店铺仅仅维持了三个月。2009年10月19日，王国其出门前对妻子说，有顾客要仿真枪，他去寄货，从此再也没能回来。警察告诉王国其，得到内部通知，枪支认定标准为1.8焦耳/平方厘米，但这是个什么概念，警察说自己也不清楚。王国其请律师，律师在刑法和网络都找不到相关规定，最后在公安网花钱买到了内部文件才得以翻看。依照这个标准，王国其被缴获的20支仿真枪，其中18支被认定为非制式枪支。
仿真枪的圈子里，王国其案给了很多人警醒。虽然利益息息相关，但天津老妇赵春华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打气球的玩具枪也会被认定为真枪。
赵春华在2016年8月花了2000块从一位老人那接下了天津眼下面的一个气球射击摊，在她眼里，这是一份比种植木耳更自由、更赚钱的工作。20元打18发“子弹”。生意好的时候，赵春华一晚上能赚几百块。但冬天还没到，气球摊就被警察收缴，赵春华失去了自由。
自己的仿真枪会被认定为真枪，不仅超出了王国其、赵春华的意料，对于南通公务员许士文来说，更是从未想象过。
许士文毫不介意用中庸、平凡、普通来形容自己。他一路四平八稳，成绩不好不坏，考上个一般的学校，毕业后考了公务员，来到南通，买房结婚，想要安稳平淡过完一生。许士文甚至没什么爱好，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唯一能让他眼前一亮的只有仿真枪。
自从在上海因为台商的介绍接触了仿真枪，许士文童年潜藏的热爱一下子被唤醒。他说男生对于仿真枪、玩具枪的热爱可能相对于女生对于包、鞋子的痴迷。但这个唯一的爱好，许士文也走得不深，他拥有的，仅是朋友送的两把仿真枪。
许士文想过自己这辈子估计最多闯红灯被罚款，但没想到自己会戴上“非法持有枪支罪”的帽子。
警察上门那天的细节像乌云一般缠绕许士文不散。敲门声在2013年11月27日夜晚响起，他至今心有余悸，只要有突然响起的敲门声都会让他神经紧张。
那天敲门的警察，简单的询问后，直入主题：“你玩枪吗？”许士文未加迟疑：“我玩玩具枪。”跟着许士文从箱子里翻出两把仿真枪交给警察，没有任何保留，一股脑把BB弹和弹夹都给过去了。警察随之带走许士文，在公安局做完笔录后，许士文打电话给同样做警察的妻子的哥哥，这通电话让他稍微放心，妻子的哥哥简单查阅资料后告诉他，只要打不穿松木板就不会算作真枪。
让许士文没有意料到的是，他的两把仿真枪被公安局认定为“钢珠气枪”，对人体具有致伤力。检察院随之以“非法持有枪支罪”起诉许士文，2014年3月11日，许士文被判处有期徒刑9个月，缓刑一年。公务员许士文在当年年底也被单位开除公职及党籍。
“用管子吹BB弹都能超过1.8焦耳/平方厘米”
检察院以非法买卖、运输枪支罪起诉王国其，一审法院判处王国其有期徒刑十年。王国其在法庭嚎啕大哭：“那种枪是塑料子弹，我还打到过自己的腿，就一个红点，真的不伤人。”
这也是“1.8焦耳/平方厘米”第一次进入他的认知范围。这个专业的比动能单位到底有多大的威力，《枪支致伤力的法庭科学鉴定判据》的主要起草者季峻曾经在论文《钢珠气枪及其发射弹丸的检验和鉴定》中对“1.8焦耳/平方厘米”的临界值计算过程进行了阐述。
季峻选择屠宰猪场11只200斤重的白猪的眼睛为实验对象，他们在10~20cm（一个中指到两个中指的长度）对12只眼睛进行射击试验，试验发现，比动能大于1.5焦耳/平方厘米的情况下对人要害部位（眼睛）近距离射击可以造成伤残。最终论文将在1m内阈值钢珠气枪致伤下限值可定位1.8焦耳/平方厘米。
在圈子里被称为元老级玩家的小勇质疑“焦耳/平方厘米”这个单位。小勇可能是国内最早那批玩仿真枪的玩家，他们互称狗（gun，枪的英文）友，小勇相信自己对于枪形物的热爱是天生的。父亲是越战老兵，小勇听着父亲在战场上的故事长大，父亲最常讲起的，是他所在的炮兵团“打下一个导弹”获得三等功的故事。
战场故事给了小勇对于军事、枪炮最初的好奇与想象，小勇记得很清楚，他的第一个玩具就是仿苏联波波沙光电玩具枪，那是还在读幼儿园时，父亲送给他的新年礼物。长大后小勇参加预备役，虽然体检没过没能去部队，但小勇一直有个军人梦。
千禧年之初，国内仿真枪市场方兴未艾，在市场经济环境下成长的一代人进入青壮年，小时候玩耍光电玩具枪已经进化，国内出现了第一批做工相对精良能发射塑料子弹的仿真枪，男孩子幼时玩耍的模拟枪战游戏进一步升级，真人CS游戏成为他们的新爱好。
2004年年底，小勇在镇江本地BBS逛到一个帖子，里面介绍了真人CS游戏，并邀请网友线下“开战”。这次接触，是小勇的人生转机。当时他在印刷厂工作，已经厌倦程式化的生活节奏。小勇决定将兴趣发展为事业，2005年，他用自己多年积蓄开了一家军事户外装备店，售卖包括衣服、背包、鞋子在内的迷彩系装备。由于仿真枪的管控处于灰色地带，小勇对于自身法律风险的认识来自不远的香港，香港《火器及弹药条例》规定，枪口能量超过2焦耳的气枪才会被认定为枪械。小勇很清楚，依照香港的法规，自己的玩具如何也不会被认定为真枪。
随之军迷市场的进一步扩大，小勇的事业走上正轨。他在这份事业里找到对自己的价值和归属，完全没想过自己会因此失去三年零八个月的自由。2012年3月，小勇的一个大学生客户网购被骗，没有生活费，在网上发帖想卖掉自己两支仿真枪。小勇担心他惹麻烦，让他把帖子删除不要卖了，直接出钱买了那位大学生两支以预充气体为动力的手枪。
小勇因此被警方追查，后来警察从其住处和店中搜出的28支“玩具枪”，其中12支被鉴定为枪支。律师会见时，给小勇带了那份仅仅几页纸的《枪支致伤力的法庭科学鉴定判据》。“1.8焦耳/平方厘米”让他彻底懵住了，小勇在看守所里花了一个礼拜反复验算，请教同一个所里的懂一些物理的老师和学生。他发现，按照普通的6mmBB塑料弹来计算，只要动能达到0.509焦耳就会被认定为枪支。这个数字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后来他自己测量，发现用根管子对嘴吹6mm塑料BB弹都可能超过0.509焦耳。
更让小勇气愤不已的是，从一审到二审的检察官和法官，没有人知道“1.8焦耳/平方厘米”是什么意思。一审的检察官在法庭上用压强理论来阐释1.8焦耳/平方厘米，在相同的压力下，受力面积越小，压强越大。小勇拿一支圆珠笔做例子，尖头状态下在同一水平面下落比平头状态下下落压强会更大，但“焦耳/平方厘米”这个单位却是相同的，因为“平方厘米”指枪弹弹丸的最大横截面积，同受力面积并无关系。小勇把问题丢回检察官，对方哑口无言。
办案人员、检察官、法官都不理解的概念，却成为小勇被判处三年八个月有期徒刑的依据。
小勇不甘心，他要较一次真。
“我愿意用我的肚皮做实验，能刺穿皮肤我就认罪。”
一审判决下来后，小勇立即上诉至镇江市中级人民法院，没有回应，没有解释，很快被驳回上诉。
服刑期间，管教劝小勇减刑，减刑除了需要相应劳动成绩分，还需要写认罪悔罪书。小勇拒绝：“我没罪，认什么罪？”家人不能理解小勇，虽然小勇认为自己是非分明、不和稀泥的性格来自家庭教育，但父母的最大出发点已经变成“少受些罪”。小勇坐牢期间，父亲甚至急得中风，小勇背负巨大压力，但他决定坚持。“有人说我‘轴’、认死理。以前我碰到堵车，我不会绕道或者等待，我会把车停到一边，指挥交通。做这件事也是一样的，需要有人站出来。”
小勇申诉到江苏省高院，却遭遇拖延，申诉被驳回的时候，小勇还有十天坐满三年八个月刑期。
如今小勇已经刑满释放。但直到现在他还会经常梦到，自己还在监狱里，数着日子等释放。出来后最让小勇心痛的是，坐牢期间已经有至亲、好友过世，他没来得及见他们最后一面。三年八个月没有改变的，是他申诉的决心。小勇要摘下帽子，更不想让更多人受不白之冤，他在论坛公号发帖，提醒玩家小心，他的帖子里写道：“我极不希望各位同好们，某一天因为这些玩具成为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工作丢了，可以再找，前途废了，可以再拚，人生改写了，家人离散了，如何弥补？”
王国其在监狱坐了四年，历经六年七审，终获无罪。王国其出狱回到出租屋，和妻子还有两个儿子抱头痛哭。这次灾难给王国其一家是一记重击，打了几年官司家里已经负债累累，两个孩子辍学。
六年间，王国其没有放弃，他最常说的话是：“我卖的是玩具，不是枪。我愿意用我的肚皮做实验，能刺穿皮肤我就认罪。”
转机从改判开始，2012年，广州市中院启动了案件的再审程序，王国其案改判为四年，2014年，广州越秀区检察院撤销了对王国其的起诉。王国其没明白撤诉是什么意思，他要弄清楚自己到底有罪没罪，他随后出人意料地再次提起上诉。到2016年1月26日，王国其终于拿到了越秀区检察院的不起诉决定书。
王国其案终获无罪鼓励着还在申诉的其他人，但八年来，王国其仍是独例。
公务员许士文本来是想认命的，他用命中必有此劫来安慰自己。最焦虑那阵才三十岁出头的许士文一个礼拜白了双鬓，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从来都是踏踏实实、不冒进的自己怎么掉进了“仿真枪”这个坑。单位领导也为他着急，专程去城镇法院给他开了个一贯表现良好的证明，请求法院轻判。加上许士文有自首情节，最后法院给他判了缓刑。
被单位开除后，许士文到处找工作，每次谈到要无犯罪记录证明，许士文只有默默离开。“虽然我不认为自己有罪，但这真的是个污点。”这个罪名给许士文带来的心理暗示越来越大，后来只要到需要用身份证的地方他就担心对方是不是能看到自己的犯罪记录，就连住酒店、去领馆递个材料都格外紧张。
“别人都说祸不及子女，我真的影响了女儿。”许士文现在最担心女儿以后想考公务员。他做公务员的时候干过征兵里的政审工作，那时候有两档——“政历清白”或者“政历清楚”，前者代表清清白白，后者是国家清楚你犯过事。许士文仅因为玩过仿真枪，短短几年从政审者变为了被政审的对象。许士文不服气，他还要继续申诉。
许士文以前看过一个电视剧，粉碎四人帮后，很多人摘了一堆反革命的帽子。他很触动：“我也希望能有一天法院跟我说无罪，我哪怕不再要这份工作，但是我心里有底，对自己多了一份认知。如果真的改变了这个模棱两可的法律现状，以后小孩能堂堂正正玩玩具枪，我会跟我的孩子说，你们这辈人能玩的玩具枪，当年我们都是做过努力的。”
(应受访者要求，许士文、小勇为化名。)
原标题：知道|假枪入罪的人：法官不懂的概念，却成我有罪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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