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葬｜一段从真实历史中走来的爱恨情仇
「文艺·思想·记忆 | 土著民」
编者按
湄水，历来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湄水中学贺礼文老师笔下的这个真实的故事，很吸引人。他用的是朴素平实的讲述和湘中双峰最常见的俚语乡音，表达的却是意味深长、惊心动魄的情节与主题，读后让人有意犹未尽、荡气回肠之感。经作者授权，土著民特分上下两期刊发此文。
严禁任何媒体与微信公众平台转载。如确需转载，请联系作者本人。本文插图均系湄水风光，源自双峰网，谨向原作者致谢。
文/贺礼文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湄水河畔的梅子坳。我从二十五年前的一堆手稿中捧出来，献给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 ——题记
一个冷冽的冬天。
我回到了湘中一个偏僻的山村家庭。
坐在火炉旁，妈把我送给二婶打道场的一百块钱退给我，说村子里的人按二婶生前的吩咐把她同赶猪牯的五驼子一样火葬了。
五驼子是我们村里的癫子。牛高马大却断臂驼背，况且一副天生邋遢相，衣服上扣套下眼，裤管一头扎在胯里，一头当扫把拖。特别是断臂衣袖常当抹桌布，小孩见他绕道走，油腥狐臭味的空袖管招来苍蝇绕着转。
二婶和他截然不同，她年轻时的品貌是我村子里的一块牌。听说是南下盲流，那时我二叔是护救队长，后来她成了我二婶。二婶嫩皮细肉的，那时的脸蛋薄得灯芯刮得血出。娴静时荷花映水，行动处弱柳扶风，酷暑的双抢季节，她后面的巴巴头绺玉簪一插，丝毫不见一根乱发。
谁牵扯五驼子的名字好像倒一世霉。
二婶到死怎么要学五驼子一样火葬呢？
妈见我满腹疑团，便停下针线活想跟我讲桩事。妻子是城里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一听妈要说这些鳏寡孤独的事，就抱着小孩走开了。妈望着儿媳出门的背影木下脸，又捡拾起她的针线活。
我生性嘴笨，娘儿俩呆头呆脑的像两个木偶。
静了片刻，妻子觉得刚才欠妈一笔人情债似的喊了一声妈又走进屋挨着我坐在板凳上。
妈停下针线活，慢慢取下老花眼镜。她是打心眼里喜欢儿媳的，就慢吞吞说：我们大蔸家人都规规矩矩的，没伤风化的事。家丑本可外扬，但家里没丑后辈的事，叫我们这辈人放心，抬得起头，做得起人。
妈说完抽一根纳鞋绳在花白头顶拉锯般擦了又擦，将绳子的粗端绕在小指头打结，叫我将绳细端穿上针眼。我推了推妻子，妻倏地拉过针线说：妈一辈子寡言少语的，请妈把刚才的话说出来，我们一年难得相处几回，刚才是孩子睡觉了，想把孩子放在床上再来听妈的话。
妈和我最相生，见儿媳也乖巧温顺，便道出了这些家常。
去年刚开春，农事繁忙得叫庄稼人喘不过气来。二婶没有接受村民组的五保，一亩六分四厘田请人撒了层猪粪又搞了犁耙，她忙到深夜大概点了两杯桐油灯久纳了双鞋底作工钱准备送给帮工。大清早，二婶上屋后的菜地扯菜，一头饿得豹狼一样的长腰身竖耳朵红眼睛的猪牯把她种的一块花蕊菜地拱的凹凸不平。二婶气晕了头，她划算花蕊菜要换回农药肥料的。这下全没事了。她跺了几脚，左手撑着肚皮弯下腰右手摸一团花蕊菜就朝猪牯的头顶砸去。洋猪牯嗷嗷叫张开满口白沫的嘴朝她努来，二婶趔趄几脚就摔倒了在坑底，幸亏握住了几根荆刺擦下坑才保住性命。可额角肚皮膝盖全都是血糊糊的。
这猪牯无疑是山后五驼子养的。二婶拖着脚爬上山顶哭天哭地后就拜天拜地对着五驼子大门骂，骂五驼子的十八辈的十八辈的祖宗就是这猪牯，她要骂死五驼子，盼上天显灵阎王睁眼五驼子死了下十八层地狱。
也莫怪二婶骂。一块好端端的菜地成了放牛坪，身上苦肉痛得人事不省……何况，五驼子在二婶面前也太做绝了。
苦日子那年月，二叔当上了大队长，发疯般的带着村民熬天光舞半夜搞山山冒青烟户户换陈砖破冰打凼田里堆竹笋。没半年，二叔得了痢疾直肠筷子长吊在屁眼就喊娘叫爷的死在二婶怀里。往后，二婶拖儿带女的四个都是一个接一个屙，屙得颈脖子发硬床头床尾屋前屋后屎粪不收。二婶天天烧香拜菩萨，到最后，一个接一个死。不知二婶从哪儿弄了点钱，儿女都埋上了杉树板钉成的棺木。二婶要对得住儿女死去的爹，死管面子活受罪，自己累坏了身子，瘦得皮包骨肉。
有一回她去五驼子家借点钱。
五驼子是由军管处指定落户。土改时分得地主的一间公屋，三十好远了仍是光棍一条。平素他和二婶有来往，可这次二婶进他屋刚支支吾吾开口，五驼子一脚蹬在凳子上手往方桌上一拍大骂二婶臭婊子。五驼子身大喉大，闹来许多人。二婶数长数短说五驼子要把红衣洗成白衣，非要他讲出个时间地点人物不可。五驼子当着众人的面说七月初七晚上在二婶床上说跟他自己，到最后五驼子还要补上一句，是树来缠藤叫他一辈子也洗不干净。
洗不干净，洗不干净……，不知他说了多少次，说得又呛又凄凉。
二婶当堂气得倒地四拜捶痛了胸脯，回到家里三天三晚水米不粘牙。二婶温柔如水不道东家长西家短也没看到她做不三不四的事又肯帮忙，村里人替她打抱不平，骂五驼子是无赖子，背后安慰二婶单身汉绝代牯是不好惹的。
现在二婶要骂，要骂这单身汉和绝代牯。还替隔壁四伯娘骂了五驼子做那绝子绝孙事。四伯娘听到声音，也拄着拐着爬到了山顶，边骂边哭。
回想那事，四伯娘如刀子在刮——
早几年，五驼子赶猪牯赚了几个钱就到代销店打几两酒喝，听说是配了乐果乳汁熬出来的米酒，喝得脸红头顶冒油。一路上还唱着：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打败了日本狗强盗，消灭了蒋匪军……赶得猪牯逢山翻山逢水淌水，猪牯拖着根麻绳走了半里，他还在后面摆着方步。四伯娘那刚满十岁的孙子放学回家走在山塘基上。据说五驼子在公安局认承是他那条猪牯把四伯娘的孙子努下山塘淹死的。当时他听到惊叫声飞快地跑过去跳下山塘，捞上来便嘴对嘴吸出小孩肚里的水，平素他从不弯腰做事，这回腰怎么也伸不直了，正好把孩子翻在背上回水。个把时辰，一按小孩的人中，已全没事了。五驼子也晓得自己闯出了祸，倒不慌不忙的坐在塘基上，从衣袋里抓一把湿漉漉的烟丝，又在身上东摸西摸没摸出个名堂就把烟丝往口里嚼，他死嚼活嚼要嚼出个烟味来。觉得舌头已经麻的不是滋味，脑子也清醒多了，一看四周也没个人影，小孩也冰凉凉的。狠下心来把小孩又丢进了山塘便走回家。
事情当然查出来了。有人证实出事那天五驼子就坐在塘基上，还疯疯懵懵的哼了阵“八十公公做的种，五十婆婆没卵用”的洞房调。四伯娘急得把五驼子的脸抓得稀烂，死活问他要个孙子。孩子他爹及两个叔拳打脚踢把五驼子弄成团烂泥，最后用一根绳子套住他脖子游村走巷，村里人都朝五驼子呸一团唾沫骂这个丧尽天良的死驼子。
后来公安局把五驼子带走了。听说给枪毙的人都要讲人道还治好了五驼子的伤。五驼子在公安局死活不承认是他把小孩淹死的，硬说是猪牯把小孩努下山塘的。至于他后来又把小孩扔下塘是想遮人耳目自己逃祸。公安局实地调查现场察看说五驼子的话也不假。五驼子也愿意拆了他分得的公屋搭上全部家当将小孩埋上十筒子棺材。村人趁着死人吃道场饭花尽了五驼子几十年的积攒也就了事。后来他背果真驼了，才正式有个“五驼子”的名字。
现在四伯娘点着拐棍骂，说五驼子没良心连他的畜牲都没良心，叫二婶上村组长家告状，要五驼子赔产。
村组长家正坐着十来个当家汉在骂五驼子这个万恶不赦的。是单身汉责任田却要分二份，没如他意半夜起来挖断田埂，第二天早晨弄得满村人起来抽水泼水保禾苗。自己分的土不种，长出人身高的蒿子，南瓜丝瓜辣椒白菜像吃公共食堂样，先是小偷小摸到后来是明目张胆。特别是四伯娘的孙子淹死后，山塘基塌方了，村里人都怀疑是五驼子报复挖崩的，因为好多人看见五驼子常常在那山塘基上过夜。
死了五驼子村里算是挖出了祸根。死了五驼子村里送走了瘟神。也只有五驼子死了村里才安宁。他该早死死绝火种死绝人毛死有余辜。说到五驼子死了，几个户主说个把礼拜没见五驼子影子了，村组长便打发人去五驼子住的茅棚探个虚实。
五驼子果真死了。
五驼子门前是草不生籽鸟不落脚的地方，这回臭气熏天男男女女来了大堆人。五驼子门闩得没丝缝，断了几根窗棂处不知他那阵用杉木皮钉的严严实实的。几个青年壮起胆用铁杆撬开了门。
这间不到十平方米的房子，厨房卧室都在里面。床头是水缸，床尾是尿桶。
屋中央挖了个坑，坑不深，刚好躺得一个人下，门槛边堆满了黄土。五驼子裹着一床油腻腻的霉烂发臭的破被褥躺在坑里。浮肿的脸象浸在水坑里的死猪仔，灰暗色的眼睛半瞑半睁幽灵一般，几根稀疏的棕毛子样的头发搭在那黑得发紫的印堂上，两边奇特的高耸的颧骨好像以前全没长在五驼子脸上，现在就像农药瓶上的表示剧毒的骷髅。床脚边有半瓶甲胺磷半瓶人参酒，几块巴掌大的肥肉落满了苍蝇。几个青年呕了几口便退出了门。
这回二婶看到也算出了冤气没大骂大咒。大家都叽叽喳喳说：善心人莫咒，一咒就灵验。五驼子也死，把那猪牯当五十元赔给二婶算了，二婶也当众得了钱。最后也就议论这五驼子也明白自己的后路，只要人踢几脚土就办了他的丧事。但老头老母却反对这样的埋，说五驼子多高多大寨子鬼一样死的不明不白躺在这里吓人。
鱼死莫臭了塘。村组长要各户主出五块钱喊几个青年抬到别处埋了这野驼子。
这年月，坟山风水蛮走俏。各族都把坟地看成是六畜兴旺五谷丰登瓜瓞连绵嗣孙发达的圣地。只好抬尸到野山野外。三十二户人家捐资六百块钱，不买棺材总得要几块板子，挖坑抬柩埋葬实在不够用途。村组长是头儿这样他不得不去考虑。春到一天，水热三分。尸体已霉烂发臭还不抬走恐怕以后不好动手。这节骨眼上，幸亏二婶讲恻隐，把卖了五驼子的猪牯作价五十块赔偿她花蕊菜的钱都退了出来。几个老木匠尽义务用枯木板钉成了棺木。几个老者便去启尸入棺，扒开五驼子身上的土，发现他身穿八路服，胸口挂着一枚锃亮亮的勋章。
军功章一显，村组长有好念头在心。他不会做文章打报告写请求，但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滔滔不绝讲上三天三夜不要打口渴。这回他要去乡政府讲，罗列了五驼子的几桩事实讲出来也不是空话。战斗英雄，用军功章作证。五驼子毕竟死了，好多人对他讲出了真话，四伯娘的孙子掉进山塘不是五驼子的猪牯把小孩拱下山塘也不是被他淹死的。
那也是立春时节，天老下着雨，漫山云雾，泥湿路滑。应该说是五驼子是从塘基对面的山坑下跳水救小孩的。因为山坑那蓬刺上还零星地挂着五驼子常卷喇叭筒烟吸的日历纸。这是事实，其实村里有人看到过。小孩死后没几天，因山塘年久失修，山塘基接连塌了几处。其实，五驼子的猪牯跑出到山里也好几天了，出事的那一天，正被一名退休工人养着，最后还是四伯娘花了五块钱赎回来的。只怪当时五驼子蠢得作猪叫或是酒醉疯了在公安局承认那事实。这回村民组长痰喷水喷说：五驼子从前有了冤屈这回应公认他是舍己救人。
村组长在乡党委书记面前说了这些，还说到养猪要发展，需要赶猪牯的人。五驼子赶猪牯讲人情讲面子，物价一天天涨，他收钱从不涨，也不麻烦主家煮饭煮菜沏茶连板凳都不落屁股。这份事正如他门前招牌上写的两句“为民尽力气，随喊随时及。”这句话引来很多非议和笑料，有人在旁边改了一个字：为猪尽力气。五驼子不识字，也听不懂，改也认为合理。有回在村组长家做工夫，他首先问村组长，猪婆蹿栏几天？吃潲打饱没有？又用电光照了照猪婆屁股上方那东西是否呈桃果形状？问得一清二楚才把猪牯赶进猪栏。猪牯前腿跨在三百斤重的猪婆背上，后蹄在水泥地滴滴地打滑。五驼子年岁大了，背又驼眼光不行，连忙从猪栏枋间弯进猪棚，双手端起猪牯的屁股，躬着背的五驼子就像干那事的样子。猪婆大猪牯小，五驼子摸猪牯那东西是不是进去了？还隔半截，五驼子用力把猪牯往上抬，等它们稳住了阵势稍微有进程，五驼子又蹲下来捋着猪奶子，眯着眼睛看猪牯那东西是不是水平一样的插，插进去的长短，是不是硬而有劲……猪婆往后一退，猪牯那东西滑出往五驼子脸上一摆溅得他满脸白花花白腻腻的水……
乡党委书记一直听完。要奔小康，农村要养猪，要养猪牯，邋遢事就得有人干。老俗话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当场拍板从乡财政拨款伍佰元给五驼子办丧事，还要送花圈开追悼会，要使干五驼子这一行的后继有人，也是乡政府领导敬老尊贤免除孤寡老人的后顾之忧。
书记带了头，村上也愿意出三百块钱。附近所在地的银行、供销社、医院、粮站、邮电所共捐资合人民币二仟八百五十块。
灵堂也像个场面，五驼子住的那间茅屋棚扎的松柏苍翠。出租祭帐的户主也无偿送来祭帐挂的茅棚四面绫罗绸缎，最后剩一块“八仙过海”的祭帐挂在山后两颗梧桐树间，红灯绿灯星罗棋布就象新单位开业。学校也搬来了录音机扩音器，播一段哀乐后就是一曲“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夜幕降临，追悼会刚开始，民政局的领导来了，并且从一辆吉普车里捧一个花圈参加追悼会。他告诉大家五驼子确系塔山阻击战一级战斗英雄。
二婶听了民政局长的话从人群中挤回家，从一根白蚁蛀空的楼枕穴里摸出绑得紧紧的黑纱头巾。她没有拉亮电灯点燃一节竹枝条。黑纱巾里包着一个笔记本，本子里夹着一张淡黄色印着几行粗笔黑体字。这字二婶不认识，拿出去给别人看又不行，她找到正在复习功课念小学的远房孙子，二婶坐了半晌心里盘算着说一句含有“林”字读音的话。就说小孩做事灵活，“林”字怎样写。直到小孩快要咬断铅笔，二婶才撕着小孙子写的“灵”“林”两个字样的纸条回家。一对照，淡黄色的纸上确有一个“林”字，“林”字后面也只跟着一个字。二婶刚才怦怦直跳的心一下子象掉进了冰窟窿，蹑手蹑脚把纸条放到竹枝上烧了。
（待续。因篇幅较长，敬请关注明天刊发的更多精彩内容）
常常看书，看别人的书想到从前自己写过书。
穷文富武我很懂。这一翻，总有堂客是别人的好文章是自己好的感觉。古希腊有句哲言，人一思考上帝就笑。我怕笑，未加思索就拿《村葬》到圈里几个朋友中晒，有朋友干脆将它曝光。于是乎朋友们手机中了病毒。今天一看转发很多，素手抚清琴约转腾讯，小梅约请转微信公众号土著民，中午醍醐灌顶，晚上只好改改错別字了。人过半百，名不很重，利益在穗。匡易发了《扯》，而且发来他圈内朋友的扯，很是感谢感慨。并且猜二婶是谁。说实话我很满足了。由此向朋友说谢了，也向大家交代故事人物了。
五驼子叫刘五，梅子坳村上梅组人，生活常态在故事中没大变化。少时我路过他家，他拿出马勒刀说他杀过日本人，我们村确实杀死个日本人。铁马村有个贺献舟，参加过解放和抗美援朝，他多次来我家讲故事，特别记忆他受伤时的爱情故事……
我高考不中考干未录，年轻气旺心里肯定不平衡。但翻翻书，书上常写道:知识向高品味人看齐生活向最底层人看齐，于是乎我心情又豁朗起来。现在也算衣食无忧了，住二百平方楼房，开着立式空调，教学游刃有余，回家扯点四季弹，星期天有友相邀……生活充实其乐融融。家贫思贤妻，饱食乱动笔。况且现在确实福字倒写了，儿子不干的苦力老子干，不穿的衣服老子穿，不用的手机老子用…我将来又何必这样蠢，干脆喜我所喜干我所干爱我所爱恨我所恨说我所说…于是乎我又醒过来了，回忆苦甜酸辣，感慨爱恨交加，思索人性善恶…
又把《村葬》拿出了，其实你们瞟一眼标题我都心满意足。
因为我早把它石沉大海了。
感谢朋友错爱。
一个教师的胡刍，与作家无关。
（贺礼文 20150613）
「土著民，那些我们回不去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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