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葬（下）｜一段尘封数十年的旷世传奇
「文艺·思想·记忆 | 土著民」
土著民按
昨天，经作者湄水中学贺礼文老师授权，土著民推送了《村葬》（上），引发了读者朋友们的大量转赞。我们从文中，不仅看到了一幅湘中双峰地区原汁原味的风俗画卷，也感受到了作者对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勤劳人们的复杂的情感。当然，对于故事的发展，读者朋友们肯定早在翘首以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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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水印象（组图） 摄影：湄飛
文/贺礼文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湄水河畔的梅子坳。我从二十五年前的一堆手稿中捧出来，献给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 ——题记
这几天忙于召开追悼会和看热闹。村组长安排六个青年到野山沟挖坑还没动锄，自然就不能抬柩。追悼会开了，县里乡里的干部也走了。钱也不缺花，毕竟不是自己家死了人拖累一天得花几百块，男男女女的就是磨豆腐办伙食。村组长和几个上了年岁的有辈份的人在扯谈什么阴阳报应地脉龙形屋场坟山风水。说五驼子后继无人无香火谈不上阴阳报应。埋处地清明无人踏青满阴生无人烧纸化钱，况且他一辈子清清淡淡满阳生他也不知道是哪天，有个坟堆夜里反而吓过路人。不埋五驼子不行，把尸丢进大河，上级组织不会允许这样做也行不通，会引起公安局寻尸启事还去破案。村组长说现在日本实行海葬，城市实行火葬。火葬是个什么样子，几个老者早想上城市观光享享眼福，刚才被队长苦口婆心劝通挖坑的六个青年又懒洋洋的挨过来凑热闹。听说要把五驼子火葬，他们一下像锅里炸开了油，说这是好办法，况且上级组织有明文规定禁止城市土葬，这是新鲜事，可写文章报上还会登出来的。
五驼子火葬只花了二百五十块钱。送葬的几个老者说：把五驼子的尸体往炉膛一推，按那红点点，蔸烟久五驼子变团灰烬，就捧这个盒子回来了。
湄水印象
五驼子葬了。没劳累别人也没耽搁庄稼汉大忙春耕。倒是还剩一千三百块钱如何处置。村组长又只好召开户主会。二婶有公安局的户口簿，是个正正式式的户主也来参加。就着死人吃了两天道场饭还有钱分这不像话，别人会说五驼子村里人是摊着人尸敲政府和单位的竹杠，村组长这么说大家也不做声。户主们议来议去的倒是五驼子的罪过毁了的那口山塘。现在为抢滴水亲爹亲娘也不认。队长认为这钱花在刀口上，一千三百块钱可安上涵坝修溢洪洞基里里外外可摊上水泥。
五驼子的骨灰盒就安在塘基脚。别人说三道四村子人有话回答，破坏水利的就是这个下场，也可以说因为五驼子的死得了这笔钱修好山塘对他也是留下纪念。
这回五驼子的花圈何处摆？五驼子是绝代牯莫说没有个坟堆有一坟堆也没有福气摆花圈。上百人的村子儿孙满堂的老者死了才有这样的气派。甩掉实在可惜，送别人又不知道哪时闭目。户主们劝村组长撕下花圈上的标单退回乡政府捞五、六十块钱修山塘这是正经事。
湄水印象
二婶坐在房屋的旮旯里一直没有做声，这回她说想要回那两个花圈。村里人都骂二婶不清况，预兆不好的东西摆错了地方都招人骂，莫非是五驼子的魂迷上了吧。但二婶不做钟敲也没作罄响，这念头牛都拉不回。莫是二婶想要回从前交出的五十块钱出来刁难，户主们同情她孤苦伶仃的愿意退还她钱。可二婶硬是要那两个花圈，最后抽噎地说：她与五驼子确实有情份，而且……弄得在场人如坠入云里雾里。
最后二婶把两个花圈安放在修好后的山塘基的两端，第二天发风落雨塘基两端就剩下两根竹棍棍。
湄水印象
没多久，二婶身子不好，他对四伯娘说是自己的报应，还告诉四伯娘，那回五驼子的猪牯逃出来是她抽出栏门插销的想报复五驼子从前当众出她的丑。
原来五驼子成为驼背是二婶造的孽。
二婶临死的时候只把我妈喊到床前，给了她那个日记本还夹着铅笔写着一张纸，说得清清楚楚：
二叔一闭眼，家庭负担重，二婶想招五驼子的热脚，其实也偷偷摸摸热过几回。五驼子还告诉二婶：他是战斗英雄，听林彪的指挥在一个山上打了个大胜仗。还拿一张淡黄色的纸来给她看，说国家有钱他们就可拿着这张纸问政府求点粮。因以前二婶每月那倒霉事来了没用过纸就用柴灰擦坏了下身，哪知把五驼子的下身也染病了。后来两人便闹翻了成了冤家。二婶早起谋心藏了那纸条，想坑起五驼子得不到政府的粮，五驼子一死她就可拿这张纸捞油水。可五驼子老不死。听说批臭林彪的标语就写在他茅厕墙上，二婶也就忘了这回事。追悼五驼子的那天晚上，二婶摸出那张纸一对照确有个“林”字样，更怕以后别人看到这张纸说五驼子坏话干脆把它烧了。不过二婶还是细心人，要堂孙把几行字抄在一本簿子上。五驼子染坏下身当然就没有找女的了，以后便干起赶猪牯这活。
塔山阻击战
窗外的雾很浓，屋里顿生寒气。
妈又起身拿来二婶要堂孙抄下的几行字给我看，是林彪、罗荣桓嘉奖在塔山阻击战斗中获得一级战斗英雄立功证书。我说，五驼子已不在人世，这张抄写纸也起不了作用。
妈又从抽屉里找来二婶临终时交给她用黑纱裹着的本子，塑料外壳僵硬，鲜红老成暗红。打开扉页，背面还夹着蓝色齿轮边图形标志的硬纸，我轻揉出来，填表如下：
姓名：爱新觉罗·天亮
年龄：21岁
籍贯：辽宁盘形山鹅公岭五保
部队：33集团军二师十五营
职务：排长
发证日期：民国廿八年二月十二日
这无疑是一张国民党军人证书。
我和妻子都是双手捧着看。
妻是历史高材生，好像发现了新大陆，皱着眉头点着手指盘算：爱新觉罗姓氏，他应该是清皇室后裔，辽宁盘山当属上京，清皇室的发祥地。33集团军军长张自忠，一位惊天地泣鬼神的抗日将领。发证日期：民国廿八年，也就是1939年……，妻子还在一页一页地看。
眼近过年了，我想帮母亲操罗点事。
母亲好像没有恍悟过来，揉了揉太阳穴才说，她刚才的话全是多余的。只是怜惜二婶，跟南下部队过来，一辈子没回过娘家，憋了一肚子话，忍了一肚子气。又说：人死是阵风，一去影无踪。倒感叹五驼子死了得了笔钱修好了山塘，二婶死时拿出两千元存款说自己火葬后剩下的钱修好山塘下的水渠，也不知她是什么原因要把骨灰也要洒在山塘基上。现在孩子们在清清的浅浅的水渠里戏水父母也放心。埋怨我父亲死时要拜亲房走亲戚邀和尚请灯师鸣锣请水化财烧屋焚香祭祀拜拜跪跪肉山酒海炮响铳轰……一片乌烟瘴气乱七八糟，花了七、八千块钱叫我们子女背了几年的债。片刻后。妈清了清喉咙说，她死后要像二婶一样火葬，免给子女作难自己也积了阴德……
我安慰了几句，说孝顺难为，但当儿女的孝难做顺应为。您也辛苦一辈子，父亲又离去，只希望她幸福晚年，后事也为期过早吧！
她打了哈欠说：没事的，人就是那么回事。妻子起身搀扶着她入睡。
我换了火炉里的煤球，把母亲坐过的棉絮垫丁摆的方方正正。
妻回来又挨着我坐在一条板凳上，她说，刚才全部看完了笔记本，根据自己记忆的史料，将所有的记录逻辑整理了一下：
五驼子是皇室后裔是国军是投诚是抗日战士是解放军英雄都不假。他应该生于1918年。1940年参加了枣阳会战，总指挥是李宗仁，日本指挥是园部和一郎。战斗从5月1日到6月18日，国军伤亡38000人，日军伤亡12000人。张自忠将军饮弹身亡，为国殉职。他1947年投诚，参加了辽沈战役中的塔山阻击战。塔山又叫塔山堡，是北方常见的小镇，位于锦西与锦州之间，辽沈战役打响，锦州是关键，塔山是门闩。双方伤亡惨重，辽沈胜利，毛主席还亲临接见过塔山阻击英雄。
塔山阻击战
历史不应含糊。
妻子说的干脆利落。只是有个细节，她还想告诉我。据本子上记载：五驼子在塔山堡战斗前的一次小分队突击牛条河中受过伤，当地妇女队长安排他在一个农户家，有一名叫蒋小桃的姑娘照顾他。有天晚上可能他做了件不光彩的事，因为在笔记上写满“悔”字。这件事可能是小姑娘告诉了妇女队长，妇女队长反映到了部队。恰巧塔山阻击战打响，五驼子连夜跟着部队上了战场。塔山阻击战中，五驼子又失去了胳膊……，也许部队对他功过相抵，未罚未奖。断了胳膊的五驼子又跟着部队南下作战。渡江后，在湘北上冲镇，蒋小桃又找到五驼子，这时的五驼子是断臂伤脚了，他说了很多粗话大骂了她一阵后，毅然决然去了……。笔记本开头素描般的画了很多的桃子，大大小小的好几页，接着又密密麻麻写蒋小桃的名字……中间几页画一团火上面写着一个心字。最后几页全部写满断、断、断……，就再也没有记录了。
是怨？是恨？是悔？是爱？是躲？是护？是喜？是忧？为什么心如火焚心如刀绞？为什么要断、断、断……。
这回妻子好似没有讽刺：作家，你说呢？
我剪不断、理还乱，昨夜雨疏风骤，误入藕花深处……
妻嘱托我这事应记下来，本子交给研究地方史的朋友。把给二婶打道场的一百块钱退给妈妈，求她请个石匠为五驼子立块墓碑，碑文就用他军人身份证记载。
她想告诉我们的孩子，五驼子叫爱新觉罗·天亮，以后要叫他天亮爷爷。又说：回家一趟也不易，村里人把我们看成文化人，了解史实帮他正过名天经地义义不容辞修善积德。
妻子还在念念叨叨。
我在久久地望着刚才换出来的枯煤球。
夜已经很深，万籁俱静。
我油然站了起来问，莫非二婶就是？
妻猛地站起来用手紧紧地捂住我的嘴，嘘了一口长长的气，无精打彩的靠在我身上。
我拍着妻子的肩膀，我想说：半个世纪爱，一份终生情。原谅我吧！因为这个故事我理不清，读不尽，写不完……
此时，孩子又哭了。
（完）
常常看书，看别人的书想到从前自己写过书。
穷文富武我很懂。这一翻，总有堂客是别人的好文章是自己好的感觉。古希腊有句哲言，人一思考上帝就笑。我怕笑，未加思索就拿《村葬》到圈里几个朋友中晒，有朋友干脆将它曝光。于是乎朋友们手机中了病毒。今天一看转发很多，素手抚清琴约转腾讯，小梅约请转微信公众号土著民，中午醍醐灌顶，晚上只好改改错別字了。人过半百，名不很重，利益在穗。匡易发了《扯》，而且发来他圈内朋友的扯，很是感谢感慨。并且猜二婶是谁。说实话我很满足了。由此向朋友说谢了，也向大家交代故事人物了。
五驼子叫刘五，梅子坳村上梅组人，生活常态在故事中没大变化。少时我路过他家，他拿出马勒刀说他杀过日本人，我们村确实杀死个日本人。铁马村有个贺献舟，参加过解放和抗美援朝，他多次来我家讲故事，特别记忆他受伤时的爱情故事……
我高考不中考干未录，年轻气旺心里肯定不平衡。但翻翻书，书上常写道:知识向高品味人看齐生活向最底层人看齐，于是乎我心情又豁朗起来。现在也算衣食无忧了，住二百平方楼房，开着立式空调，教学游刃有余，回家扯点四季弹，星期天有友相邀……生活充实其乐融融。家贫思贤妻，饱食乱动笔。况且现在确实福字倒写了，儿子不干的苦力老子干，不穿的衣服老子穿，不用的手机老子用…我将来又何必这样蠢，干脆喜我所喜干我所干爱我所爱恨我所恨说我所说…于是乎我又醒过来了，回忆苦甜酸辣，感慨爱恨交加，思索人性善恶…
又把《村葬》拿出了，其实你们瞟一眼标题我都心满意足。
因为我早把它石沉大海了。
感谢朋友错爱。
一个教师的胡诌，与作家无关。
（贺礼文 2015年6月13日）
明天预告
一位中大女博士对娄底师范恩师的依恋
【深情首发，敬请期待】
「土著民，那些我们回不去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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