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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相|三和,一个南方的童话

2017-06-05 大漢人文

三和位于深圳龙华新区,是一个特殊的地方。围绕两个人才市场,出现了很多小旅馆、摊贩、网吧。很多人认为三和脏乱差,但是由于生活成本低廉,也有很多人视它为乐土。住在那里的年轻人,被称为三和大神。作者从2015年开始,四次往返那里。他写下了他所经历和观察的三和。


文 | 苏怡杰


 

  

你一定猜不到,现在百度贴吧里人气最旺的是戒赌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身边的朋友普遍陷入了财政危机。每到信用卡还款日,他们就三两成群聚在一起相互串换,把这张卡里的钱套出来偿还另一张,不是用来超前消费,就是拿去赌博。办公室里,他们打开操作系统,后台运行着真人百家乐,菲律宾的荷官在屏幕里点头,鞠躬,笑靥如花。短短一根光缆,世界你我相连,他们关心万里之外一场南非足球比赛的结果。最近,他们玩上一元购,和小学校门口的刮奖盒一样,只要花上一块钱,就有机会获得手机电脑汽车。

 

戒赌吧是这帮朋友的精神家园,赢了钱在贴吧里交流技巧,输了钱在贴吧里痛哭剁手。当我问及他们怎么应对债务,他们满不在乎的说,跑路到三和去!

 

三和是戒赌吧最著名的都市传说。难以想象,这个距离深圳市中心7公里的地方,隐藏着珠三角物价最低的所在,早餐只要两块,上网一个钟头只要一块,住宿只要十块,一位刚跑路三和的赌徒这样兴奋地描述这里的生活:“我已经睡在三和的十元床位上了,早上假装找工作,下午在床上看电影,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这里有大量无需身份证的日结工作机会,用三和居民的话说,“做一天可以玩三天”。物价低,劳动时间短,简直就是平等主义的社会理想。我怀疑,他们隐隐心目中盼着东窗事发的那一天。

 

我写字楼里的同事也喜欢玩戒赌吧,他们是为彩虹合唱团《感觉自己被掏空》而感到共鸣的典型白领,家住回龙观,征战北五环,每天为了kpi和ppt疲于奔命,看到有人直播欠钱跑路,风餐露宿,竟然对三和产生了莫名的心有戚戚和向往,“请相信,世界上真的有人在过着你想要的生活,愿你背着最微薄的行李和最丰盛的自己在世间流浪。”

 

2015年10月,我注销掉银行卡,身上只带了五百块钱,成为“三和大神”的一员。



 

如果把珠三角这片世界工厂看做一张RPG游戏的地图,以深圳龙华新区的三和人才市场为圆心,周围的五百米区域是这款游戏的主城和出生点,这片区域包括四个大型人力资源市场,两个城中村,和与之配套的无数廉价住宿,餐饮,网吧。大多数玩家亲切地称这里为”基地”。

 

对来深圳打工的青年来说,这里通常是离开家乡后的第一站。珠三角制造业的招聘信息在三和人才市场、海信人才市场,和周围一些小职介所进行汇总,年轻人在家乡读完初中或者中专后,像游戏里做任务那样,在这里接受企业的挑拣,然后被打包,分装,近的去了观澜,布吉,远的去往东莞,惠州,或是珠三角随便哪个工业小镇中的一条流水线。

 

根据海信市场门口的岗位介绍,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深圳是个充满机会的城市,最不需要技术含量的普工也能住上有空调、窗明几净的集体宿舍,食堂可口营养的伙食,四千到六千元不等的工资,交上三百块的中介费,这一切唾手可得——只是没人能解释为何这些厂永远都招不满,去年在招人的是这些厂,一年后在招人的还是这些厂。

 

大部分三和大神更加信任工头,也就是俗称的黑中介。工头的招工启事则简明扼要,绝不拖泥带水。“龙华电子厂,十五元一小时,工期十二天。”“油松玩具厂,十四元一小时,工期半个月。”另一些则看上去底气不足,河源五金厂,一个谁都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工期两个月,一个钟十二元。工头不断强调工作轻松,好打混,我身边戴眼镜的年轻人轻蔑地一笑,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那样,“十二块一个钟,饿死都不会去给他做的。”

 

眼镜流利地报出一连串他所干过的工厂名字,大部分都不超过三天。他给自己规定了找工作的原则:飞机拉(即速度快的流水线——作者注)不干,管理太凶不干,要穿防尘服不干,寝室有臭虫不干,车间气味大不干。只要在应聘时没有分到轻松的工位,扭头就走,这种事儿在三和被称为“一日游”。有次,他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从惠州博恩光学厂走回三和,并且在龙华贴吧里直播,这种近乎行为艺术的举动收获了一些喝彩和揶揄。

 

三和人才市场的大厅里围满了人,刚入职的员工小李正口若悬河,手拿某个工厂的招聘单:大家瞧一瞧看一看啦。先是高瞻远瞩,谈论经济形势,接着为大家设身处地:你们在这里站着,又没有人发工资给你。接着危言耸听:最迟再过半个月,你们都要主动来找我的!他对自己的口才十分满意,怎么样,大家想好了没有?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想好了,不去!

 

小李尴尬地笑了,你们都是人才。他收起牌子讪讪而退,摇头自言自语,和这些卵子讲不通。

 

“嘿,屌毛,昨天又买了什么生肖的特码?”每个见到长毛的人都会这样亲热地跟他打招呼。

 

屌毛这个词之于珠三角就像你丫之于北京,无论身处何地,听到面前的人蹦出这个词,便可知他在珠三角底层历练过一个时期。

 

长毛的微信名叫“码上有钱”,他把所有的收入都用来买码,随身携带一本叫《一码中特》的小册子,封面是一个女人坐在跑车里,很快乐的样子。长毛对小册子里的内容视若至宝,相信那是他通往财富之门的钥匙。有次,长毛和另一位大神因为对册子里某句诗的不同解读而打了起来,那句诗的内容是这样的:三十紧追四五到,人间本是愁容重。长毛认为这预示着晚上会开的生肖是鸡,而另一位认为会开虎。

 

当天晚上,结果出来了,开的是狗。


2014年10月14日,深圳龙华三和人才招聘市场更换招聘信息。来自视觉中国。


2014年10月14日,深圳龙华三和人才招聘市场门前,应聘者走上招聘企业免费接送汽车。来自视觉中国。


2014年10月14日,深圳龙华三和人才招聘市场。来自视觉中国。



 

在三和,我对肠粉这种东西有了新的认知。在茶餐厅里,它通常是一种精细美味的食品。后来我吃过深圳常见的城中村版肠粉,四块加蛋五块肉末,盘子里是一坨皱巴巴的淀粉状物体,上盖一勺色泽可疑的酱料。三和的肠粉是条状的,装在桶里兜售,老板会把它装在盒子里拌上辣椒酱递给你,口味和形状都酷似塑胶纸带,考虑到它两元的售价,这一切就显得不那么可恨了。这样的肠粉和类似品质的炒粉炒饭构成了三和早餐的主旋律,有人会再加一个卤蛋。

 

如果不幸晚起错过了肠粉,在三和能够吃到的价格最低的正餐是双丰面馆,也就是传说中的挂逼面,肉丝面四元的售价被誉为深圳的良心,三和新手很难找到它,驱使你寻找的原因多半是贫穷和饥饿。

 

另一个比较神奇的物品(能引起三和大神共鸣的生活必需品)就是清蓝矿泉水,这款产于东莞的矿泉水很少见诸于大超市,却行销珠三角各工业小镇,打工仔亲切地称呼它为“大水”。大超市里最便宜的是康师傅矿泉水,2元1.5升,这款大水同样是两元,容量却高达两升。

 

在三和生存的最低标准是这样的:床位费一天十五元,早上不吃或是两元肠粉,中午七元或十元快餐(依经济状况而定),晚上四元挂逼面,一天一瓶2L清蓝大矿泉水,这样每天只需大概三十元即可维持,“做一天可以玩三天”的说法并不准确,应该是“做一天可以活三天。”

 

“一床上铺、二床下铺、中间两个地铺房租收一下。”从李海波的微信里传出了老太婆的声音,李海波敲了敲我的床架,交房租了。我递过一张十元的纸币。

 

大部分的房客都在老张的旅店里住了半个月以上,甚至更久,如果把这间景乐新村六楼的旅店比作一个班级,李海波就是班长,这是他在三和的第五个学期,在此之前,他做过操作工,建筑工,流水线线长,两年前,他从深圳富士康工厂辞职,拖着行李来到了老太婆的店,再也没离开过。

 

三和固定居民分为两种:三和大神和在三和做生意的人。老张和老太婆夫妇就是典型的三和生意人,他们租下了景乐新村某栋楼的四楼和另外一栋的六楼作为旅馆,又租下另一间铺头开小卖部,经营内容除了常见商品外,也为走投无路的人提供微信提现服务,每十元收一元手续费。对老张来说,更重要的收入来源是承接了临时城管的招工业务。


三和夜景。由作者提供。

 

三和的招聘广告。由作者提供。

  


 

快递分拣员的日结从来被三和大神视为畏途,按照他们的说法,“做一天可以瘫三天”。我对此并不惧怕,在之前的日子里,我有健身的习惯,卧推和硬拉的成绩都相当不错,应该比这些缺乏锻炼的三和大神更加胜任体力劳动才是。

 

大厅里,货物按照全国的到达目的地分成一条条流水线,我分到的是上海,一条线五个人,我在传送带的最上游,负责把快递地址翻到上面,方便下一道工序的人扫码。这样,官方网站上就显示出“您的快递已到达深圳分拣中心”。开始的半小时节奏不算快,我饶有兴致地分析淘宝产业的分布,义乌出产工艺品,外贸服装均匀分散在沿海,而大部分鞋子都来自于泉州和莆田,不少快递上都贴着淘宝店主的条子:快递小哥您辛苦了,这件商品对客人非常重要,请轻拿轻放。我会心一笑,谁能拒绝一位有心的店主如此合理的要求呢?

 

半小时后,压力陡然而至,排山倒海的货物漫过传送带掉在地上,只能尽力而为。我听到了红酒摔破的声音,主管见怪不怪,捡起来看了看:报损吧。最令人厌烦的是上海市内包,由十几到二十个小包组成,重达一百来斤,他们本该在上海市内旅游,天知道为什么舟车辗转来到了深圳。

 

又是一个包裹被挤到了地上,朝上的一面是一个笑脸:快递小哥您辛苦了,这位客户对我们非常重要,请微笑服务。我嘟囔着,用力地朝传送带扔过去。

 

我意识到那些城市健身房里的玩意儿,硬拉和卧推,对于干这种体力活儿毫无用处——这是无意义的消耗,除了磨损你的腰和脊椎。在这里工作的强度超过了任何一次锻炼的总和。而流水线的最后一道工序,装车师傅才是真正的魔鬼筋肉人,他们满身肌肉,保持一定的工作频率,不慌不忙。装车的师傅是按计件计算工资,月薪比其他人稍高,大概在5000左右,年龄普遍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主管摇了摇头:你们这个年龄不行,做不了这个。

 

来三和之前,我希望能和之前一样,保持健康的高蛋白低碳水饮食结构。从快递公司下班后第一餐,我找老板要了双倍的汤汁,加了四次饭,在之后的每一天,我都这样大口大口的把浓稠的油脂和碳水化合物送进嘴里。

 

回三和的路上,我们讨论起异性的话题。


“那些女人,根本就不会找农村的,至少要你在县城有房子。”


“开口就要十五万彩礼。”


“十五万?你哪里的。”


“山西。”


“我们江西要二十万!”

 

对于女人会不会找农村的以及彩礼要多少钱,我都无从置喙,倒是了解到了两个事实:李海波在富士康的时候谈过恋爱,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以及他们想找女孩子的时候,会去找一个叫“燕子”的小姐。

 

在李海波的朋友圈里,我看到了“燕子”的照片,头像液化过,常见的酒店小卡片长像,从她发布的状态来看,似乎相当会安排自己的人生。需要生意的时候,她会说,格林豪泰酒店,要来的快点来。不需要生意的时候,她会说,和朋友在逛街。有时,她还有偿代发代购广告和招工信息。

 

已经是我住在河南旅店的一个月整,我用微信和老板娘换了一百块现金,她犯了一个错误——没有及时接收转账,第二天系统把钱自动退回了。第二天下午我手机一直关机,开机的时候发现老板娘的十多个未接电话,晚上老板娘收房费的时候,我重新把钱转给她,她走进内室把一个包递给我,我一看,正是自己的行李。

 

“老板娘,你不至于吧。”

 

隔壁左右传出高强和李海波的哄笑:“她连我们都信不过还会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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