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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理群读《卢作孚长孙女回忆录》:记住这一切 | 燕京书评

钱理群 燕京书评 2020-10-27

作者 | 钱理群

 全文共 5064 字,阅读大约需要 10 分钟


这几天我都沉浸在这本回忆录里:就像卢晓蓉给我发的邮件里说的那样,我们家庭相似,家教相似,经历相似,“三观一致”自然就一读如故,唤起很多回忆,引发许多思考。集中到一点,就是和新中国一起成长的我们“这一代”的一生,留下了怎样的不应该忘记的历史教训?同时,我又想,卢晓蓉的回忆录或许还会有另外一群远比我们年轻,对我们及我们的时代一无所知,但却有兴趣或好奇心的读者;那么,卢晓蓉和我们又想通过自己的历史回忆和总结,告诉他们什么?说更大一点,我们想对当下中国社会说什么心里话?应该说,这两方面的问题都太大,我只能就想到的几点,简单说几句感想。

 

先说我们自己。我注意到,卢晓蓉的回忆的最大特点是,她回顾自己一生,是“以祖父为参照”的,时时、处处都在祖父的眼光的凝视下;这大概也是我们这一代的特点,我总说我们是处于上、下两代之间的“历史中间物”,而我和卢晓蓉这样的出身“大家庭”(新中国的说法就是“反动家庭”)从小就被要求和家庭划清界限,现在回想起来,就自然有排除不了的内疚感。而我们的思考、行动也始终离不开我们的父辈与祖辈。


 

《逆水行舟:卢作孚长孙女回忆录》,卢晓蓉著

上海三联书店2020年7月版

 

我读卢晓蓉的回忆,总要想起和卢作孚先生同年出生于1893年,又同为民国时期乡村建设代表人物,还是好友的梁漱溟先生说过的一句话:人活在世界上就是要处理三大关系——人和人的关系,人和自然的关系,以及人与自己内心的关系。他们那一代人对人生问题的的思考与实践,也集中在这三大问题上:卢作孚先生一生致力于“新的集团生活试验”,其核心就是要“有序建设”,取得人与人关系的和谐;他力主“兼善天下”和“独善其身”,也是要求天下人之间,以及人自身的和与善;他推行北碚现代乡村建设,在总体设计上就提出要与环境治理融为一体,强调欣赏“山间、水间的自然之美”,也是着眼于人和自然的和谐。这都表明,那一代先驱者都是自觉地以追求和实践人与他人、人与自然,人与自身内心关系的和谐为自己的理想人生。

 

但到了我们这一代,就发生了根本变化。我们从小就被灌输“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人生理想、斗争哲学,以后又强制进行“思想改造”,与自己斗。卢晓蓉的回忆录写得最为痛心,我也读得心惊肉跳的,就是那四大历史情景。一是小学四年级时,跟着小伙伴追着父亲工厂的“右派”童谣,本应天真无邪的儿童歌唱竟被融入阶级斗争:这样的生命起端实在有点残酷。二是1964年读高三时贯彻“阶级路线”,一夜之间由“三好学生”变成“革命对象”,还要与祖父“划清界限”,这样自我抹黑和家庭抹黑就分外无情。三是参加下乡运动发表了不同意见的批斗大会,这就是从年幼到青年无间断的逐步升级的“与人斗”。四就要与自然斗了。卢晓蓉回忆说,本来,在上山下乡期间,自己和同样被社会放逐的伙伴们,好不容易被乡亲和大地之母接纳,却以恶相报,大搞“战天斗地”,“开启了破坏原始森林的邪门,把上百年的老树砍倒了种菜,种茶,种玉米,结果都半途而废”,成了破坏大自然的“罪魁祸首”。最后得到报复的是自身。我们这一代人的前半辈本应是人生最美好的岁月,这样斗来斗去,就把人与人的关系,和大自然的关系,以及与自己内心的关系,都弄得十分紧张,别扭,实际是扭曲了自己的人性和人生。

 

去年在我夫人生命最后阶段,我们一起总结一生走过的路时,就无限感慨地说,我们这一辈子实在是活得“太紧太累,太虚太假”了。如果不抓住进入老年这一最后时机,进行弥补,就太亏,太窝囊了。但老伴还是没有抓住,遗憾地走了;留下我一个人,也还得面对这样的人生最后选择。这就是卢晓蓉的回忆,让我分外动心、投入的原因。我要和同样已经退休的卢晓蓉和我们这一代人一起,在总结一生的沉痛教训的基础上,郑重思考和设计我们的“养老人生”。我们应该给自己选定一个目标:要恢复人的本性,真心,真性情,走到大自然中去,尽量使自己的人际关系单纯、朴实化,更要回到自己的内心,追求心灵的宁静,安详。这样,就可以做到与自然,他人和内心关系的三大和谐,借以调节、完善我们的人性和人生。

 

要做到这一点,就应该重新以80年代倡导的“三宽”作自己的人生座右铭:我们的生活与内心都应该“宽松”,对周围和世界的一切,对自己都要“宽容”,更要以“宽厚”待之。有了这“三宽”,就可以避免一切不必要的矛盾和冲突,我们的晚年就进入了一个宽阔、自由的天地。——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点意思:要以“三和谐”和“三宽”作为我们这一代的最后归宿。

 

再说我们这一代的人生教训对当下中国和年轻一代的启示意义。

 

也还是要从老一代说起。卢晓蓉在《祖父留给社会的遗产》里指出,卢作孚的“超前思考”,就是他以“现代化”为全国人民的“公共信仰”,开展产业、交通、文化、国防四个现代化运动。而他的现代化的理论与实践,又是以“人”为中心的,强调“中国的根本问题是人的训练”,现代化最后要归结到“人的现代化”。他甚至发出这样的警告:如果人的问题不解决,“我们今天做的事业,都不是最后的成功,而且终会有一天失败”!作为后人,面对卢作孚为代表的老一代的这些谆谆嘱咐,真是羞愧难言:就像卢晓蓉在书中所说,从我们这一代开始,就“与当年祖父理想、目标、实践逆向而行”,首先在“做人”上出了问题。

 


一直发展到今天,尽管在实现卢作孚等前辈当年“产业、交通、文化、国防现代化”理想方面,取得长足的进步,但在“人的现代化”上却始终止步难行。不仅我们那一代许多做人的毛病遗传下来,还有了新的发展。卢作孚先生早就提出,要“对中国的问题,作清楚的分析”。那么,中国的问题究竟在哪里?在我看来,除了人们谈得比较多的体制的改革问题之外,最主要的,还是人的问题,国民精神的问题:我们今天依然面临鲁迅当年提出的“改造国民性”的历史任务,而且有很大的迫切性。首先要做的,就是对国民精神的反省,看看从我们这一代开始,延续到今天,中国人的国民性、人性在哪些方面出了问题?这是需要坐下来长期认真讨论研究的;这里,仅从卢晓蓉回忆录里涉及的,我想到的问题,作抛砖引玉式的讨论,大概有五个方面。

 

其一,首先还是一个老一代最为重视的精神、信仰的问题。从表面上看,我们这些新中国的同代人是最有理想的,甚至把精神的追求推向了极端。就像卢晓蓉书中所说,我们从懂事时起,是以“放弃独立思考”为前提的迷信、盲从,落实下来,就是“以当好‘砖头’和‘螺丝钉’为目标”。而实际支配自己思想与行动的,是“恐惧感”。这背后是一个“趋利避害”的人的生存本能,我们实际上是在这样的本能驱动下,最后成了“驯服工具”。因此,在我们这一代的精神结构里,推到极端的精神追求只漂浮在表层,不过是自欺欺人;而骨子里真正起支配作用的是趋利避害的人的生存本能,实质上就是人的“动物化”。我为了写这篇序,又翻出这一代人编写的《我们忏悔》(中信出版社,2014年出版),读到书里一篇女知青的文章,题目就是《趋利避害是我天性,斗争观念深入我心》,心里为之一动:这不就是对这一代人的精神底色的一个高度概括?

 

《我们忏悔》,王克明、宋小明主编,

中信出版社2014年5月版

 

在改革开放的年代,我们曾经有过反省,但只注意到精神信仰的虚假方面,并未涉及这骨子里的趋利避害的“天性”。更重要的是时代气氛的变化,人们在质疑盲目迷信时,又走向另一个极端:连人之为人的信仰和精神追求本身也被怀疑和否定。于是,在“一切向权看,一切向钱看”的权力和市场相结合的“新时代”,在经济高速发展,人民生活有了不同程度的同时,出现了理想、信念、信仰缺失的全民精神危机:这样的当代中国历史发展的畸形结果,是我们必须正视的现实。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原先潜伏在我们这一代内心的趋利避害的动物化倾向,就上浮、弥漫于整个社会,成为一种主导性的思潮。

 

就像我在一篇讨论当下中国国民性的文章里所说,“支配人们思想、行为的,是‘趋利避害’的人的本能的生存法则,而且这几乎是全民性的:从老年、中年到青少年,甚至儿童,从中上层(官员,商人,知识分子)到基层干部,普通百姓,都是如此。整个社会规矩、环境就是如此:听话,有无穷利益;不听话,就有无穷祸害。权力的诱惑力、威慑力与趋利避害的国民性相结合,就造成了社会各阶层,上上下下,或被收编,或被驯服”(《在汕头大学首届新国学高峰论坛上的书面发言》)。这意味着为数不少的中国人,由自觉的人变成了本能的人,动物化的人,即“人的非人化”。这样的人性的异化,国民精神的蜕化,就形成了真正的民族精神危机,人性的危机。在我看来,这正是当下中国问题的严重性之所在。

 

其二,老一代对后人的要求,其实只有一个,就是要“说真话,干实事”,做实实在在的“真的人”。而我们这一代的最大尴尬和痛苦,就是为了生存,必须说“空话,套话,假话和鬼话”,即使心里明白,也要“口是心非,颠倒黑白”,说违心的话。卢晓蓉说,她回顾往事,觉得最“不能原谅自己”的,就是在乡亲面前说了假话,骗了“天下最干净、最善良、最不该骗的老百姓”,骗了“那些用自己并不健全的身躯支撑着泱泱华夏终不致坍塌的人们!”这里还有一个问题:精神危机之中,也包含了汉语危机。这或许是更令我们这些运用和研究中文的知识分子感到透骨之痛的。也是在前引关于当代国民性的书面发言里,我特意谈到,鲁迅当年批判的“文字的游戏国”和“做戏的虚无党”的汉语、人性弊端也已经全民化:“虽然这么想,却是那么说;在后台这么做,在前台又那么说”,当今的中国,“无论在官场,还是商场,学校,社会,都充斥着‘两面人’”,“可以说所有的中国人,都有两套或两套以上的话语,习惯于在不同的场合说不同的话”,“这样的配合默契,既让人惊奇,又令人恐惧”。

 

其三,卢晓蓉的回忆录里,谈到了我们这一代最不堪回首的失误和痛苦。卢晓蓉家居长江畔,其家人就目睹了两派在江上相互炮击的惨剧,让她回想起来,也依然心惊肉跳。我多次说过,当今中国的人际关系的最大问题,就是失去了共识,没有任何自我怀疑和反思,更拒绝听取任何不同声音。


卢晓蓉

 

其四,卢晓蓉一直牢记祖辈与父辈定下的基本家规:做人一定要“守住底线”;在总结自己一生时,卢晓蓉唯一感到自慰的,就是尽管“有过盲从,有过愚昧,也曾随大流做过荒唐无知的傻事,但来自家庭的深藏在心底的道德底线,却始终在无形中管束着我们,督促我们从没干过损人利己、打砸抢抄抓、诬告栽赃陷害等伤天害理的坏事”。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极其宝贵、极其重要的经验,值得认真传扬。因为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守得住底线:我们这一代就有不少人没有守住,成为终生遗憾和最惨痛的教训;而且据我的观察,在当今的中国,也有一些人的言行,超出了底线。为什么会这样,怎样才能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守住底线,这都要另作专门讨论。有些人轻易越过底线,还洋洋自得,“为了崇高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所谓“不择手段”,包括完全不考虑他人个体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动辄要人“无条件牺牲”;完全无视他人的利益和权利,随意侵犯,损人而利己;不尊重、不遵守任何公共道德,任意践踏;鼓吹“暴力至上”,随意烧杀抢掠,等等。这都是过了起码的道德伦理底线,法律底线,人情、人性的底线,人也不成其人:这样的“崇高目的”下的非人化,是令人恐惧的。

 

其五,读了卢晓蓉的回忆录,写下了以上读后感以后,又产生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这一代的许多精神失误,依然为后人所延续?这当然有非常复杂的社会、历史的原因,一时也说不清楚;我想到的是,这依然和我们的民族精神、国民性的问题有关。鲁迅早就说过,中国是一个善于遗忘的民族;事实也确乎如此:遇到了灾难、危机,我们紧张,焦虑,有时也积极应对;但灾难、危机一过,甚至只露出一点迹象,我们就忘乎所以,以为天下从此太平,又开始延着原来的路子,继续“高歌猛进”了。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既不曾有过灾难、危机,也没有失误,自然也不必反思、反省,总结历史经验教训:这不就是我们曾经走过的路?但历史无情,到今天就显露出“后果”:在我们身上曾经发生的精神荒谬和悲剧又一定程度上在后代重演,这大概就是对我们民族的遗忘症的一个惩罚吧。

 

要避免这样的可悲可怕的历史循环,从现在开始,就要从恢复个人和民族记忆做起:在我看来,卢晓蓉的回忆录就是这样的自觉努力,她的书的价值就在这里。它提醒我们:一要有记性,永远记着这一切;二要有思考、反思和反省;三要有行动,不断调整和完善我们自身的人性,推动民族精神、国民性的改造,真正实现“人的现代化”。这大概也是卢作孚等老一辈对我们这些后人的期待,我们绝不能辜负。

 

——2020年4月7—10日写于被封闭的养老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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