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飞:我是如何走上自杀研究之路的?
深秋时节,一翻开凯博文教授《照护》的第一页,我就再也放不下此书,直到一口气读完。书中所写人和事,我曾如此熟悉,而今又如此遥远。中夜掩卷深思,我久久难以平复。老师的文字把我一下带回到地球另一边的康桥,那同样秋色浓重的绛园。
1998年,当我硕士即将毕业,正在考虑申请美国的博士学位时,很多师友向我推荐了凯博文教授,我也刚刚读了他《疾痛的故事》和《苦痛和疾病的社会根源》,深深为他“躯体化记忆”(embodied memory)的概念所吸引,就向哈佛大学人类学系递交了申请。我在拿到录取通知后不久,也听到了各种关于凯教授的传闻,其中说得最多的,就是他是一个如何严厉,乃至凶狠霸道的老师。据说如果在他的办公室门外待一会儿,你就能经常看到学生泪奔而出。
1999年9月,带着满心的好奇与不安,我和同学胡宗泽一起来到了康桥。我们安顿好之后,就先到人类学系所在的威廉·詹姆斯楼看看。一出电梯,首先见到的,就是系内各位老师的照片。凯教授的照片在一个很显眼的位置,第一感觉并不是很好,似乎是他比较年轻时的,虽然在微笑,却似乎有些不怀好意,如同在嘲笑着即将来“受虐”的学生。就在这时,我们身后响起了一声不太地道的汉语:“你们是我们中国来的学生吗?”我们连忙回头,却见到一位身材魁梧但不乏和善的老教授站在面前,他就是凯博文教授,与照片上不怀好意的形象颇为不同。我们连忙做了自我介绍,凯教授知道我就是他的学生,就带我来到了他的办公室,并告诉我,这间办公室以前曾经是帕森斯(Talcott Parsons)的办公室,这更令我肃然起敬。他的办公室分为里外间,外间的墙上,很醒目地挂着一幅倪云林的《寄仁仲容膝斋图》,在刚刚离开中国的我看来,显得格外亲切。图轴下方,坐着一位上了点儿年纪的女秘书,琼·吉莱斯皮(Joan Gillespie)。他的办公室隔壁的小房间便是他的妻子琼·克莱曼的办公室,这时她也出来了,到教授办公室的里间来和我说话。她以相当流利的中文说,她的中文名字是凯博艺。凯博文教授是1941年生人,当时五十八岁,和我父亲同岁,而博艺教授生于1939年,还长他两岁,显得非常温文尔雅,一看就知道是一位有很高的文化修养的美国女性,年轻时一定非常漂亮。正如教授书中所说,她集合了法国文化和中国文化的双重优雅,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初见教授时的紧张,因她的出现而瞬间消散。导师夫妇与我非常轻松地聊天,教授对我提出了一些要求,诸如上哪些课、读哪些书之类,但都没有超出一般的要求,传说中的严厉完全没看出来。他给我看书架上一排排厚厚的论文,说这是他指导过的所有博士论文,希望我的也会放在这里。初次见面后,我觉得那些传言都是不实之词。
凯博文教授与其他教授合作指导过不少中国学生,但我是第一个在他名下的大陆学生,而且也是很少没有医学背景的学生之一。这些都让我有一丝不安。按照美国人的习惯,学生对很多教授都是亲切地直呼其名,我对很多教授也是这样,但在自己导师面前,尽管未能感受到他的严厉,却仍然感到非常紧张,所以总不敢叫他“阿瑟”,而是恭恭敬敬地称他为“克莱曼教授”。在美国学习的五年多时间里,这一直是我对他的称呼,直到毕业之后,我才在他的要求下改叫他“阿瑟”。但既然叫他“克莱曼教授”,那如何称呼他夫人呢?很多时候我也管她叫“克莱曼教授”,虽然有些别扭,但不敢失了礼数。
在哈佛第一年的时光里,我每一两周就会去一次他的办公室,和他谈学习的情况,在办公室里会见到他的夫人凯博艺和秘书琼,如同一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凯博艺是很优雅的白人女性,凯博文教授则是智慧与霸气外露的典型犹太人,并不像我见过的一些非常绅士的白人,却有着异常敏锐的洞察力与判断力。他没有人类学博士学位,却能在人类学系得到如此崇高的地位;他也没有受过非常严格的中文训练,所以中文只限于几句话的寒暄,但在汉学研究界却也有崇高的地位。我渐渐了解到系里和整个美国人类学界的状况,得知在我来到哈佛的前一年,即1998年,哈佛人类学系刚刚发生了一场革命,即本来是博士生必修课的《亲属制度研究》(Kinship Study),因被学生提出抗议而取消了其必修课的地位。亲属研究是结构主义的看家领域,是人类学结构主义时代的最后遗存,而今也被彻底荡涤干净,标志着人类学界完全进入无理论的后现代阶段。博士生在各个文化中,选取各不相同的题目,也有各不相同的解释路径。而凯博文教授所开创的医学人类学研究异军突起,竟然能保持相当程度的理论关切,是人类学界最有生机的领域。而由于凯教授个人原因,这个领域又天然与中国研究高度重合。当初我选择凯教授,就是被他的理论深度所征服,而今在与他深度接触之后,确实感到这正是美国人类学唯一仍然有理论关怀的领域,正是我所喜欢的。因而,我第一个学期与凯教授夫妇关系非常融洽,没有发生任何冲突。秘书琼又是一个经验极其丰富、对教授与学生都关怀备至的老人,教授的很多事务都由她打理。
没能体会到凯教授的严厉的另一个原因,也在于他这学期开的一门课“深度中国”(Deep China)对我来说没有任何难度,因为课上阅读的都是中国材料,虽然是英文书,但其中的内容我太熟悉了,每次讨论班都可以说很多,因而没有受过教授的批评,但在课上我也确实没有什么收获。但到第二个学期就不同了,他开的课程是“地方生物学”(Local Biologies),不仅大部分阅读材料与中国无关,而且有许多相当专业的医学内容,令我颇为吃力。对我在课上的表现,教授没有明说什么,但不满意却也渐渐显露出来,成绩仅仅给了个“B+”。
而在那个时候,他已经开始和我讨论我的博士论文题目了。在哈佛人类学系,我有两次见到了加拿大医生费立鹏(Michael Phillips),他长期在北京回龙观医院,重新测算了中国的自杀率,并在1999年发表了研究成果,指出中国的自杀率居于世界高位。在文章发表之前,他与凯教授多次讨论,我听过他们的一次讨论,真正见识了教授的严厉和不留情面,他对费立鹏的解释方式不满意,便不客气地直接批评,而费立鹏的脾气也很犟,两个人争执起来,情形相当可怕,但每次都是凯博文占上风,费立鹏显得灰头土脸。凯教授批评费立鹏不懂人类学,只从医学角度理解自杀,因而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博士生去研究自杀。但前面的学生比较顽强,觉得这是一个很难做的题目,都坚决拒绝了。我渐渐了解到,凯教授之所以要从大陆把我招来,大概就是想让一个大陆学生去研究自杀,所以不容分辩地把自杀的题目指派给了我。而我对于能否进行下去,根本没有概念。许多学长对我说:“这是一个太难的题目,你很可能会失败。”“首先材料就很难获得,当事人死了,你怎么做人类学研究?”当然也有人宽慰我说:“死亡研究是很容易出名的。”在2000年的夏天,我回到中国,初步尝试去做自杀访谈,虽然不无挫折,却也颇收集到了一些详细个案,回到康桥向凯教授报告之后,凯教授说:“我非常为你骄傲。”他别的学生对我说,他经常对他们说的是:“我对你非常失望。”“你是我所有学生中最差劲的。”听了这些,我喜滋滋的。
然而不久,凯教授的秘书琼因病住院了。那个秋天的夜晚,我和几位同门到凯教授家做客,我们大概一年会去一次,家里应该都是凯博艺负责布置,有着浓浓的中国韵味。席间,除了谈论学术之外,教授夫妇都表现出对多年的秘书琼的关心,教授讲述着她以前的各种故事,并讲了她在医院中的豁达态度。而就在这时,电话响了,他夫人走过去,接电话的声音哽咽了,回来说,琼刚刚去世。大家都沉默了,不时可以听到轻轻的哭声。这是我和教授一起经历的一次死亡,他的惋惜与豁达,都是显而易见的。
按照凯教授在《照护》中的叙述,这位琼去世的时候,距离另一位琼的发病也不远了。但我们当时丝毫没有感觉到。琼·克莱曼一如既往地陪在教授身边,凡是教授出席的学术活动,无论课程、会议、讲座还是调查,她都陪在身边,用形影不离来形容他们的关系一点儿也不夸张。凯教授这对夫妻,无论在中国还是美国,真是极为难得的典范。我每次和琼聊天,都能深切感受到她的优雅、和蔼与关切,而且总是处在愉悦当中。凯教授说她像赫本,她们在气质上确实非常相似。正是与这位优雅、愉悦的夫人相反相成,我才更能体会到凯教授自己的严厉、刚强,和对人类苦难的深切关怀。凯教授让我多读现象学的书,多读海德格尔,而这也正是我所愿的。但当时我并没有读多少海德格尔,而是一头扎入了对自杀理论的广泛阅读,也正是在这种阅读中,我发现基督教传统的自杀观始于奥古斯丁,对奥古斯丁的关注便由此开始。
除了在听到秘书琼去世的时候,我另一次看到琼·克莱曼的表情不再愉悦,是2001年9月11日的早晨。那一天,我的师弟郭金华刚到美国,我带他去老师的办公室,却看到琼正一脸凝重地和新任秘书玛丽莲听广播。我当时还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照常笑着和她们打招呼,她们却不接话,我才感到一切都不太对劲,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中午之后,我才知道纽约发生的事。似乎就是在那之后,我感到琼的身心状况都开始发生变化。
凯教授从未和我们直接说琼的身体状况,我们也是在不知不觉中,感到这位师母好像不一样了。一个标志性的事情,是师弟郭金华和我说的:“我写了个东西,她说看看,看了之后说,这句英文写得不好,于是帮我把那句删掉了,然后打上新的一句话,结果这句话和刚刚删掉的完全一样。”这次我们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她的状况。此后,她慢慢开始说话不断重复,开始认人恍惚,开始说一些含糊不清的东西。
《疾痛的故事》,是我最早读过的教授的著作之一,在其中,凯教授已经将自己的亲身经历与研究结合起来谈。如何面对病痛,如何面对生存的痛苦,不仅是作为客观观察者的人类学家的研究论题,更与研究者的切身体验息息相关。我们逐渐感觉到,凯教授自己正在一步步走进他自己的研究当中。于生活,这是令人惋惜的不幸;于学术,这却是深化理论的绝好机会,虽然这机会来得如此残酷。
我终于感受到凯教授雷霆万钧般的严厉了。当时我正深深沉浸在对哲学理论的思考中,写出了自己的研究计划,却由于过于抽象和理论化而被教授否定。教授终于对我说出了那句标志性的话:“我对你非常失望。”我陷入了深刻的反思当中,准备重写一份研究计划,在写出之前不敢去见他。那个冬天,我的思考陷入极大的危机。在一个雪后的下午,我正在校园里自东向西走着,落日的余晖中迎面走过来几个人,因为阳光太强我看不清楚,直到跟前,才看到教授夫妇笑眯眯的脸。虽然刚刚跟我发过脾气,教授却依然满面春风地主动和我打招呼,好像一切如常。他们走过去之后,我呆立了几分钟,决定赶快回去继续写。
新的研究计划终于获得了肯定,但我的研究经费却没有申请下来。凯教授很着急,帮我四处找钱,最后从他自己主持的三个基金中凑出了一笔研究经费,与一般田野研究的经费相差无几。然后他很严肃地对我说:“现在,我给你找到了研究基金,我是你的金主了,以后你必须听我的,不能自作主张。”显然,他还没有忘记上次的事。但在不久之后,他又说,没有申请到经费,不完全是我的错,而是学术政治的原因。凯教授自己用中文说:“我是山东人的性格,直来直去。”因为他的脾气,无论在中国还是美国学术界,他虽然德高望重,但也都有敌人。
2002年夏天,我回到中国,准备正式开始做田野,而正在北京开会的凯教授,带着他的夫人,专门抽出一天,要到我的田野去看看。我们找了一辆车,开到河北农村,那天正赶上大雨,一路上颇为狼狈。有美国哈佛的教授前来,当地政府安排了一位副县长接待,还找了一位自杀者家属,请教授去家中看看。那位大姐的丈夫一年前刚刚喝农药去世,同意了接受我们的访谈,开始谈得很克制,但谈着谈着,眼泪还是不知不觉流了下来,直到泣不成声。这是我在访谈中经常遇到的状况,当然也是凯教授在世界各地都经常遇到的状况,我们已经熟悉了这些生存性的痛苦。结束后,凯博文一边安慰着被访者,一边搀扶着行动已颇为木讷的夫人,离开了这个农家小院。这天下午,我们又去了一个乡医院,了解自杀救治的情况。而那时,凯教授和夫人已经非常疲惫,不时地打着瞌睡。从医院出来,我们直接坐车回京。后来田野里的人对我说:“你美国老师来,我们还以为有什么别的用意,但他其实就是专门来帮你的。”是的,教授夫妇大老远冒雨来到我河北农村的田野,以使我的研究更加顺利,这其实是非常少见的事情,更何况,琼的病情已经非常显而易见了。
田野进行得很顺利,但后期却遭遇了非典。凯教授不时给我发信,问我的情况,特别关心我在非典期间的各种状况,读了让我非常感动,也渐渐升起一丝愧疚。因为这时,我已经在联系北大哲学系,寻求毕业后回来教书的可能了。凯教授一直希望我能把医学人类学传播到中国,但我在接触了很多医学人类学家之后,深深感到,对于没有经过正规医学训练的我,这条路会很艰难,而自杀研究并没有使我更深地进入精神医学,反而使我对奥古斯丁、家庭矛盾、礼制与死亡产生了更多的兴趣。我从凯教授那里学到的,是对社会疾痛的深度关怀,但对于专业的医学研究,总有先天不足。
回到哈佛以后,凯教授看了我的田野笔记,知道我的田野材料收集得非常好,但在医学层面却有所欠缺。这和他的大多数学生,特别是他接触过的中国医生都刚好相反,因为他们大多是只有医学知识,缺乏人类学视角。为了弥补我的不足,他专门为我介绍了麻省总医院的医生,让我去请教。我按照他说的做了,确实在论文写作中弥补了不少相关的医学知识,但我还是坚持认为,我未来的学术之路,应该以更加人文的方式去关注苦难。
在美国的最后一年半,我申请到了论文写作的奖学金,同时为凯教授开设的“社会苦难”(Social Suffering)课做助教,经济上得到了保证,也因为进入了教学环节,更多地理解了他的工作。很多次,我和凯教授夫妇一起从办公室走到教室,凯教授搀扶着琼,踩着秋天的落叶,颤颤巍巍地走在校园的大路上。琼已经常认不出我来,我看着她越发衰老下去,心里酸酸的。那个时候,他们的状况已经相当不好。
2004年冬天,终于到了我答辩的时候,教授意气风发,不断地说:“我为你骄傲!”而琼竟然能准确无误地叫出我的名字,来向我祝贺。答辩之后不久我就回国了,进入北大哲学系博士后流动站。到了夏天,我再一次回到哈佛,参加毕业典礼。凯教授为我颁发了毕业证书,和我拥抱,再一次说:“我为你骄傲!”一切仪式结束之后,他从皮博迪博物馆走出来,感慨了一句:“又一个学期结束了。”对于教授,这只是一个学期的结束,而对于我,却是美国学业的彻底终结。看着他手抱学位服的背影,我不知何时还能见到他。
在我刚毕业的几年中,我每年都会回一次哈佛,都会到人类学系去,都会见到教授和他的夫人。琼的状况越来越糟糕。有时候大家在开会,她会突然大声说一句与会议完全无关的话。凯教授也非常无奈:“你们看到了,我现在的生活是什么状况。”这时我才意识到,他已憔悴了许多。
2009年以后,我没有再回过学校,只是在凯教授来中国的时候见过他几次。2010年,听到琼去世的消息,我曾经和郭金华商量前去奔丧,但还是没能成行。恍然之间,十年已经过去了,凯教授已年近八旬,然而,他的学术工作依然在继续着,他仍然在世界各地奔走,仍然深深地热爱着中国文化。我两年前在北京见到他,反而觉得他变年轻了。直到读了《照护》我才知道,他对中国的兴趣,完全是受到夫人的影响。
虽然知道教授夫妇的一些过去,知道他在越战期间去过台湾,知道他在长沙研究的艰难,但是在读了《照护》之后,我才将他们的生活经历连成了片,我才知道克莱曼并非凯教授生父的姓氏,才知道他小时候在纽约的那段生活,才知道犹太人身份也曾使他受到歧视,才知道他甚至到以色列去参加过基布兹,才知道他们夫妇的相遇、相爱、相知、相互照护的完整过程。将自己的思考糅在生动的自传体叙述中,这本书多少也透出奥古斯丁和卢梭两部《忏悔录》的影子。
2020年,在新冠肺炎疫情正深刻改变着中国与美国的时候,再来读自己老师的这些文字,我被带回到二十年前哈佛绛园的深秋之中,回到了教授家那中国韵味浓厚的房子,回到了他的办公室当中。我更加体会到,我的老师是一个何等不同寻常的人。记得在他的“社会苦难”课上,曾经有个墨西哥裔学生(恰恰是我带的讨论班上的学生)问老师:“您为什么这么关注痛苦?您会不会开一门课程叫“社会幸福”(Social Happiness)?”不记得老师怎么回答的了,只记得当时课堂上的笑声。教授夫妇的经历,已经回答了这位学生:只有社会苦难才能带给我们更多的知识,才能给我们更多的教育,使幸福变得更加厚重和可贵。书中描写了很多痛苦,甚至是无奈的痛苦,却没有绝望;有很多不可挽回的失落,却没有放弃。这一点,应该也是凯教授当初让我研究自杀时,希望我领悟到的吧。
庚子深秋
北京仰昆室
题图出自电影《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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