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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梁鸿:我想写日常化的梁庄,非虚构文学不是天然的文学

张笑晨 燕京书评 2021-03-18

撰稿丨张笑晨


这是梁鸿第二年没回家过年,因为大哥不断跟她宣讲防疫政策,最后怕打麻烦的她决定留在北京。在书写自己的故乡梁庄十年后,梁鸿和梁庄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她不再像位学者一样“俯身”观察自己的故乡,终于成了“一个人”。

梁鸿终于动了心思,想修整家里的老屋了。
梁鸿的父亲梁光正,曾经提议要把家里的老屋整修一下,变成一个图书室,让梁庄里的人可以免费来看书。梁鸿没搭腔,她觉得这个事成不了,她希望用沉默应对父亲的提议,顺利转移到下一个话题。

之所以没搭腔,是因为梁鸿觉得梁庄没多少人会去看,这属于白折腾。在梁鸿眼里,“梁庄像一块化石”。她觉得梁庄很多东西都已经叠在一起了,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撬动开的。她说这话的背后意思是,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中国都没有公共精神。而乡村是一个敞开的生存场,公共性的缺乏更是显而易见。

《梁庄十年》,梁鸿著,理想国丨上海三联书店2021年1月版


梁庄,已经成为了一种文学意象。作为梁庄女儿的梁鸿,已经持续书写自己的故乡十年了。但在梁鸿看来,自己和梁庄的关系是复杂的:梁庄是真实存在的,她确凿地生活在这座村庄里;与此同时,梁庄成了梁鸿观察到的梁庄,成为了梁鸿的文学在地性。梁鸿觉得,如果没有真实存在的梁庄,她对梁庄的书写也就不存在了。

梁鸿在2021年出版的新书还是写梁庄,首发在《十月》上。编辑在卷首语上说:“这十年对梁庄的告别、重返、出出进进,梁鸿已告别‘博士返乡’的俯身式观察,而替之以‘内部居民’和‘在场者’才会有的融入视角。”梁鸿听到这样的评价笑了笑,然后接受,说十年前作为大学老师的自己没有什么不好的,那就十年前的自己,无论在今天看起来满意与否。
回过头来看,《中国在梁庄》中的梁庄人是事件化的人,人是为了问题而存在的。而在《十年梁庄》里,梁鸿希望她能写出日常状态下的人,把人从一个个问题中摘出来,再认真打量梁庄里的人,“有的人成了她笔下的人物,有的人没有,但他们都是我生活中遇到的人。”
这在梁鸿看来,这是她在十年来不断寻求非虚构边界的结果:“为什么非虚构一定要是某种形态?”对于梁鸿来说,非虚构写作不是一个噱头或一门生意,而是真正成为了一个需要认真琢磨的文体,因为非虚构文学不是天然的文学。她在非虚构文学中能有更多的创新作品,让她和所有人恍然大悟:哦,原来非虚构还能这么写!
父亲离世之后,梁鸿重新打量自己的这种“冷漠”,她原本坚若磐石的固执开始松动。在这十年间,随着梁鸿不断往返在梁庄和北京之间的,还有希望:它不断地走,又不断地来。“但是如果因为希望消失了,我们就什么都不做,这相当于完全放弃了,我觉得这是不对的”,梁鸿说,这也是她动了心思修正老屋的原因。
梁鸿还想写梁庄,写到2040年,写阳阳,写五奶奶、姐姐和霞子。她对梁庄的未来充满好奇,说自己几乎等不及时间的到来,“但愿我能活到那个时候”。

中国依旧在梁庄:刷抖音的乡亲们

燕京书评:十年过去了,如果借用你第一本书《中国在梁庄》的书名,现在的中国还在梁庄吗?梁庄背后的乡土逻辑和道德观,是否还根深蒂固?
梁鸿: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应该还在。从整体的逻辑和生活发展的形态,从人员的流动和村庄人的精神状态来说,中国依旧在梁庄。尽管十年过去了,但国家的发展给普通个体带来的影响依旧存在。在梁庄,老人还是在家,中青年人还在外打工,他们的孩子还在梁庄上学,打工者还是以打工的收入来弥补家乡的资源,这些资源依旧很难在本地找到。
从一个大的意义来讲,大部分像梁庄这样的村庄,它既不在城边,不可能被发展成为城中村;也没有历史资源和旅游资源,不会成为一个旅游景点,它就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村庄。梁庄在不断破败,但它又在新生。所以,作为北方村庄的缩影,中国依旧还在梁庄。
燕京书评:在《梁庄在中国》和《梁庄十年》之间,作为乡村的中国和作为城市的中国,两者之间的差距是越来越大了吗?
梁鸿:那倒没有,其实不能说差距越来越大。因为人员在频繁地流动,因为梁庄不是一个山区里特别闭塞的村庄,它就是一个平原上的村庄。人员的流动带来了信息的流动,并对村庄产生了影响。十年中,梁庄出了一栋从内饰到外观都非常欧式的建筑,这里面就包含房主的认知:他接收到了外部的信息,认为这类样式的房子是好的。如果房主没有接收这类信息,是盖不出这样的房子的。
但这种信息和实际的生活是两个概念。就梁庄而言,现在即便是村庄的人也接受到了最现代的观念。大家都有了手机,都在刷抖音,有人还说自己是网红,这并不意味着生活就真的发生了改变。这也不能说是梁庄人对现代生活的想象,而是他们的一种参与方式,但只能通过影像来参与,而不是通过实际生活。

这个现象,在全国都存在。在我看来,在刷抖音的背后,是每个个体试图突破本地结构的努力。我们使用这类短视频软件,在观看别人的同时,也是希望能让别人看到我们,希望展示自己,但实际上我们的生活还在原地。很少有人因为这件事获得了物质性的改变,除了少数的网红。当然,我们也不能把这类短视频软件当做完全负面的存在,每个人都需要精神补偿。但从实际生活来说,她还是要照顾自己的孙子,还是要面对生活的繁杂,可以说是身在梁庄,心在网络上。


梁庄里梁鸿家的老屋。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循环的失望:人人都被牵制着

燕京书评:你在《中国在梁庄》里写到曾经的梁庄小学已经荒废,写了梁庄从重视教育到不重视教育的过程。在这背后,其实也是一个阶层问题,教育已经不带来阶层的跃升,朴素地说,越来越的人会觉得教育没什么用。这十年中,梁庄的教育情况是怎么样的?“教育无用论”在中国乡村是否愈发喧嚣尘上?
梁鸿:“读书无用论”越来越盛行的背后,是家长们在大环境下对教育问题的灰败和沮丧。但这也不意味着家长们就一定不让自己的孩子读书。即便是城里的家长也一样,我们已经清楚地意识到阶层固化的问题,但依旧期待孩子们好好读书,尽量往上走。一方面,我们在失望;另一方面,我们还在努力。
乡村的家长,其实也是一样:他们一方面觉得孩子的出路很窄,但尽可能地希望孩子们能好好读书。比如说我书中写到的阳阳,在外打工的阳阳爸爸给我电话,让我跟他儿子聊聊天,让他好好读书。但这又很无力,因为家长抱着一种良好的愿望,说可以把赚到的钱都给你,给孩子在城里租个房子读书;而另一方面,因为父母在外务工,孩子们在一个缺失的环境中学习和成长,这可能导致他们可能很难考上一个好大学,可能最多考上一所大专、中专或职校,最后也不会有好的出路,上升空间依旧非常狭窄。他们中的大部分,最终还是跟着父母去打工。在这样过程中,就形成了一种循环的失望心理。
在农村,除非特别没有见识的,一般的家长还是希望孩子能好好读书。当然,让孩子们还留在村庄读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太小出去打工没人要,因为不满十八岁。所以,很多家长也处于一种孩子在学校待到18岁、之后再说的心理。
燕京书评:你作为一名北京海淀区初中生的母亲,估计也对去年一直讨论的“内卷”和“鸡娃”等话题很熟悉,但它们看起来又跟梁庄家长面对的情况很远。你觉得,这些话语是精英化的吗?

梁鸿:每一个层面的生活都有自己的苦恼,而且这种苦恼是真实的。每个家长的头上都顶着一朵巨大的乌云,它马上就要下雨了,眼看着就要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了。无论对城里还是乡村的家长和孩子,这种乌云是一样的。我们生活的环境和空间是不同的,但都面临着同样巨大而真实的压力。我觉得,这个问题是一个教育环境的问题,在当下没有孩子是快乐的,没有家长是快乐的。不管你是一个千万富翁还是中产阶级,或者是底层的农民,都在惶恐不安中,都是被牵着走、被支配的状态。



梁庄的“孩子们”。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梁庄是一块化石:农村缺乏公共精神

燕京书评:你在《梁庄十年》的结尾提到了父亲生前想修整祖屋,想做一个图书室供村里人看书,他来看管。你没有理会这个说法,不是对父亲没信心,是对梁庄没信心,正是因为爱梁庄才对它没信心。你说“梁庄是一块化石”,为什么?
梁鸿:这是我当时真实的想法,因为我觉得没什么人会去看。我内心是比较悲观的, 后来又觉得我的悲观也是很有问题的。这是时间的流逝给我内心带来的变化。在我一次次重新返回梁庄的过程中,希望不断地走,又不断地来。但是,如果因为希望消失了,我们就什么都不做,这相当于完全放弃了,我觉得这是不对的。
之所以说“梁庄是一块化石”,主要指的是在一个村庄内部,很多东西是叠在一起的,是很难一下就撬动的。这背后都是农村公共精神缺失的表现,但我没有把它绝对化,觉得这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东西。因为,这其实正是千百年来农村生活的状况,甚至也是中国人生活的状况,城市里也是没有公共精神可言的。只不过因为乡村是个生存场,并且这个生存场是敞开的,而在城市里我们每个人都大门紧锁,至少是封闭的。只不过,公共精神的缺失在农村是更可见的。这种化石一般的状态,其实正是全中国人生存状态的一部分。
燕京书评:《梁庄十年》中一个个人物的命运,似乎存在一种宿命的意味,似乎无论如何努力,来自农村的人最终的结果都是难以体面地融入城市,但又迫切地想得到承认的。你怎么看待你笔下人物的命运?
梁鸿:想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整个社会的合力。在城市的空间里,到底有没有那么多职位给农民来寻求?他们又是否可以通过自己的劳动把家安在城市里?这是问题的关键。在深圳这样的城市,一个重点大学的毕业生在比较不错的工厂上班,依旧没有可能在深圳买得起房子,这实际上对他来说是一种巨大的沮丧。

在大城市中生活的年轻人,所有的精神方式都是城市化的,但却无法在城市真正落下脚。这是一个死结一样的东西,它就结在那个地方了,这也就决定了乡村和城市之间的流动是相对单向的。


梁鸿。


单向的流动:一百年后,娜拉只能回家

燕京书评:但你在书中也提到这样的现象,有不少的年轻人都回梁庄盖了房子。而在城市中生活的年轻人,因为无法买房或者拿不到户口,也只能“回家”,这是实际行动层面的,也有精神层面的。娜拉出走了一百年,最后只能回家,这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梁鸿:这确实是很有意思的话题。一百年之后,娜拉还是只能回家;一百年之后,农村的人还是农村的人。如果我们一定要把城市当成一种“好”的向往的话,这种单向的流动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伤害这个社会的。我堂哥的孩子,现在收入可能达到一万多,但依旧是买不起房子,无法真正成为一个深圳人,这对他本人来说是一种内在的精神伤害。这也意味着社会空间在当下是不开阔的,甚至是畸形的。
我们一方面想让乡村都市化,让农民都变成城里人,但当下的城市却越来越板结化,所以大家只能回家。反过来想,如果我们的乡村是有弹性的,可以容纳下一部分从城市回流的年轻人,乡村可以给他们施展才华的可能性,回到乡村也有可能生活得不错,也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从某种意义上说,双向的流动才是相对健康的状态。现在的乡村已经不再完全闭塞,以道路为代表的公共基础设施已经相对完备。如果真的能实现双向流动,无论对于城市还是乡村,彼此的空间都会松动一些。但目前的情况来看,还是做不到。
燕京书评:你在《梁庄十年》中说,土地是农民的最后一个依靠。在这十年中,三权融合、土地流转正轰轰烈烈地进行,但似乎梁庄的人对此没有太多兴趣。应该如何理解土地和农民之间的关系?梁庄人对土地的态度发生过变化吗?
梁鸿:从根本上来说,农民和土地的关系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化:农民们还是要这片土地的,但已经失去了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农民们长期已经不耕种自己的土地,他们把地租给别人,只要给钱就行。即便这样,但让农民们把地卖了,则是绝无可能的。

从根本意义上,农民们还是把自己的土地作为最后的自留地,作为生存的基本。在中原地带,目前也很少有农民还在依靠土地作为生存资料的来源,很多人可能就是自己种点红薯和麦子自己吃。


五奶奶和孙女。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政策话语的背后存在伤害

燕京书评:今年的疫情让很多人回不去家了,不知道梁庄在外务工的人还能不能回家?你跟他们联系过吗?去年贤仁骑着自行车从南阳骑回来了,今年可能面临的是更严格的控制。据你的预计,今年还会有人这么做吗?
梁鸿:我今年也不回家了,大哥天天打电话跟我宣传政策,说别回来了、有多麻烦之类,我想了想就算了,因为我还要带着孩子。这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二个没回家过的年,去年是第一个。我先生提前回去了,结果被赶回来了,我们一家也就在北京呆着了。
今年还没到春节,梁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今年对本地管得不是特别严,好像还可以流动,去年是本地流动都不允许的。今年我不回家,就在北京过年。但有一些梁庄人,比如我在北京打工的表哥就很早就回去了,因为留在北京也没什么事情做,他们都在北京搞装修、卖菜或开出租,几轮疫情下来对他们生计的打击都是很大的。他们早回家,也是担心政策变化导致他们回不去,但也有一部分人选择不回家过年,因为觉得在北京有钱可赚。
燕京书评:最开始,卫健委的政策说“返乡”需要隔离14天;后来,经过解释才知道“乡”指的是乡村,而不是故乡。乡村的出身,似乎成为了“原罪”,你怎么看待这种制度安排和政策话语?
梁鸿:国家下发政策,还是应该再谨慎一些。这个政策的下发,有个隐形的前提,那就是农村人爱逛街,是更容易违背防疫政策的。但是,城里人会更频繁地出没于各种场所,去吃饭、逛商场、看电影,这是不是更危险?当然,这一政策的出台可能有各种各样的考量,包括乡村是很广大的,一旦出现病情是很难控制的,等等。
不管实际情况是怎样的,但这种政策话语一旦出来就包含着一种伤害。在这种伤害背后,意味着在此之前对乡村的建设是不够的。如果建设好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个政策出来?那就不会有在防疫政策上城市和乡村的差异,大家都是一样的待遇才对。
燕京书评:很多人很痛苦地每天紧盯着政策的变化,“今年回家吗?”成为了近来民众间经常讨论的话题。大量的人不能回家之外,还有很多人能回也不回了,因为怕回家催婚之类。你怎么看待“家”和“故乡”对于中国人的意义?
梁鸿:在任何时候任何一个种族眼中,家都是一个很特殊的地方。比如英国的圣诞节也有大规模的迁徙和转移,但因为疫情流动也被限制。所以,对“家”的渴望是人类共同的需要,是一种精神的延续和一种回望。这种渴望,又和个体具体的生存状态有关系。但是,不管是在城市定居,还是每年往返于城市和乡村之间,我们想起家乡还是会有特殊的情感,毕竟这里是你的家,或者曾经是你的家。
当这个家没了,当这个家变好了或者是坏了,都会激起心中的某种思绪,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而另一方面,中国人的乡土经验本来就没有过去多久,这是一种带有普遍意义的情绪。在都市经验面前,中国其实也根本没有告别所谓的乡土经验,依旧处于其中。
燕京书评:你在《梁庄十年》中用了一个章节来书写梁庄的女性,有一个细节我印象很深刻,你说自己和姐妹们其实都不太确定很多女性梁庄人的名字,都只能用代号,比如“五奶奶”、“虎子老婆”和“霞子妈”, 最后你把她们的名字都列出来了,这很有力。你是怎么打探来的她们的名字?
梁鸿:实际上,我们对乡村女性的现状,处于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中。大家觉得这不是一个问题,或者说大家意识不到这里面的问题有多深远,包括我自己在内。我们接触到关于乡村女性的信息都是事件化的,比如说一个发生在梁庄的性侵事件。与之相比,我们没有对日常化的女性存在没有特别重视。这也是我写这本书的一个原因,我要把梁庄女性的日常存在状态写出来,而不是让她们仅仅存在于事件中。
那么,乡村日常状态中的女性是什么样的?我们可能都不知道。在乡村的日常生活中,她们是没有名字的,甚至我也没有意识到,我在写书时用的都是“堂婶”、“二嫂”。即便是现在,我也不知道我村头天天会见到的二嫂叫什么名字,大家也没有兴趣和意愿去问她。刚才你问我这个问题,我突然意识应该在下次回家时问问她。我们都在生活之中,生活有很多内部的裂缝,但不是每个裂缝都可以被看到。我们想要意识到这些裂缝的前提,是我们能有长期的浸染,进而发生改变。
燕京书评: 你如何看待土地和女性之间的关系?中国土地背后的道德和看不见的规则,是否对女性是更加残酷的?
梁鸿:压迫这个词还是有点重,我觉得可以说是更有束缚性和压抑性。在《梁庄十年》开头,我写了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已经行将暮年,依旧有人会把她年轻时“有违道德”的行为当做武器来攻击她,在村头帖子小字报。这背后还是说明,我们的乡村还是存在大量约定俗成的道德观念,因为如果我们的乡村不是这样的,这些小字报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燕京书评:梁庄在河南,直到今天,民众对河南和山东依旧充满了戏虐和嘲讽,包括“鲁味”这样的说法,以及所谓的“土味视频”。一方面,我们可以认为是年轻人对于传统的厌恶和反叛;与此同时,也无疑会忽略、简单化这片土地上的苦难。您怎么看待这样的观看与戏谑?
梁鸿:山东、河南是中原文化的发源地,中原文化的一些问题也集中出现在这两个地区;中原文化的陈规陋习,在这两个省份保留得最为完整。所以,被嘲讽也是社会发展中的正常现象。在我看来,更为关键的是被嘲讽之后会发生什么?更为重要的,不是解构和嘲讽,而是我们应该更多地考虑到在这样一个文化和道德环境里,我们应该怎么办?身在其中的女性怎么办?更重要的是,作为每一个个体应该怎么办?

像梁庄出来的女孩子们,都还是很有想法的。虽然她都经过了漫长的磨难,但每个人都在寻找通向自由的方法。她内心可能还尊重你,但内心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她对自己的女儿就不会这样要求了。我想,这就是一种改变,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意识到这是有问题的,才可能真实地带来改变。当然,整个文化层面的觉醒也非常重要,这其中就包括文化趋向和社会舆论的变化,也包括男性的变化。不是说每个男性都对女性不好,而是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享受到了这种文化带来的便利,女的做饭男的吃,然后还不能上桌,上菜上的慢了还能说几句,还可以随意打骂,谁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梁庄“最美”的花园。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非虚构文学不是天然的文学

燕京书评:梁光正,也就是你的父亲,分别出现在了你的虚构和非虚构作品里,在不同体例中的父亲有什么不同?你说你用了两年的时间写了一部以父亲为主题的小说,也就是《梁光正的光》,想通过这个小说思考清楚一些事情、想用虚构寻找真相,这能做到了吗?
梁鸿:借用虚构的形式,我希望寻找一种更深的可能性。我希望借用非虚构来思考他的性格中包含的对生命的动力,来探讨他找寻、 痛苦和开放,去寻找更深层次的东西。非虚构只能写发生过的事情,我在进行这种讨论时发觉了非虚构的局限性,而用虚构就可以虚拟一些事情来表达观念,并试图探讨我父亲身上的可能性。在《梁光正的光里》,我虚构了很多故事去寻找我的父亲,作为一个男人、父亲和农民的复杂存在。 
我觉得,非虚构和虚构还是有非常清晰的边界。首先,非虚构面对的是一个真实的生活场景,要写真实中的人;但在虚构作品中,写作者就可以虚构出一个人和一个场景。另外一点,非虚构指向的是生活内部,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之上来寻找内部精神状况和可能性,它依赖于作者的理解力和对事件的发掘能力;而虚构更依赖于作者的想象力,当然也依赖于作者对生活的理解力。但二者所书写的方向是不同的:非虚构向下,虚构向上,非虚构沉入,虚构飞扬。但是两者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揭示生活和人性。
燕京书评:你的虚构作品是非常先锋的,比如《四象》。这是否也是你想通过虚构达到非虚构无法做到的事情?
梁鸿:写虚构的时候,我是更加自由的,不会拘泥于现实场景和人。这种自由是写非虚构带不来的,所以我还是喜欢写虚构。我觉得,先锋更多是从写作形式上说的,但我不是刻意去先锋,写作形式是跟书写对象有关联的。《四象》是一个人和四个亡灵的故事,我采用的也是喃喃自语、自述一样的方式,所以这个题材本身就是比较先锋的。而《梁光正的光》相较而言,就没有那么先锋,是一本相对现实主义的小说,但在语言和修辞上会更讲究一点。即便是现实主义的,现实主义的虚构和非虚构也是不同的走向,非虚构也要求语言准确,但可能是质朴的准确,但却是一语含千钧的。
非虚构和虚构,我都挺喜欢。我一时也说不出我更喜欢虚构还是非虚构,两者都有不同的乐趣。两者相比,写非虚构是相对来说是更累一些的,因为这种文体要求我们去关切一个事物的不同层面。而非虚构也有边界的要求,虚构可以有非虚构的组成部分,但是非虚构不能有虚构成分。
燕京书评:《梁庄十年》从“小字报”开始,在你和阳阳等最小的一群梁庄人吃饭结束。我隐约在书中读出了你父亲在这十年中去世了,但你没明着写,直到最后一个章节你直接写了父亲的离世,我的阅读体验是豁然开朗,或者说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下了。你如何安置你采访获取到的素材,《梁庄十年》的结构是如何谋部的?
梁鸿:非虚构文学不是天然的文学,它是内在地要求作者需要在谋局布篇上下更大的心思,当然有谋局布篇不等于是不真实的,这是两个概念。很多人对非虚构文学有个误解,认为把故事说出来就是非虚构文学了,其实不是;即便非虚构仅仅是说出来的话,也有需要一个开头和结尾,这个故事从哪里开始,又将从哪里结束?这些都是安排,作为一名专业写作者还是需要很多琢磨的。
《梁庄十年》,我琢磨了好久,每次我回到梁庄大量正在发生的现实扑面而来,作为一个写作者从哪里开始写起好呢?这是需要慎重选择的。我选择“小字报”事件作为整本书的开端,也是经过仔细考量的,“小字报”本身是个让人震惊的事件并且正在发生。
我写《梁庄十年》是想写人,不管最后扯出什么问题我都想写人,是想写日常化的梁庄人。《梁庄十年》和《中国在梁庄》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此,《中国在梁庄》中都是问题化的人,比如都是事件性的人,像五奶奶的孙子被淹死了,像谁的父亲去世了,像谁的坟被趴了。而在这本书里,我想写的是日常生活中的人,包括“小字报”、很忧伤的花园等;我写的是梁庄内部的精神状态,也是在写这些事情背后的人。
我在《梁庄十年》中写的是一个个人,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一个个人相对有逻辑性地涵盖在一起,让它具有某种结构性。人是个体化的存在,我写一个个人的目的,正是呈现其作为个体的个性化,而不是把他们写得泯然于众。当我把每一个人物归纳在某一章时,是特别需要谨慎的,所以需要我特意地去琢磨如何安放他们,又如何把他们串联起来。
用《梁庄十年》第一章来说,我从“小字报”写起,再写梁庄最高的房屋、最美的花园,这都是希望通过写一个个人穿出来梁庄房屋的状况。我从小写起,几个小的切面组合出来了地理空间的状态。
燕京书评:《十月》卷首语上说,在《梁庄十年》中你终于告别了“大学老师”或者和知识分子的身份,并且在社会学和文学之间选择了后者,你怎么看待这样的观点?
梁鸿:我还是想把非虚构写作当做一个文体本身,来好好琢磨它的可能性,而不单单是讲故事。毕竟我已经写了这么多年了,那么非虚构文学的可能到底在哪里呢?前两本是一种形态,我希望《梁庄十年》可以呈现另一种形态,这是我对这本书的期待。

这种形态的转变,不单单体现在谋局布篇上,也体现在姿态上的变化。我不觉得在《出梁庄记》和《中国在梁庄》中的大学老师姿态有什么不好,因为这就是那个时候的我,是我在那个阶段特有的状态。过了十年之后,我和梁庄关系发生了变化。现在的我和梁庄,更像是一个人和家庭的关系,我已经完全身在其中了,所以我“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我看到的,不再是问题化的人,而是在现实生活中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作为写作者的我更加自在。


梁鸿和她的父亲。图片来源:网络。

寻找非虚构的边界

燕京书评:你目前也担任了多个非虚构类奖项的评委,经过几年前的喧嚣后,近几年似乎有所退潮,因为看不到“营业模式”等等,你怎么看待这样现象?
梁鸿:作为一种思潮的非虚构写作,现在开始降温也是一种好的现象。现在很多自媒体,比如“真实故事计划”、“人间”等,对于大众来说,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因为他们不是文学家:我只是想我的故事分享出来给别人看,这当然怎么写都行。但是,对于一个想从事非虚构写作的人来说,还是要有基本的文学要求。
今天不断流行的非虚构文本,都是处于一个不断摸索的过程中,这种流行本身是一个很好的事情。前几年的火热也罢,现在的沉寂也罢,这都是比较正常的状态。只要这里面真的有人在写,有人在琢磨,这个文体就是有希望的。如果非虚构文学只是抢钱的一阵热潮,我觉得就没什么意义了。
作为我,正在做的事情就是希望能不断通过自己的写作,寻找非虚构写作的边界。和好的小说一样,好的非虚构写作也应该是没有定论的。只有当新的作品出来,我们才能意识到:原来非虚构还能这样写。好的作家可以拓宽一种文体的边界,或者创造一种边界,而不是规定它:必须这样写才是非虚构。
燕京书评:梁庄是你的“在地性”吗?你和梁庄的关系与贾平凹和商洛的关系、莫言和高密的关系是一样的吗?
梁鸿:我觉得不能和他人相比,也没有可比性。至少对我而言,梁庄不单单是个符号,更是我实在的生活,我在生活中就会跟他们一起聊天说话。有的人我会把他们升华成文学意象,有些人可能就是我生活中会跟他聊天的一个人。我和梁庄之间,不仅仅是抽象的联系,更是存在具体又实在的关系。另一方面,梁庄也承载着我的文学意象。从梁庄里,我可以找到了很多虚构、非虚构的素材和影子,当然没有前者,也没有后者。
燕京书评:你会写其他的物理空间吗?如果按照你之前的说法,无论我们如果变换时间和地点,都无法逃脱固有的经验的话。
梁鸿:《四象》,你可以说它写的是王庄或者是李庄,只不过梁庄是一个拿来顺手的符号而已,你可以把它当做梁庄,可以不是。在我小说里的梁庄是一个既丰富又单一的意象,它不一定是实在的梁庄,只不过是一个村庄而已,只不过我用了梁庄的名。
燕京书评:贾樟柯导演的《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把镜头对准了你,你作为写作者被另外一个写作拍摄是否是一种特殊的经验?
梁鸿:在影片里,我在呈现自我的同时,也在放弃自我。因为这是一部纪录片电影,它不需要你表演什么,导演问什么,回答什么就可以了。贾樟柯也不会预设什么,我怎么样回答都是我的,都是对的。这就相当于我在家乡呈现我自己、发掘我自己,并创造我自己。
另一方面,贾樟柯拍摄我和梁庄,就像是从另外一个人的眼光看梁庄一样,突然发现梁庄是如此破败,我都有点不好意思。我们家老屋这次看来实在是太破了,我也决定把它修一修,实在是不好意思再让别人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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