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你好,李焕英》:从母爱到个体生命意志的觉醒

田卉群 电影艺术杂志 2022-04-24

本文选自《电影艺术》2021年第2期


田卉群


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授

博士生导师


摘 要贾玲编剧、导演、主演的《你好,李焕英》带有强烈的个人印记,却引起了普遍性的共情,也引发了一系列值得深思的问题:这是否会成为电影史上的特殊个案?影片是否宣扬了廉价的成功学?这是一部具有较高艺术价值的作品,还是一部家庭影集和小品集锦?影片直面女性生存境遇,呈现了女性通过创造(而非成功学)来对抗存在、从母爱的消极体验转化为创造爱的积极体验的过程。形式上虽然采取了不少小品桥段,但叙事和结构方式并不是简单的小品集锦。


关键词:女性 创造 生命意志 母爱 镜像结构


《你好,李焕英》的片头片尾,用家庭相册的方式和简练的字幕,描绘了这样一位女性:她有过妙龄时代但不被记忆,她被记住的是中年妇女的样子;她没买过一件新衣服;她生命中的高光时刻是买了厂里第一台电视机。

她不是一个人,她只是凑巧名叫李焕英。在她刻板单调、几句话就可以概括的人生中,她梦想过不一样的生活吗?她有过改变命运的机会吗?因为这一位李焕英的意外早逝,她甚至没有机会面对这些问题。


电影《你好,李焕英》剧照

以创造对抗存在

李焕英们的刻板庸常生活,从女性主义学者的视点来看,体现出深刻的悲剧性。西蒙·波伏娃在《女性的处境和特性》中写道:“很容易发现为什么女人会墨守成规。时间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新鲜的成分,它不是一种创造性的流动;由于她注定要重复,她认为未来只不过是过去的一种复制。如果一个人懂得这个词和这种程式,持续的时间就会把自身和生育力联系起来——但这本身要受月份和季节节律的支配;每次怀孕的周期,每次开花的周期,都精确地再现了以前的周期。在周期性现象的这种表演中,时间的唯一作用就是要造成缓缓的衰败:它使家具和衣服破旧,它也毁掉了人的面容;生育力逐渐被流逝的岁月所摧残,所以女人根本不相信这种旨在破坏的无情力量。她不但对什么是能改变世界面貌的真正行动一无所知,而且迷失于世界中间,仿佛处在浩瀚而模糊的星云的中心。”1

影片开场所呈现的母亲李焕英就是这样一位在重复性的生活中日渐苍老的女性。她付出了半辈子,没有得到一个在世俗的成功学角度看来值得炫耀的女儿,而且,死亡即将夺走她最后的机会。之后发生的穿越时空的对话,是贾玲试图对“迷失于世界中间,仿佛处在浩瀚而模糊的星云的中心”的母亲的救赎。无论这救赎是否如贾玲所愿得以完成。救赎之所以能够发生,即源自于身为女性的贾玲突破女性悲剧性命运的努力:自觉的、创造性的工作。这种自觉和充满创造性的与生活和命运进行对抗的方式,在从前,大多属于男性。“我以创造来对抗存在”2,哲学家别尔嘉耶夫洞察了生活的本质,指出了超越的可能。他说,“那被人称为生活的东西,通常是由忧虑构成的日常性”3,“我以创造来对抗存在。创造不是生活,创造是突破和飞升,它超越于生活之上,向往着界域、囿限以外的地方,向往着超验的事物”4。男性以创造来对抗由忧虑构成的日常性,尽管这种由忧虑构成的日常性更多碾压在女性的身上。

《你好,李焕英》这部影片就是贾玲以创造来对抗存在的一次努力。影片救赎的不是母亲李焕英,而是女儿贾玲。倘若没有这种创造性的工作,贾玲也将成为李焕英,迷失在日常性的重复之中,因无法改变命运而安于宿命。唯一的希望是养育一个争气的孩子,将家庭这个系统在社会性层面更新。个体生命的价值在生活的惊涛骇浪面前,是为了免于沉没而最早被抛下的负重物。生命的价值本身,比起活着,确乎要昂贵太多。

贾玲作为女相声演员和女喜剧演员,她所经历的艰辛历程早已经为人所熟知。她之所以选择这样的生活道路,或许正是因为她虽然深爱母亲李焕英,却不愿意成为李焕英。《你好,李焕英》既是重逢,也是告别;既是致敬,也是悲挽。贾玲选择了跟母亲截然相反的人生,时间带给了贾玲新鲜的事物,也包括这部《你好,李焕英》。时间终于成为她的“创造之流”。

我爱你,但我并不愿意成为你。正因为我没有成为你,我才能告诉你我爱你,甚至告诉全世界——这是这部影片近乎悖论的自洽。影片在银幕内外形成了互文性镜像关系,从这个角度讲,影片也许是无法复制的。在银幕内,观众看到女儿对李焕英深深的致意与眷恋,李焕英赋予女儿生命和爱的根基;在银幕外,观众看到女儿因选择与母亲截然不同的生活道路而成了她自己,从沉默的大多数的李焕英中脱颖而出,拥有了具有创造性的个体生命意志。

关于女性自觉和个体生命意志觉醒的主题,很可能将影片导向一部相对严肃的小众作品。然而,《你好,李焕英》却成为春节档观众接受度最高的集体感知对象。显然,观众在第一时间接收的并不是女性自觉和个体生命意志的艰难觉醒,这是银幕外的互文性镜像关系中映照出来的坚硬底色。

在银幕内文层面,观众第一时间看到并敞开胸怀接纳的是极富共情能力的母爱。《你好,李焕英》的创作动机植根于母爱。对孩童而言,出于本能的母爱是一种无条件的、消极的体验,艾瑞克·弗洛姆在他的名作《爱的艺术》中,曾经详细论述过这种无条件的母爱的特征:“母爱是一种祝福,是和平,不需要去赢得它,也不用为此付出努力。但无条件的母爱有其缺陷的一面。这种爱不仅不需要用努力去换取,而且也根本无法赢得。如果有母爱,就有祝福;没有母爱,生活就会变得空虚——而我却没有能力去唤起这种母爱。”5

从贾玲对母亲的回忆来看,像很多孩子一样,她有过被祝福的、并不空虚的孩童时代,在她的母亲遭遇意外离世的时候,她刚刚考上中央戏剧学院,面貌清秀,身材苗条,是母亲的骄傲。为了拍摄母亲的故事,贾玲奋斗了十余年,终于将《你好,李焕英》呈现于大银幕,完成了一场超越时空的对话。这一努力不仅仅呼应、唤醒了孩童时代消极的母爱体验,也进入了爱的另一层次:创造爱。弗洛姆精准地分析了进入少年时代的孩子从“被人爱”到“爱别人”的转变过程:不成熟的、幼稚的爱是:“我爱你,因为我需要你”,而成熟的爱是:“我需要你,因为我爱你”。6

《你好,李焕英》不是《妈妈,再爱我一次》式的呼唤原始本能之母爱的催泪弹影片,而是基于创作者极为真诚的创作体验和初衷,展现了爱从“不成熟的爱”到“成熟的爱”、从“被人爱”到“爱别人”的蜕变过程:通过一次幻境之中的时空穿梭,女儿摆脱了孩童时代那种无法自主唤起、只能依附于本能母爱的被动境遇,回报母亲以自主唤起的成熟的爱:我需要你,因为我爱你。

如果代之以李焕英的表述,就是:“让我高兴来了。”

 

电影《你好,李焕英》剧照

以“徒劳”审视成功学

贾晓玲不惜以牺牲自我为代价、试图改变李焕英命运走向的努力,很容易被理解为庸俗的成功学:她希望母亲买到第一台电视机、打赢那场排球赛、嫁给将来大富大贵的沈光林,她希望母亲穿上那件绿色的皮衣(源于贾玲现实经验)、坐上红色的敞篷车。在影片的大半部分内容之中,她确乎用小品段子和娴熟的喜剧手法,来进行这些努力。但若将此理解为庸俗的成功学,则恰恰南辕北辙。

喜剧的经典手法之一是“徒劳”:力所不逮却努力进行的一切尝试,终以失败告终,却产生了令人因忍俊不禁的喜剧效果,甚至令观众发生悲悯之情。想象一下,一个婴儿是怎样试图把一卷卫生纸从盒子里扯下来的滑稽场面吧!虽然无法完成,却努力不懈,这就构成了极富喜剧性甚至哲学意义的“徒劳”。

影片中贾晓玲的一切“庸俗的成功学”努力,在母亲的眼中,都是喜剧性的“徒劳”,她之所以配合着女儿演戏,因为她知道女儿是在学习爱,唤醒爱。在她不能陪伴女儿的漫长岁月里,唯有成熟的爱,才能替换下那件母爱的旧襁褓,成为未来的新铠甲。在现实之中,贾晓玲弱小、肥胖、孤独、不出众,自认为无能力唤醒同学、老师等等其他人的爱,只能牢牢抓住生命中最初也是最后的稻草:孩童时代所依赖的无条件的母爱。而在母亲和女儿穿越时空相遇之时,她依然肥胖、弱小、不出众,但她努力、不孤独、肯付出,唤醒了许多人的爱,甚至帮助许多人明确了未来的目标。

李焕英也因此成了最伟大的演员。在幻境之中,她终于超越了人生的庸常,演出了最富创造性的角色:洞察一切的母亲。她为生命找到了终极的意义。因此,她才会在贾晓玲撕破结婚证书、非要让她嫁给沈光林的时候说:“我这辈子过得特别好,你怎么就不信呢?”

李焕英在幻境之中所做的人生选择,是自主的、明确的,构成了真正的行动,体现了强大的信心。她没有迷失。她的选择不是因为庸俗的成功学,不是因为她知道女儿将成为大富大贵之人,而是因为女儿穿越时空而来,摆脱了对生物性本能母爱的依赖,摆脱了被动的被人爱的境遇,成为爱别人的人。“庸俗的成功学”尝试在李焕英的注视之下,成为一出徒劳的喜剧。贾晓玲使出浑身解数,关于现实物质世界的一切,却几乎什么也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母女二人、甚至其他人看待世界的态度。

影片在贾晓玲“庸俗的成功学”尝试这个部分,采用了不少小品段子,依靠这些熟能生巧的喜剧性桥段,成功接档春晚日益式微的喜剧小品,营造了春节档的全家福氛围。但影片的整体结构,并非小品集锦,而是《穆赫兰道》式的镜像结构。印度文化典籍《薄伽梵歌》曾这样阐述世界与真实之间的关系:世界,只是真实之树的倒影。《穆赫兰道》式的镜像结构,正试图在真实与幻境之间构建世界的图景。

《你好,李焕英》的前半部分,氛围癫狂,与《穆赫兰道》的前半部分相似,呈现的都是幻境想象。《穆赫兰道》通过杀手的钥匙和寂静俱乐部完成了时空转换,进入真实之境;《你好,李焕英》则通过裤子上的补丁实现了时空转换,贾晓玲进入了真正的往事之中:在李焕英陪伴玲子长大的那些岁月之中,成年的玲子在旁边观看。她看到了与影片开场时的自我认知截然相反的往事——在她的不成熟的孩童式的认知之中,她是肥胖、闯祸、不长进的,是母亲的累赘。而在她的成年视点之中,她是母亲幸福和欢乐的源泉。

唯有一个人的爱成熟,他才会辨认出爱的初熟的果子,才能理解母爱何以是一种祝福。因此,《你好,李焕英》的镜像结构,也可以用中国传统的“背面敷粉”手法来形容:在爱成熟之后,翻回到从前那些懵懵懂懂享受母爱祝福的日子,用爱唤起了爱,也在观众心中响起了回声。

[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博士研究生黄宇斌对此文亦有贡献。]


电影《你好,李焕英》剧照



注释

1 [法]西蒙·波伏娃. 第二性Ⅱ.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675—676. 

2 [俄]尼古拉·别尔嘉耶夫. 自我认知. 汪剑钊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7.43. 

3, 4 [俄]尼古拉·别尔嘉耶夫. 自我认知. 汪剑钊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7.43. 

5, 6 [美]艾瑞克·弗洛姆. 爱的艺术. 李健鸣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45—48.

END


《电影艺术》微店

扫码订阅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