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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中国电影创作现象分析

田卉群 电影艺术杂志 2023-03-12

本文选自《电影艺术》2022年第2期




田卉群

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摘 要2021年的中国电影呈现出五种较为鲜明的创作特色,其一,多重时空叙事广泛应用于一批不同风格、类型、题材的影片中。本文分析这一创作现象产生的技术与时代背景,并采取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和“长远时间”概念,在叙事层面进行分析。其二,英雄叙事的多样性。其三,优秀现实主义影片呈现不同的创作路径。其四,喜剧的悲欣交集。其五,动画片与真人电影遥相呼应。这五种特色构成了2021年电影创作的基本格局。 

关键词:中国电影 多重时空叙事 英雄叙事 现实主义



2021年的国产电影,不论现实题材还是奇幻题材,不论大制作还是低成本影片,都有经典的案例,出现了相似的创作倾向:影片中的时空像一件绞胎纹的瓷器一样,在“现实”时空之外,另有一重甚至多重时间与空间存在。多重时空叙事并不罕见,罕见的是,这一叙事手段在2021年广泛应用于《你好!李焕英》《送你一朵小红花》《刺杀小说家》《扬名立万》《小伟》《吉祥如意》等或获得极佳票房成绩、或获得高度好评的影片之中,虽然风格、类型、投资都相距甚大,但均获得了高度认同。

 

当世界作为真实之树的倒影

“知识恐怖主义者”鲍德里亚曾预言:当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真实就不知不觉被人类抛到了身后。这一预言似乎正在成为现实。23年前,在《黑客帝国》第一部诞生的时候,这种关于真实和存在本质的思考,还存在于前卫的、将“闪亮的哲学”、苏格拉底式的对白和袁和平的动作设计融为一体的科幻片之中。23年过去,伴随着科技的进步,元宇宙“元年”以及唾手可得的VR头显设备,真实的界限再一次被打破,存在的本质再一次被探索,对于虚拟时空的认知,不再仅仅存在于人类的想象之中,它正在经由科技的进步,被人类的普遍认知所触碰,甚至正在模糊、打破现实时空和虚拟时空之间的界限。在古印度的经典《薄伽梵歌》的第十五章中说:“据说有一种树,名曰阿湿婆陀,其根在上,其枝向下垂落,其叶为不朽的吠陀经文。”1这棵倒置的树,描绘的是灵性世界跟物质世界的关系:人类站在存在的河流旁,他所看到的世界,是真实之树的倒影——当一位既非被拣选、也不具有特殊天赋的观众,戴上一个VR设备,进入3D虚拟时空,尝试交互体验,自然而然,会经由极富震撼力的沉浸感而产生强烈的质疑:谁能确认,我们所处的时空,是真实的存在本身?还是虚拟世界、真实之树的倒影?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电影的叙事逻辑发生明显的甚至堪称整体性的变革,几乎是必然的:观众已经从思维和认知的角度做好了准备。电影再一次作为工业革命以来唯一的集体感知对象,在VR技术带来的视觉和体验革命全面展开之前,在不同题材、风格、资本、类型的影片之中,尝试打破时空的维度和界限。

从故事自身的角度,电影叙事逻辑的突围也是必然的:故事已经被讲述得太多,但故事依然要被讲述。疫情期间,人类在不停地见证历史,现实每每比故事还要魔幻和不可思议,给制作周期漫长的电影提出了双倍的挑战:怎样才能突破故事的瓶颈?同时应对瞬息万变而又充满戏剧性的现实的抢镜?

笔者试图借鉴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和“长远时间”概念,梳理2021年现象级的中国电影在叙事层面的突围。叙事突围的目的,不仅仅在于形式的创新,而在于令陈旧的“故事”产生新意义的能力,这一能力,巴赫金认为是“长远时间”的结果。

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跟独白型、单旋律的欧洲小说模式不同,“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这确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基本特点。他的作品里,不是众多性格和命运构成一个统一的客观世界,在作者统一的意识支配下层层展开;这里恰是众多的地位平等的意识连同它们各自的世界,结合在某个统一的事件之中,而互相间不发生融合”2。巴赫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具有“复调式”、多声部的诗学特征,并指出,使陀思妥耶夫斯基成为伟大艺术家的,正是因为他发现了:“思想,意识,一切受到意识光照的人的生活(因而是与思想多少有些关联的生活),本质上都是对话性的。”

尽管巴赫金的理论研究针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学作品,但复调式小说所强调的“对话”属性恰恰是多重时空叙事的电影作品所渴望达成的目标:在经典传统的故事中形成“对话”场域,叙事在不同的时空展开,产生复调式共鸣,令创作者和观众突破线性叙事的封闭时空,参与对话、介入叙事。需要特别强调的是,电影中“对话”场域的生成,并不仅指巴赫金所谈到的文学作品中的“对话”。在这篇文章中,我们是借用巴赫金“对话”理论,来描述多重时空叙事所构成的开放的“对话”场域,令不同时空的主人公、创作者甚至观众可以进入这一“对话”场域,在复调式的作品中发生共鸣,直至新的意义生成。

在2021年的影片中,奇幻类题材的《刺杀小说家》中的异时空构建,视觉恢宏,效果瑰丽。在影片中,现实时空的小说家路空文所创造的小说世界是真实存在的,能与现实世界产生相互作用。为了阻止路空文的创作,幕后黑手李沐找到杀手关宁去刺杀小说家。路空文小说中的小橘子,让关宁产生了找回女儿的希望,这一希望反过来刺激了小说家的创作,刺杀者和被刺杀的小说家结成了联盟,最终,作为平凡小人物的他们在异时空实现了“弑神”。双雪涛的小说原作很有可能受到了皮兰德娄戏剧《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这一经典作品的影响。这部作品中的六个角色努力希望成为“艺术世界的实体”,“因为幸运地降生为角色的人能够嘲笑死神。他是不死的人,剧作家,作为创造的工具,是得死去的,他的创造物却不会死,得到了永恒的生命”4。《刺杀小说家》着力构建的与现实世界相呼应的异时空,为现实世界的普通人创造不死的角色提供了可能性。如果影片中仅仅有一个异时空存在,由一个或者若干个角色完成“弑神”的英雄主义行为,作为一部线性叙事的单旋律作品,可能会跟同期的《侍神令》有相似的命运。《侍神令》的视效相当不错,但可惜,并不能仅仅凭借视效打动观众。然而,正因为《刺杀小说家》的复调结构,渺小的小说家和他所创造的人物之间的“对话”、呼应与互动,令影片产生了复杂的共鸣效果:异时空弑神,现实时空屠鬼——渺小的边缘人在现实和想象的互动之中获得了双头斧一般具有象征性的胜利。

电影《你好,李焕英》剧照

在2021年采取多重时空叙事的影片中,《你好,李焕英》虽然跟《刺杀小说家》在题材、风格、类型方面截然不同,但在多重时空复调叙事、不同时空之间所产生的“对话”效果方面却是非常相似的。《刺杀小说家》通过小说家的写作进入异时空,《你好,李焕英》通过主人公的梦回到了过去。双重时空的交错均产生了“对话”效果,现实不再是线性的不可撼动的存在,相反,现实打开了通道,通往异时空,通往过去时,通往想象中的胜利,通往内心深处的和解,以获得现实中无法达成的慰藉。《刺杀小说家》以配角的父爱来博取观众的共情,《你好,李焕英》则全力以赴以主人公的母爱来获得观众强烈的共鸣。电影中的故事,不再是一个按照线性来讲述的他人的往事,而是一个敞开的“对话”广场、一部能引起多声部共鸣的复调音乐。

电影《送你一朵小红花》剧照


《送你一朵小红花》是一部感人至深的、关乎癌症病人生死的作品。影片所涉及的“平行世界”,虽然极其简约,却在生死之间架构了“对话”的可能性,增加了那些逝去的灵魂获得救赎的希冀。对于平行时空,导演韩延在访谈中给出了这样的创意阐释:“既然我们看不见的病毒可以如此严重地影响我们的生活,也许也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可以救赎我们,它们是相辅相成的,就像‘平行时空’。虽然我们此刻还不能完全证明量子力学,但它依然存在着一定的可能。很多现实生活中的问题,我们试着用我们所知、所想、所感的已知去解决,但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也仍然存在很多我们未知的,也许会解决我们更多层面的问题。比如说灵魂的问题、我们死了之后会去哪儿之类的问题,这些并不是现有的科技可以给出答案的。”5

《扬名立万》凭借其精巧的构思,获得了相当高的票房成绩和好口碑。影片发生在封闭空间,有剧本杀的趣味,剧本、真相以及片尾所呈现的最终成型的影片片段,三个时空形成了相当巧妙的互文结构,影片的趣味性就根基于此:虚构和真实的对话,作者和人物的争战,作品和世界的互为映像。

电影《扬名立万》剧照

这几部作品中的故事核其实是相当简单的,不论有什么样的包装,即便是血盔甲、赤发鬼之类的特效,依然不能掩盖老故事的旧内核:以弱胜强,母女亲情,杀人复仇。这些故事原型,我们在古希腊神话、普罗普所总结的民间故事、莎士比亚戏剧、中国传统戏曲中都屡见不鲜,为何能够引起如此强烈的反响?究其根源,通过多重时空构建达成的“对话”效果不可忽略。这一“对话”的可能性使得古老的故事拥有了全新的生命力。巴赫金将作品中因为“对话”而产生新意义的能力称之为“长远时间”。他认为,这是一个“无穷尽的和不会完成的对话。在这一对话中没有任何一个涵义会消亡”6。“从对话的语境来说,既没有第一句话,也没有最后一句话,而且没有边界(语境绵延到无限的过去和无限的未来)。”7巴赫金认为,一部作品的伟大之处要在“长远时间”之中才能体现出来。而“对话”效果的生成,正是这“长远时间”的原因和结果:因为故事需要被讲述,而且需要常讲常新,因此“对话”介入;因为复调结构所产生的“对话”语境,陈旧的故事成为开放的客厅,来自未知的、新的时空的对话者,赋予了故事全新的可能性,使得故事的讲述永远也不会消亡,永远具有全新的含义。在影片中由多重时空所构建的复调式叙事结构之中,故事,可以从多个视点被讲述。

爱森斯坦曾经盛赞普希金的长诗《青铜骑士》的第一章,认为普希金的描绘就是从无数个侧面对青铜骑士这尊伟大的雕像进行蒙太奇分镜头。想象一下,假设“故事”就是青铜骑士,而多重时空复调式结构、“对话”式的叙事,就意味着从无数个角度来讲述青铜骑士的故事。一个封闭的故事成为开放性的“对话”广场。在这样的叙事方式中,青铜骑士就不仅仅是一件历史久远的空间艺术品,而是一尊因为在不同的对话空间中重叠、因而在时间中获得无限生命力的全新作品。

这种叙事的变革,不仅仅体现在获得极高票房成绩、制作成本较高的院线影片上,有一些低成本、私电影气质的影片也采取这种叙事方式,并获得关注与成功。比如,《吉祥如意》和《小伟》这两部影片。

《吉祥如意》是喜剧演员大鹏拍摄的一部作品。作品的上半部分讲述大鹏的姥姥去世之后,痴呆舅舅“吉祥”的去留引发了家庭争战。这一部分充满了真实质感,但如果没有影片的下半部“如意”提供的全新视点,这个故事就仅仅是一个具有生活质感的故事。影片的下半部分呈现了大鹏拍摄这部纪录片电影的时空:当女演员问吉祥的女儿为何十年都不回乡看望父亲时,女儿无言以对。演员和原型人物之间这一意味深长而极富深意的“对话”正如巴赫金所说:这一对话是无限的,永远也不会结束,对话中的含义永远也不会消亡。这部作品之所以被关注,就在于这极为特殊的一幕,使一个平凡的故事获得了被讲述的可能,获得了在“长远时间”中留存的意义。

《小伟》讲述父亲患癌之后,父子、夫妻、母子之间的亲情故事。最动人的瞬间是父亲去世之后,儿子发现了父亲带着全家返乡旅行的原因:父亲记录下了这些珍贵的瞬间。当母子在空荡荡的家中安排未来的时候,父亲的影像在电视上构筑了“对话”的空间: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以及死亡也不能隔绝的爱。

电影《小伟》剧照

综上所述,2021年,有相当数量的电影,在影像发展趋势和观众认知转变的前提下,将故事的讲述拓展为多重时空、复调式的叙事,以期达成“对话”效果,将故事从陈旧的躯壳中释放出来,主人公和创作者从不同的时空、视点加以审视和重观,通过“对话”拓展了作品在“长远时间”之中的生命力,使作品的呈现展开成为开放式的“广场”。


 英雄叙事的多种变体

不管短视频对电影等长视频有多少冲击,电影依然是时代的骄子:面对即将到来的元宇宙的技术挑战,电影率先在叙事层面做出了反应。技术突飞猛进的同时,历史也处于激烈的变革期,全球化进程终结,意识形态领域的冲突加剧,疫情和气候变化所带来的不确定性在人类内心深处引发了强烈的隐忧,甚至末日情结。人类在和平发展的时代是不会呼唤英雄主义的,但在充满了不确定性的时代,英雄主义再度有了空间。 

其实,在短视频突飞猛进发展的时代,制作电影这种长视频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英雄主义。电影的本性就是通过幻想性的仪式来征服基本的文化矛盾。在当前文化冲突如此强烈和鲜明的情况下,通过电影来达成对本土英雄形象的再塑造,承载民众的忧思,实现虚幻的满足,缓和基本的文化矛盾,是电影必须以英雄主义的精神去承担的使命。

从英雄叙事的角度来审视2021年国产电影,可以发现这样几个突出的特点:伟人塑造的人性化特征,英雄塑造的平民化特征;香港电影中隐蔽的英雄叙事,以及香港电影中的反英雄叙事。

2021年是中国共产党建党百年的重要时间节点,在为纪念建党百年而拍摄的影片中,《1921》和《革命者》是比较出色的两部作品,注重伟人塑造的人性化特征,以使当下的青年观众可以经由影片触碰真实的历史,获得英雄感召。1921,人们往往更注重这个关键的时间节点在历史上浓墨重彩写下的一笔,但《1921》的主创将另外一个很容易被忽视的重点加以凸显:在1921年,是一群平均年龄不超过28岁的青年人铸就了历史。因此,这些青年人的群像,带着稚气、勇气、朝气,也有软弱和退却。尽管一部电影永远做不到还原历史,但这部影片凸显了伟人的青春特质和人性化特征,令青年观众有潜意识的认同,是一次颇有价值的尝试。

电影《1921》剧照

《革命者》选择李大钊先生临刑前的38小时为切入点,以死刑倒计时的危机感为他的一生做传。影片采取非线性叙事,并为狱中的守常先生设计了一位年轻的“施刑者”。事实上,这位带来古怪刑罚的年轻人曾受李大钊感召,是一位地下党员,实为“施救”,但守常先生决心赴死,以为革命唤醒更多的人。非线性叙事、百年孤独式的开场、青年视点的存在,都在尝试将一位意志极为坚定的革命者从青年观众的视点加以重塑和再现,以使英雄在当下这个时代重新获得强大的感召力。

电影《革命者》剧照

与伟人塑造的人性化特征相对应的是,2021年的英雄叙事更注重平民化特征,最突出的当属《长津湖》。影片中的主人公伍千里、伍万里兄弟,雷公,以及梅生等七连群像,是片中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平民英雄。影片虽然是全景式的,领袖毛泽东、将军宋时轮等都有呈现,但核心叙事线索,却是相当清晰的英雄叙事、成长主题:伍万里因为大哥牺牲、二哥被召回战场,擅自从军,这是英雄接受使命召唤;在火车上,伍万里接受雷公为首的老战士们的集体训诫,这是英雄接受训练;第一次接受任务,被轰炸,在旷野恐怖之中面对死亡,是英雄的成长;施展投石技能,在战场立功,是英雄初出茅庐。伍万里的英雄叙事,在第二部《长津湖之水门桥》中,获得了完整而感人至深的诠释。略为遗憾的是,《长津湖》的音乐太多太满,冲淡了战争本身所具有的残酷性,弱化了英雄成长的艰难。在《长津湖之水门桥》中,在音乐的使用和质感的营造上更为质朴真实,不再通过煽情和战争大场面获得观众的认同,而是尽量通过残酷、真实的战争场面,战士们之间的兄弟情谊,唤起观众的共情,引发更深层次的反思。

电影《长津湖之水门桥》剧照

与《长津湖》的平民英雄群像相比较,《守岛人》这部影片虽然只有一位平民英雄,但影片的英雄叙事却是相当完整的。原型人物王继才跟妻子守岛32年。他每天重复着一样的动作,像西西弗斯一样推石头上山,哲学和诗意因32年的坚守而诞生。王继才上岛的使命感并不是他人赋予的,而是源自他证明自己的渴望,他找到了自己的舞台,演好了自己的角色,在谢幕的一瞬,定格成为万众瞩目的瞬间,意义瞬间生成。

影片《我和我的父辈》中,章子怡导演和主演的《诗》是最为感人和最具电影化特征的。《诗》跟《守岛人》有相似之处,只不过,“诗”更为直接和凝练地点明了主题:“生命是用来燃烧的东西/死亡是验证生命的东西/宇宙,是让死亡渺小的东西……而你/我的孩子/是让平凡的我/想创造/新世界的开始。”《守岛人》中也通过数个极为温情的细节,表现父亲的爱,但《守岛人》中的父亲形象因为缺席孩子的成长,因此无法做到《诗》中代际传承时极为浓烈的情感投射。

电影《守岛人》剧照

张艺谋导演的《悬崖之上》是一部风格极简但融合了这一类型影片经典场景和调度的杰作。这是经典的小分队执行任务战争的亚类型影片:冰雪苦寒与地下战线的残酷血腥形成了完美的质感呼应;火车上的惊险脱逃、书店、电影院智斗、使馆巧妙脱身、追车,是与“007”电影极为相似的经典场面;而张宪臣和王郁夫妻告别的最后一句话:活着的那个去找孩子们,将爱和温情赋予了从容赴死的地下战线的无名勇士们。

在2021年的英雄叙事中,《中国医生》和《穿过寒冬拥抱你》呈现的是抗疫主题,前者尽可能以平实的手法塑造了医生们的英雄群像,后者索性将英雄的平民化倾向做到相对极致。影片中黄渤饰演的快递小哥、贾玲饰演的骑手、周冬雨饰演的护士、朱一龙饰演的钢琴教师、吴彦姝饰演的老医生、许绍雄饰演的大厨共同构筑了一组温暖的寒冬抗疫群像。

与内地影片的英雄叙事相呼应,香港电影在2021年也出现了一部相当惊艳而隐蔽的英雄叙事作品:《梅艳芳》。这是一部关于女性演艺人士的传记片,但却采取了极其标准的英雄叙事:梅艳芳如同武侠高手,天赋异禀,学艺过程可与武侠片中拜师的经典场面相提并论,她接受使命召唤,披上百变战袍,迎接时代挑战,使东方女性的形象不再局限于苦情或者替父从军的花木兰式形象,而是以极具个性化特征的性感、模糊、充满诱惑、渴望被征服却又琢磨不定的中性形象,赢得了男性观众和独立女性的认同和激赏;而她的精神内核中却始终保有儒家传统的文化基因,不但对人仁义、对《坏女孩》这样一首歌都讲义气。梅艳芳的英雄叙事终结于最典型的英雄之死;死于最后一场战争的最后一颗子弹——梅艳芳唱着《夕阳之歌》,带着浑身的病痛,嫁给舞台,走向死亡。

电影《梅艳芳》剧照

香港本土电影在2021年贡献了《梅艳芳》这样一部秉承英雄叙事的传记片,用香港的女儿来为香港的精魂铸像。而香港,是可以用“夺面双雄”这样的词汇来形容的城市,有英雄,就会存在反英雄。2021年的香港电影,也贡献了一部相当经典的反英雄影片:陈木胜的遗作《怒火·重案》,反英雄的两个特征:因饱经摧残而导致的悲剧性命运;使用非法暴力来报复社会或者达成目的。这两点,在谢霆锋饰演的蒙面悍匪的行为逻辑中是一目了然的:谢霆锋饰演的邱刚敖本来是前程似锦的警察,却因为被上司出卖、好友秉承正义,放弃为他们辩护,因而被判入狱。出狱后,他们成了以暴制暴、杀无赦的蒙面悍匪。邱刚敖死于教堂的圣母像下,被钢筋刺穿心脏,这几乎是吸血鬼和恶魔的惨烈死亡模式,反英雄逻辑叙事之鲜明,可见一斑。

综上所述,在2021年国产电影中,英雄叙事的核心思路是伟人塑造人性化,获得青年观众的共鸣;英雄平民化,让无数战场上的无名英雄有了自己的名字,有了自己的故事;英雄叙事还呈现出一定的诗化和哲学化特征,体现在以西西弗斯般的努力,默默无闻奉献自己一生的平民英雄身上;在残酷狞厉的地下战线的战斗中,赋予平民英雄们以个体生命的温情。香港本土出品的电影,则通过《梅艳芳》这部传记片,以典型的英雄叙事模式,讲述香港女儿的一生,为香港的精魂铸像;另一方面,以《怒火·重案》的反英雄叙事思路,呈现香港这座城市的背面。

 

永远的现实主义

无论时代如何变化,元宇宙如何改变着人类的认知,疫情影响之下充满各种挑战的社会环境如何提升观众的英雄渴慕,现实主义作品依然保有自己的阵地。在2021年的国产电影中出现了两部可圈可点的现实主义作品:《我的姐姐》和《又见奈良》。两部作品均立足现实,但风格迥异,这呈现出创作者处理现实题材的两种思路:其一,直面问题苦苦求解,哪怕这问题终于无解。其二,追寻,追寻的过程本身就是答案。

不是所有的现实题材影片都堪称现实主义作品。在经典的现实主义作品中,人物的命运必须具有典型性,多数情况下无法依靠个人的努力解决命运的挑战。典型人物与命运抗争,并且被击败,每每正是现实主义精神最深刻到位的呈现。

《我的姐姐》所选择的题材是相当富于代表性的,在中国数千年封建文化的传统中,孵化出了“扶弟魔”群体,或自愿或不自愿,姐姐们为了弟弟,可以自我牺牲。在现代意识觉醒的情况下,姐姐们奋起反抗。影片就在这样的背景之中选择了极端事件:父母骤然离世,20岁的姐姐该怎么面对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弟弟?是像姑姑一样放弃自己的人生,做好姐姐;还是放弃弟弟,做好自己?觉醒的自我意识、骨肉亲情、世俗观念的压迫,像三座大山压在姐姐的肩头之上。作为一部院线电影,观众很难接受自我意识觉醒的女性的选择,因此,影片设置了开放式的结局,这样的结局其实也是真正现实主义的结局:人生中的难题,多数时候是无解的。主人公在面对无解的命运挑战时,所呈现的矛盾、痛苦和纠结绽放了人性的光辉。

电影《我的姐姐》剧照

与《我的姐姐》相比,《又见奈良》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现实主义风格,影片同样选择虽然不是特别普遍但也是非常值得关注的现实问题:那些二战期间留在中国,又在改革开放之后回到日本的遗孤们怎么样了?一位这样的遗孤在日本失踪了,她年迈的中国养母,凭借几封信件,千里迢迢来到日本追寻养女的下落。养女从未出现在影片中,但她留下的一幅画、写下的几行字、她做过的点心的味道、她承受的痛苦委屈,她的养母都尝到了。养母因为睡着了没有听到她死亡的消息,她两位同伴心照不宣地陪她继续追寻。在影片结尾的长镜头中,三个人排成一队,走过了漫长的道路。那是一段命运的奥德赛。影片极富诗意,揭示的现实却是残酷的。这部现实主义作品,追寻的过程本身就构成了意义。没有任何问题得到了解决,但主人公依旧品尝了意义的滋味。

 

喜剧的悲欣交集

2021年的喜剧片出现了全新特色的代表作品:上海方言喜剧电影《爱情神话》,鹤岗宇宙悲喜剧《东北虎》。

以上海为背景的喜剧片《爱情神话》其实应该叫作“爱情没有神话”。影片的魅力恰恰在于对“爱情”的拆解和颠覆。在“90后”和“00后”的心目中,“爱情”大约是个古老的概念,一个遥远的神话,一个纯粹的爱情故事很难在“90后”和“00后”的心目中获得真实质感。但当“爱情”成为一种可被颠覆的矛盾现象和复杂关系,反倒具有一定的吸引力。《爱情神话》采取的是反逻辑、非常规叙事,主要人物几乎都在逆节奏而动:在普通的叙事逻辑中,在上海有洋房还喜欢绘画的老白应该是典型的老克拉,然而老白却是个缺乏自信、甚至有点猥琐的中年人。巷子口的鞋匠却要喝咖啡谈哲学,对老白的处境每每有醍醐灌顶的精彩提示。三位跟老白有情感关系的女性同时坐到了老白的客厅里,然而她们彼此并不敌对,也不热衷于争锋,相反,她们热衷于解构观众的预设:想看宫斗好戏吗?看到的却可能是“老友记”。没有哪位主人公肯为了爱情降贵纡尊,于是爱情变成了俏皮话。电影以上海为背景,但讲的并不仅仅是上海的故事。20世纪前半叶的上海曾被称为“旧长袍的新花边”,这部拍摄于上海的《爱情神话》也称得上是爱情这件旧长袍的新花边:以前的爱情还可能是件温暖的袍——虽然里面可能爬满了虱子(语出张爱玲);但现在的爱情只够做花边、当谈资了。影片虽然是轻喜剧,但对于观念比较传统的观众是可以当悲剧看的。 

电影《爱情神话》剧照

《东北虎》则是一部可以当喜剧看的悲剧。影片导演耿军致力于拍摄“鹤岗宇宙”。影片的节奏和风格类似一部鹤岗版的《寒枝雀静》,后者可以译为“一只坐在树杈上思考存在的鸽子”。《东北虎》则是“一只坐在动物园里思考存在的老虎”。寒冷枯寂是影片的底色,缓慢的节奏是无形的牢笼,令生活在这样的环境和节奏之中的主人公窒息压抑。徐东为了给狗报仇,找上了破产遭追债的房地产商马千里;即将临盆的妻子美玲发现了徐东的婚外情。看似荒诞的、缓慢舒展开的爱恨情仇似乎是因为在近乎停滞的生活中已无法感知存在,主人公不得不通过这些强烈的情感证明自己活着。寒冷、孤寂到近乎时空凝滞的“鹤岗宇宙”,正因为一条狗、一根头发丝引发了人物之间的关系,引发了关于存在的感知——甚至是深思。片中有位疯了的诗人,他写诗的目的就是为了彰显个体的存在。这部影片以及耿军着力创建的“鹤岗宇宙”也正像诗人的诗,它的存在就是价值本身。因此,虽然看似悲剧,却有因感知到生命的存在而产生的狂喜。

电影《东北虎》剧照

悲欣交集,2021年两部较为出色的喜剧作品,称得上这四字评语。

 

与真人电影遥相呼应的动画片

2021年的动画片《熊出没·狂野大陆》依旧保持着针对低幼年龄层观众的品牌特色。值得关注的是,《新神榜:哪吒重生》《白蛇2:青蛇劫起》《雄狮少年》三部作品与真人电影的创作特色产生了遥相呼应的效果。追光动画出品的《新神榜:哪吒重生》《白蛇2:青蛇劫起》均与本文第一部分所分析的多重时空叙事相呼应。《新神榜:哪吒重生》中的哪吒多次转世成为李云祥,作为机车朋克一族生活在废土风格和上海滩相融合的世界中。影片将“封神”拓展为真正的“宇宙”,实现了与“神话”的对话。无独有偶,《白蛇2:青蛇劫起》也采取了极为相似的构思,让青蛇带着拯救白蛇的强烈执念进入了另一重空间:修罗城。两部影片视效恢宏,想象力丰富,均以现代视角审视古老的神话和传说,在作品中创造奇观效果。与真人电影的多重时空叙事和对话效果相比较,两部动画片改编自中国观众耳熟能详的经典IP,人物设定较为直接,不需太多铺垫。时空的转换、多重时空的设定,只是为主人公更新了演出的布景。从故事的内核来看,还缺少真正复调式作品的“对话”层次,深层内涵有待发掘。

《雄狮少年》呼应了真人电影的“英雄叙事”。这是一部具有深刻的人文关怀精神、严谨的英雄叙事、丰富的传统文化基因的杰出作品。影片与《功夫熊猫》的设定有相似之处:有缺点但天赋异禀的少年得名师指引,经由艰苦的训练,面对强大的对手,一度沉沦压抑,最终奋起一战。经典的英雄叙事与成长励志主题完美结合,舞狮这一具有奇观效果的传统文化创意元素与现实生活质感有机共融,能够唤起观众的共情,但没有陷入煽情的俗套,是一部令人惊喜的杰作。

电影《雄狮少年》剧照

综上所述,2021年的电影创作呈现出一些特殊的共性,如通过多重时空复调叙事,使“对话”得以实现;英雄叙事呈现出多样化的特征;最为勇敢的依旧是直面现实的尝试,这种勇气使得“现实主义”这个古老的名词依旧具有新生的活力;两部比较出色的喜剧,或通过对爱情的解构,或通过对存在的深思体现出悲欣交集的特色;三部出色的动画电影在多重时空叙事和英雄叙事两个角度呼应了真人电影的创作特色。

(北京师范大学2019级博士研究生尚文思琦对此文亦有贡献。)

 



注  释

1 [古印度]《薄伽梵歌》.张保胜,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165.

2 [苏]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白春仁,顾亚铃,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29.

3 [苏]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白春仁,顾亚铃,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133.

4 [意]路易吉·皮兰德娄.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吴正仪,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12.

5 韩延,田卉群.“小红花”:向死而生——韩延导演访谈录.当代电影,2021(2):31-39.

6 [苏]巴赫金.言语体裁问题、文本问题、人文科学方法论.巴赫金全集(第四卷).晓河,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441.

7 [苏]巴赫金. 言语体裁问题、文本问题、人文科学方法论.巴赫金全集(第四卷).晓河,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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