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怀疑的年代彻底瓦解崇高和毁灭偶像

文丨将爷

老将曾经迷恋过一篇流传很广的评论人北大演讲稿，题目叫《在怀疑的时代更需要信仰》。直到现在，依然能清晰背出其中的一些段落：

我唯一的害怕，是你们已经不相信了——不相信规则能战胜潜规则，不相信学场有别于官场，不相信学术不等于权术，不相信风骨远胜于媚骨。

许多年过去了，我们依旧活在怀疑的时代，而且怀疑的意识已被喂养成巨大的怪兽，失去了控制，没有了理性。人们都不惮于怀疑一切，人人都迷醉在自恋的幻觉中。

就以最近热议的两个事例来说吧。

第一个例子，是前两天，钟南山被推为“共和国勋章”建议人选。这个荣誉级别很高，是由党和国家功勋荣誉表彰工作委员会办公室推荐的，极其权威和规范。

推荐单位也宣称：

如对建议人选有异议，请于公示期间通过电话、邮件、信函等方式向党和国家功勋荣誉表彰工作委员会办公室反映。

网上反对钟南山入选“共和国勋章”建议人选的声音，再次掀起了一轮黑钟南山的热潮。

例举的理由，还是老调重弹，诸如钟南山当年就是抢走别人战胜非典的功劳、钟南山排斥中医、盲目崇拜价格昂贵的西药， 为“连花清瘟”等企业产品代言之类……

这些“反对者”声音如同被反复嚼烂的碎骨头，可以堆成一座山了。

总结起来，钟南山院士这人能力不行，水平行，人品不行，一切都不行，不要说拿这样国家荣誉了，连“做个人吧”都不够格。

质疑是权利，反对是自由，这个不能否定。问题在于，没有经过信息过滤，没有科学思维模式，没有理性逻辑判断，没有官方权威界定，很多人轻易下就对一个老人进行游街示众，彻底否定，这种现象太可怕了。

在这些人的思维里，不止钟南山不行，张文宏也不行。到底谁行，他们也说不出！你行那你上呀，但他只说别人不行。反正，只有不行的，没有行的！

救过大家命的张文宏，在疫情后期都被骂得“反动派”的地步了。这方面的内容，在疫情中我写过很多篇。其中有一篇，标题就叫“钟南山疑为医药代表，张文宏犹如网红人生：谁言国士无双”。

在那篇文章中，我这样写：

这是一个事实与逻辑已经遭遇双翼尽折的年代。

这是一个大众情绪情绪已经裹挟理智思维的年代。

这是一个选择站队已经取代公共辩论的年代。

这是一个话语体系已经日渐暴力化粗鄙化的年代。

……

这就是一个被异化的怀疑的时代，这是一个越来越走向没有敬畏的年代。结果就是彻底的“瓦解崇高”和“偶像破灭”。

可以说，从小到老，从职场到官场，从文化领域到科技领域，没有人能够真正站起来了。

第二个例子，是这两天，浙江高考满分作文被吊打。

在一篇高考满分作文面前，人人都来指手划脚，人人都充当教育导师，人人都觉得自己才是写作高手，人人都可以因为认不识那几个生僻字，读不懂那几句西哲语，就痛骂阅卷老师，鄙视那名考生。

对这个现象，我是难以接受的。我一直记得，多年以前一个老师说过，人人都对教育指手画脚，那才是对教育的最大侮辱。

前天，我在小号也写了篇《推心置腹说，是我们配不上这篇高考满分作文》，这里不想再去重复其中观点。

事实上，这是一个对话空间严惩逼仄，也是一个严重缺乏真诚交流的时代。很多时候，对我来说，写作，早就不是用于说服别人，而是我与自己灵魂对话的方式。

我只想说，基于专业判断，还有职业经历，加上对那篇叫《生活在树上》的满分作文认真拆解，我对之是有太多激赏的。当然，每个人对文章的审美不同，价值判断不同，大家质疑我也很理解。但是，也恰恰因为这点，我更认为，高考作文不应千篇一律，更应注重个性独特表达，这才是底线。

以看不懂的比差比烂思维，以粗暴粗鄙野蛮的谩骂方式，对待一篇文章和一个考生，这不是一个文明时代应有的样子。

这两天，我还做了一件事情，就是与很多优秀高中生及其家长进行相关交流。我认为，绝不要低估现在高三学生的知识水平和写作能力，从某种意义讲，他们远超社会平均水平的，甚至远超大量所谓的作家作者。我给一群家长交流教育经验时，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们不只是要蹲下来看孩子，更多时候，是我们应该仰望孩子了。

在这样的时代，社会不懂得把优秀年轻人当作偶像，实在是一种悲哀。

我做互联网研究，深深明白那些自带互联网基因的年轻人，才是改变未来的力量；我对当年青年偶像韩寒被围殴一直感到极度遗憾，时隔多年，再读“韩三篇”，我依然认为其框架、逻辑、观点的价值，远超于那些疯狂吐口水的油腻中老年。

没有办法，我们已经活在一个更加怀疑的年代，已经活在一个无畏于否定一切的年代，我们活在一个任何偶像也不能让其长久站住的年代。

作家张辛欣说：

这是一个人人自拍人人自恋的时代。

我们不爱惜别人的生命，也不珍惜自己这副为人的材料。

在网上你能见到的就是无处不在的驴脸蛋自拍照，在微信群你能随处见到彼此互骂对方傻逼的高傲与自信，在任何场域人们都在折腾于告密与心计的复杂心理博弈。

于是，我们遭遇的不只是底层互害，还有中层构陷，高层暗斗。人与人，已经不适宜交流。

这种局面的后果，恰如同徐贲写过的一篇文章题目，叫《瓦解崇高  代价太高》。

在这篇文章中，徐贲就举的例子，正是此前我在人格志中反复推崇的范仲淹。而范仲淹，也遭遇过污名。

文章提到有人揭露范仲淹欺世盗名、炒作他人作品，说《岳阳楼记》不是范仲淹写的，是偷滕子京的。说滕子京也“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的好官，而是沽名钓誉的“无赖加巨贪”。

文章还提到，有人指摘孔融让梨不是谦让，而是装B装傻，假装做同做出不要，拿小的而不要大的，其实是出奇地狡猾，是通过让梨来得到许多益处……

看看这些论调，和前面那些人指摘钟南山一样，说钟南山非典功劳是抢院士邓铁涛的，说钟南山也不是什么国士无双，而是逐利小人； 与批评吊打浙江高考满分作文是装B，是投机，也都是一样的……

瓦解崇高，毁灭偶像。在这个时代，才是真正的无禁区，无底线。男女老少，古今中外，通杀！

一边是人人自恋的时代，一边是人人犬儒式的伪崇高。在这种背景下，理想很难生长，偶像很难立足，人们普遍迷失于价值溃散、道德虚无、功利主义的泥沼。

钟南山一次次被否定攻击，张文宏一次次被嘲讽污陷。

青年韩寒封笔不写，一个介入社会的庞大流量消失于黑洞。

一篇被戴上“不说人话”的高考满分作文，榨出更多不讲人性的粗鄙与反智，傲慢与偏见。

不是所有的传统文化和道德资源都是完美的，但对所有传统的东西都加以否定一定是罪恶的。

不是所有的全球文明和价值观念都是适合的，但把所有打开的东西都进行焚烧毁灭一定是自取灭亡的。

不应轻易掉进麻木与盲从中，但更不能沉迷于非黑即白的偏执中，以游街示众以颠覆毁灭他人来彰显自己。

是的，我们面对的传统道德和文化资源正在不断凋零，面对的时代文明和创新资源在被不断稀释。

在怀疑的时代，在人人自恋的年代，我们会不会一朝梦醒，发现自己两手空空。而这个社会白茫茫一片，谁又能看见听见彼此的求救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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