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逝去的故乡,永远回不去了!

2017-11-08 稻荷居 乡土人文地理

选自:三联中读(今日头条号)


儿时伙伴志平从广州回家给他婆婆做八十大寿,拍了一些我们一起读书的村完小的照片,传给我看了。其实每年春节回家,我都会去看看。学校是一年比一年凋敝,破败。每次回家,我都感觉故乡离我越来越远。


照片里的学校似乎比春节时候看到的更荒凉了。操场大半长满了高大的猫尾巴草和冬茅,我第一次发现猫尾巴草能长那么高,穗子那么大。我们曾经沿着操场种下的白杨树一棵不见,年里问过小侄女,说是学校老师做饭没柴烧,一棵棵挨着砍了当柴烧。



我们读书时候,高年级的学生每周都要参加义务劳动,每个学生要给学校砍几百斤的干柴,现在学校只有一、二、三年级,孩子们又小,又少,这样的义务劳动是无法开展了。教室廊柱涂抹的石灰掉了大半,上面写过的箴言字迹都看不到了。


志平拍了个简短的视频,里面孩子们在读生字,稀稀疏疏,走调的读音,偌大的教室里九个孩子,九张桌子,一个人单独一张桌子,很空的感觉。有一个是我小堂妹欢欢,她应该读三年级了。以前我们读书的时候,村完小下面每个小组还有村小,他们读到三年级的时候才来完小上学。


村小的设立,方便年小的孩子就近上学,现在是村小全部撤销,完小又合并到几十公里外的镇子上。现在的完小,似乎成了以前我们的村小。记得我们那届,三年级的时候,有近 50 个同学,教室里坐满了,两个人一张双人桌。课桌是松木的,很沉,要两个人才能搬动。


老师为了避免大家说话,排座位的时候,男女一桌。男同学和女同学好像是敌人,每张桌子中间都要划一条很深的界限,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势。学校里有块菜地,是老师们种菜的地方,我们还要给那些菜地送粪、拔草。


现在学生太少,校门口竟然也长起了一丛丛杂草。周围那些高大的苦楝树和杉树,也不见了大半,照片上的杉树,看上去似乎给雷劈过,无精打采,几根枯枝点缀着,像是把烂衣服穿歪了的乞丐模样。



三个年级只有三个老师,陈老师和胡老师是教过我们的,现在应该都是五十来岁了。陈老师教数学,很严厉,但对我却异常亲切,或许是我数学成绩好。有一回他把一道考试题目演算了很多遍,问大家懂了没,几遍都说没懂,他很气愤,把粉笔刷子一扔,匆匆收拾教案,但就在这时我看到他眼里有泪光在闪烁,现在我都还能回想起,我想他是用心在教,尽管他们的工资只有百来块钱。


胡老师,是我印象很深的老师,教我二年级的语文,有一次,因为贪玩,忘记了铃声,我还和同学还在教室前面扭打在一起,没有看到他进来,后来他罚我们对着桌角自己打手背,一百下,手都打肿了。去年回家的时候碰到过一次胡老师,是在我小姑家。


我小姑开了个小卖店,村里人聚在那里玩一种叫斗牛的纸牌赌博游戏。牌桌周围密密麻麻围了几圈人,后面的看不到,就站在凳子上看。烟雾缭绕,嘈杂喧嚷,个个血脉喷张,把钱摔得啪啪响。我突然看到一个很熟悉的平头,有人喊:老胡,老胡,欠我六百了,回家拿钱吧。那个平头说:再借两百,让我翻个本。


很快,听到平头说:妈的,又收了。我感觉他很熟悉,问小姑是不是胡老师,小姑说,就是他,成天在这赌博,穷老师又没多少钱,欠了别人一大笔了。胡老师,陈老师都不是正规的师范生,都是接他们父亲的职,才当上老师的,他们初中都没毕业,胡老师一直只教一、二年级语文,听说高年级的教不下。



可想而知我们村里孩子所受的教育是一个什么状况,中国这样的村子不知有多少。我们读书的时候,虽然说老师也大都是民办老师,但那时老师是受人敬重的职业,老师也很安心教书,我们那一届后来有六七个同学上了大学,算是最多的一届了。


现在村里人说,老师都不安心上课,看到那些打工的个个都比他们工资高,教出的学生大都上不完初中,就出外打工了,谈不上有什么成就感。下课后大都到村子街上找人打牌,甚至有时都不上课,让孩子们自己在教室里玩。


一个村子最根本的是教育,没有教育了,要么这个村子没孩子了,要么这个村子就没老师了,这个村子几乎就要死了。中国不知道有多少像我们这样的村子,也在等死。


留在村里的孩子,大多父母在外面打工,自己跟爷爷奶奶过。有的老人带几个孩子,有儿子的有女儿的,一个都不能推辞,一推辞,儿女就说你都带了老大的,我老二的就不带了,明摆着是偏心嘛。老人没办法,只能全部接下来。


村里续发婆婆家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两个老人带四五个孙子孙女,还要种田,砍柴,莳菜,就单做那几个孩子的饭,就累半死。一年到头,儿女大都只过年回来一次,有的还只捎带点钱回来,仿佛那孩子是老人自己生的。小孩和自己父母似乎也没有多少亲近,外面陌生人带回来不过是几件新衣和几包糖果,他们几乎不叫爸妈,因为这些陌生人很快就又会离开。



他们能叫出的亲人,只是婆婆公公。听我婆婆说,续发公公病倒时候,打电话给外面的儿女,个个都说忙,最后病得起不了床,错过了医治时机。这些老人带的小孩几乎不会什么农活,外面父母虽然不在身边,但钱是不缺他们用的。不像我们很小时候,就要学会放牛、打猪草、上山砍柴、插秧。


没有零钱,要钱的话只能自己上山挖些草药,或者砍冬茅竹子(造纸厂每年要来收),换些钱。小小人儿,大都懂得钱财来得不易,也不会乱挥霍,故乡称我们小孩子为小大人,意思是再小都是大人,要知天懂事,我祖父常给我们说,老上十岁孩子能知天,知天就是知道天地长养万物,有敬畏,有悲悯怜惜之心。


孩子上初中后,家里公公婆婆管不了,父母又不在家,成天不上课,在外面游荡,或者去网吧打游戏,混到拿到身份证了,通常初中不上完,又跟着去外面打工了。他们虽然生在农村,但似乎对农村没有什么感情。


近几年来,很少听到有村里孩子考上大学,家长们似乎很庆幸,自己的孩子没有上大学,没有花费几万块钱的学费。因为他们看到那些上了大学的农村孩子,毕业出来工资比他们做苦力的工资还低,在一切以钱的多少衡量一个人的社会,这样的大学上了有什么意义呢?



在家时候,婆婆给我说,村里又过背了好几个老人,族里光栋公公肺病咳嗽死的,死时儿子媳妇都在外面,埋葬的时候抬棺材找不到人,我父亲在外打工,只好赶回去帮忙。开文公公是中风死的,在床上不能动,最后席子都烂了,死得很苦。


祺裕公公是高血压死的,本来应该是小病,乡村医疗条件差,老人看病不方便,能拖就拖,拖到最后只能交给上天。发祖婆婆死在屋子里几个日子后,尸体都生蛆了,才被人发现。生了那么儿女,老人竟然没一个人肯接受她,据说小儿子当了老板了。婆婆又喃喃说,村里老人也快死完了,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我说村里的房子不是新建了很多吗,而且都是两三层的火砖屋,很多还镶了瓷板的?婆婆说等你们过完年一走,那些房子就听不到人声了。


早年时候,村子虽然贫穷,但却是有生气的,充满活力的。尤其是农忙六七月的时候,稻浪滚滚,万千荷花,四野飘香,大人小孩都很忙,有月亮的晚上还有人在地里打谷子,家家户户剥莲子到深夜。田地是一分一厘都珍惜利用,故乡有种豆叫田塍豆,就是种在田塍上的,一点空隙都不放过。


大山里的田,爬山越岭也要种上一季迟禾稻。村里人到处开荒地,我父亲开了好几块荒地,我们几个孩子每天往地里送猪粪,培肥地力,栽的柑橘长得很茂盛,结的橘子特甜。村里小河里的水可以直接捧进嘴里喝,热天我们晚上就在河里洗澡,田里的泥鳅黄鳝也多,我们经常去捉,捉过了很快还有。



现在的河里到处都是垃圾袋、包装袋、建筑废弃化合物,河水浑浊不堪,田里农药除草剂用过后,几乎一扫光,再也见不到泥鳅黄鳝了。


以前的日子也是实在本分的,年时节日分明,尽管物质清苦点,但懂得惜物,节约不浪费。家家户户都养猪,喂野菜,喂米糠,年里几家人热闹喜庆分过年猪肉,那肉是真正的肉味,远不是瘦肉精、激素催出来的昧良心的水猪肉。清明,族里组织上山挂纸祭祖,吃清明饭。


我的祖父是族里头有文化有威望的老者,谁家夫妻口角,兄弟分家不平,田产纠纷,他都要出面去评理,说公道话,并不就得罪人,族里人都服他。村里这样的老者每个族姓里都有,他们就是最公正的法庭。这样的调解,既不失了人情,也不用像打官司花费多少钱财精力,最后搞得彼此生仇恨。


红白喜事,很是郑重,婚俗中三茶六礼,件件明晰,到了良辰吉日,男女家做东道,亲戚族里,早早过来帮忙料理,门庭贴满红联,杀猪宰鸭,焙酒打鱼,这样的热闹方是人世的热闹。吹打花轿迎接新嫁娘入门, 自有人世的一份庄严在里面,不容许马虎随意。


白事的时候,儿女哭灵,哀声动地,村里人都来吃白东道,记得送葬的时候,死者亲属给路上的人发一种白色的米糕,做得圆圆,从生到死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圆,虽小,却有人世的温情在里面。


端午挂菖蒲、艾葛,吃菖蒲嘎嘎(鸡蛋),还要用草药煎水洗汤,洗过后,百毒不侵,远离疖子疔疮癞痢。山村遍地药草,孩子伤风感冒,寒热失调,大人们大都知道给孩子熬什么草药,随时备有几把常用的干药草,挂在梁上。现在的孩子一生病,年轻的父母不是让吊水,就是给吃大量的化学合成药,没有人知道一棵药草的作用,乡村很多药方也就失传了。



中元节,家家户户给地下的祖先过年,烧黄荆,做条条其供祭鬼神,故乡老话说,三尺头上有神明,一个人有这种敬畏,就不敢肆意做恶事坏事。想想现在那些无良的商家,唯利是图,良心暗昧,无所敬畏,用瘦肉精,三聚氰胺,地沟油,膨大素,苏丹红等毒物废物毒害同类的身体肠胃,无异于杀人不见刀刃。


每年秋里庙会,十里八乡,民众自己组织,游神赛会,铳声震天,香烛花果,祷祝神灵。感恩天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世安宁。我问婆婆还有庙会吗,婆婆说好几年都没见了,今年搞了一次,都是老人,很冷清,抬菩萨的人都找不到了。


春节,大年初一到初三,村民每天要去给村口老樟树下的社公(土地公公)敬神,记得我还小,母亲叫我提了篮子,篮子里装的是一大块熟猪肉,抹了红,一碗肉圆,一碗米酒,一碗煎圆,一只煮熟的整鸡,还有几根线香,两根蜡烛,一挂爆竹,跟上屋小荣哥哥去祭社公。


母亲说,社公是管六畜、人事的,敬了就会保佑一方土地人事和宁,六畜兴旺。节里,按辈分排日子,男人带着孩子走亲戚拜年,家家备有自酿水酒烧酒,酣醉之余,围炉谈谈年成人事,不妨住上两日,大都要拜到初十出头。十五元宵,小孩买灯耍灯,这一天有搬演灯戏的,走村串户,家家要搬演一遍。


十五过后,妇女回娘家做人客,也在家里接人客,吃擂茶、米茶。现在拜年匆匆忙忙,人人似乎万事缠身,打过一串爆竹就完事,酒还没暖好,就开了摩托车或汽车走了,人情变得像冲了水的米酒寡淡无味。正月里,油菜才抽薹,还是农闲,于是凑份子请半班戏团唱十天半月戏,邀请远亲好友同来看戏,村里媒人趁此时机,牵线说姻缘。


现在什么都快没了,过年没年味,还没过完初五,人家快走光了;想看半班戏,没有人会唱了,只有流行歌在电视里哇啦啦响;庙会无人抬菩萨,没有人感恩、敬畏神灵,残忍乖戾的事发生得越来越多;新建的房子大都结满蛛丝;撂荒的田地越来越多,被越长越肆意的杂草杂树占据。


出外打工的年轻人,没有人愿意回来,在城市无根地飘荡,然而城市并没有接纳他们,昂贵的房价,要贴上一辈子,甚至还换不到。即使回来了,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节气播种、什么时候施肥。他们对土地本能地排斥,全然陌生,就像我对现在的故乡一样陌生。


他们大多是流水线上的工人,个别是小商户或小工厂老板,他们挣钱积钱,在家盖起漂亮的新房子,不过乡村已经破败,这些房子就像是破衣衫上的显眼的新补丁,无法改变故乡沦陷的步伐。


没有故乡的地方,到处是钢筋水泥,还有被隔离的人群,水泥地上长不出粮食,蔬菜,水果,六畜。这样的世界注定是荒凉冰冷失败的世界。行走在这样的世界就像是行走在空旷的沙漠,什么时候,那些人才发现,挤破头颅赚来的钞票不过是一堆废纸。


现在回头看,发现以前我们的所有努力都是在为逃离故乡而准备的,故乡终于在我们的一次次逃离中沦陷,一天天废败。



猜你喜欢

一组中国乡村老油画,童年与故乡

童年与故乡

一生必去的18个古镇,找寻心中的田园牧歌


END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