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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亚军:杜威心灵哲学的意义和效应

2016-10-20 第一哲学家

陈亚军 男,江苏响水人,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摘 要] 在杜威之前,西方近代哲学中的心灵概念经历了从笛卡尔的个体自我,经康德的静态先验自我,到黑格尔的动态精神的发展过程。杜威深受黑格尔的影响,他以自然主义的方法改造了黑格尔的心灵概念。在杜威这里,心灵成了人与环境交互作用中形成的、不断发展变化的意义系统,它高于个体的自我。杜威的思想在当代得到了普特南与麦克道尔的回应,心灵被进一步认为是一个高于个体的、不断发展着的能力系统。


[关键词] 心灵 意义系统 发展


和杜威的教育思想、社会政治学说、知识探究理论、经验主义本体论以及对传统哲学的批判相比,他在心灵哲学方面的思想至今尚未得到学术界应有的重视。尽管也有学者对杜威阐述心灵哲学的重要著作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但这些似乎并没有受到杜威研究者们的认真对待。杜威的心灵概念似乎不像他的其他哲学思想那样,激发起讨论的热情和兴趣。然而本文却想通过对杜威心灵概念的考察,表明他的心灵哲学不仅是解决近代以来心灵概念困境的重要思想资源,而且也在当代引起了富有成果的效应,值得我们特别关注。


一、前杜威的心灵:从笛卡尔的自我到黑格尔的精神


心灵是一个极为模糊的概念。今天哲学家们所熟悉的心灵概念,是笛卡尔之后流行开来的,而这样一种解读方式并非古已有之。关于这一点,普特南曾经指出:


本世纪人们谈论心灵,仿佛它是个自明的概念。仿佛现象本身就要求我们以我们现在的方式将它们划为精神的或物质的。然而目前的这一概念并不古老,或至少它的霸权地位并不古老。心灵(mind)和灵魂(soul)这两个词,或它们的古典原型,拉丁文mens和希腊文psyche,自然是古老的,把这些实际很不相同的概念相等同的习惯使得我们以为,因此目前的心灵概念一定是同样古老的,但这大错特错。


J.H.罗宾逊把杜威的说成是作为自黑格尔以来对形而上学知识的最伟大的增补,其见识令人惊叹。


本文的篇幅不允许我们详细地讨论古希腊或中世纪的心灵概念与近代之后的心灵概念到底有着怎样的不同。我们的简要考察将主要着眼于笛卡尔的心灵概念是怎么形成的及后来是如何演变的,藉此揭示杜威心灵概念的重要价值。由于在二十世纪之前,心灵概念演变的舞台主要发生在德国哲学中,我们的考察将以康德和黑格尔为主角。


笛卡尔心灵概念和近代科学世界观之间有密切关联,这一点已经不需赘言。不论是杜威还是胡塞尔都已经对此做过充分的分析。当真实的世界被建立在数学、几何学测量的基础上时,所有感觉等质的性质都被挡在了世界之外,放在了一个叫做心灵的地方。这个心灵在笛卡尔那里就是自我,一个经验的个体意识。笛卡尔从这种经验的个体意识出发,运用理性的演绎,寻找知识的可靠性根据。当对于整个制度和传统失去信任时,选择个体作为心灵的安顿处,作为信念的可靠出发点,笛卡尔自有他的理由。


然而,休谟摧毁了笛卡尔的梦想。个人的理性不可能为知识的普遍性提供保证,知识是关于经验的知识,理性看不出经验之间的必然联系。休谟的致命打击使康德意识到,笛卡尔的问题在于把心灵等同于个体的经验自我,这样做的结果必然是怀疑、分裂。关键在于,必须把心灵从经验的自我提升到先验的自我,使经验的自我成为先验自我的一个体现;正是先验自我保证了知识的普遍有效性。从逻辑上说,先验自我高于经验自我。这是一个伟大的进步:心灵第一次从个体中解放出来,成了一种超越个体的东西,一种针对个体而言的先天普遍的东西。关于心灵的谈论不再是经验的心理学式的,而是一种所谓客观的逻辑的谈论。但康德并没有完全摆脱笛卡尔的阴影,先验自我仍然是从孤独的自我中发展出来的。笛卡尔要怀疑一切,孤独的自我成了必然的结果,而康德继承了笛卡尔从精神中寻找普遍、永恒、必然的衣钵,先验自我成了统摄一切的精神之源,成了知识可靠性的先天孤独的保证。


黑格尔接受了康德将心灵(精神)提升为先验的自我这一客观视角,赞成心灵(精神)高于并先于个体自我的先验主义,但是他否认了康德式的静态的先验自我,提出了动态的演变中的精神概念。精神不只是形式化的,同时也是具有内容的。精神不是一种可以先于精神的演变而谈论的东西,它在个体的意识中实现自己,在历史的演进过程中完成自己。康德要在精神的实际运作之前考察知识的可能性条件,考察知识的形式和内容,这就忽视了先验和经验之间的辩证关系。黑格尔把康德的形式化的精神转变为内容与形式的统一,把康德静止的先验自我转变为动态的精神。这是西方近代以来,心灵概念演变的第二个里程碑:心灵成了一个过程,一种形成中的形式与内容的统一。然而,黑格尔毕竟没有摆脱精神的枷锁,演变着的仍然是精神。心灵一定是一种精神性的东西。而只要心灵仍然是一种精神性的东西,它和内容的统一就一定只能是在一个非现实的幽灵般的世界中完成的。


二、杜威的心灵概念:心灵是一个变化着的意义系统


杜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深受黑格尔的影响,在否定笛卡尔式的心灵概念时,他的思路和德国哲学特别是黑格尔的哲学,有着明显的亲缘关系。杜威继承了康德以来将心灵置于自我之上的观点,但他不能接受康德式的形式化的、静止的先验自我。心灵在杜威这里和在黑格尔那里一样,是一种在变化中生成的东西,不同处在于,杜威把黑格尔自然主义化了:心灵并不等于精神,心灵其实就是在人与环境交互作用的过程中逐步形成的意义系统,这个意义系统受制于文化传统、文化习俗,是一个流动着的、制约着个体视界的地平线。这是一种全新的解释,是对黑格尔视角的倒置:心灵概念的背景从先验的思辨转向了在世的生活。


人们常说某人的心灵如何如何。是的,如果撇开神秘主义,我们应该承认,心灵总是某个人的心灵。但杜威提醒我们,在这里,首先要区分两种含义,一种是个人的心灵(individualmind),另一种是具有心灵的个人(individualswithminds),因为这两个观念之间的差别是根本性的。


看起来,心灵仿佛是个人的心灵,其实不然。我们用心灵思考世界,但一个人面对世界进行思考时,要能说出它是什么,要有分类,有概念,这些概念分类系统使世界呈现为对象所构成的世界,使世界具有了意义。否则观察就是视之无物,自然对象就是白痴所言,只有声音的暴怒。没有这套概念系统或意义系统,就没有理解、思考世界的可能。然而很明显,这样一套概念分类系统并非由某个人所创造,它高于个人又同时为个人所拥有。人似乎是在用心灵认识世界,但他用于认识世界的那个心灵其实已经高于他个人的意识了。用一种比喻的说法就是:说心灵为个人所拥有,类似于说这所房子为我所拥有,我并不能从自身创造出这所房子,我只是拥有使用它的权力,当然,我也可以因此而被说成是这所房子的主人。所以杜威说:


整个科学,艺术和道德的历史表明,在个体中所呈现的心灵并非个体心灵。前者实质上是信念、识别和无知的体系,是对意义的接受和拒绝、期盼和赞许的体系,这些意义在习俗和传统的影响下被制度化了。


康德的先验自我、黑格尔的绝对精神,都被自然主义化了,在杜威的心灵概念中,我们依稀可以看见它们的影子,而在当代库恩的范式概念中,我们又仿佛瞥见了来自杜威的血脉。


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一思想,让我们来看看杜威对于心灵和意识这两个概念的区分。这两个概念在笛卡尔那里是一个意思,但杜威基于上述考虑,认为它们有着不同的含义。意识在动物和在人是不一样的,在人这里,意识是指对意义的实际的理解,即各种观念。它和心灵很不相同,是在心灵背景下完成的对于意义的实际理解和把握。而心灵作为一种意义系统,制约并决定着意识对意义的理解:


心灵和意识之间,意义和观念之间,因此而有一种明显的区别。心灵指体现在有机生活过程中的整个意义系统;意识在一个拥有语言的人那里指的是对意义的觉察和知觉。心灵的更大部分只是隐含在有意识的动作或状态中。心灵的领域(起作用的意义的领域)比意识的领域要大得多。心灵是关乎全局的、一直持续的,意识是局部的、变动的。可以说,心灵是用来建构的、有实质内容的,一种持久的背景与前景,感知的意识是过程一系列的这里和现在。


杜威举例解释:当我们读一本书的时候,脑子里出现了很多观念,这些观念就是我们在读书时所获得的意义,它们直接呈现给我们,但又很快消失了。而我们之所以能在读书时获得这些观念,是因为我们已经有一个由许多意义所组织起来的系统,这个系统并没有直接被我们所觉察,但它却是我们能获得这些观念、这些意义的前提。没有这个系统,也就没有我们当下所获得的观念。这是人和动物的最大不同之处。这个意义系统就是所谓的心灵,而当下的各种观念就是所谓的意识。


意识也可以是动物的意识,但那是一种非理性的感触(feeling),和符号的使用无关,与意义无关。人的意识是和符号的使用相关的对于意义的觉察(awareness),它不是一种当下的偶然的事件,一定有一个故事,一个整体,一个由情节构成的有机系列。这个联结的整体就是心灵,它超出意识过程的范围并制约着意识过程。


表面看来,人和动物都是有意识的,但实际上,人的意识和动物意识的最大不同在于:人的意识的背后有心灵的制约。人在和环境的交互作用中需要借助于文化传统所塑造的心灵(意义系统),以对当下的事件作出意义方面的解释,没有这种解释,人的行为就失去了普遍性、连续性,就会成为一种偶然的动物性的行为。这种文化传统所塑造的心灵使我们个人行为具有共同体特征,使我们个人行为具有了普遍的意义。


作为意义系统的心灵,并不是先验的自我或抽象的精神,而是文化传统所造就的一种积淀,是人和环境交互作用的产物。从前面的引文中,我们已经看到,作为心灵的意义系统是在习俗和传统的影响下被制度化的。比如说艺术心灵:每一个伟大的传统,其本身都是一种组织和传送素材的视角和方法的习惯。随着这一习惯进入朴素的气质和构造,它就成了艺术心灵的本质要素。


需要指出的是,杜威所说的心灵并不是一个固定不变的意义系统,相反,它也在人与环境的交互作用中改变着自己。它不是一座堡垒,而更像一条流动的河:


如果心灵是生命中的进一步的过程,一个记载、保持和利用被保持的东西的进一步的过程的话,那么,它就必定具有它在经验中所具有的特点:是一条流动的河,一种持续的变化,然而又有它的轴心和方向,既有开始、犹豫和结论,又有连接和联络。


也就是说,心灵既制约着我们对当下事件的理解,是隐藏着的意义系统,是我们获得某些观念的背景,同时它也在我们和环境交互作用的过程中演变着,对于我们个人来说,文化习俗、传统,固然是我们的先验理解结构,但同时我们也在当下的生活中参与对于这一意义系统即心灵的改变,心灵存在于动态的生活之流中,它本身就是生活之流的一部分。


这种流动着的心灵使我们对于环境意义有了某种特别的解读,提供了我们与环境打交道的某种特定的方式,所以,也可以说,心灵是我们和环境打交道的一种能力系统。心灵不是实体一样的东西,我们拥有心灵意味着我们拥有一种能力系统。在这个意义上,杜威认为,心灵应该被理解为动词而不是名词:


心灵首先是一个动词。它意指我们有意识地、明确地和我们所处的环境打交道的一切方式。不幸的是,一种有影响的思考方式将行动的模式变成了根本的实体,它表演着我们所说的活动。它把心灵当作一种独立的实体,这个实体关注、打算、关心、注意以及回忆。


三、杜威心灵概念的当代回响:普特南和麦克道尔


如果说笛卡尔之后大约两个多世纪,心灵哲学的主要成就体现在德国思辨哲学中的话,那么自2世纪起,心灵哲学的长足进步就主要体现在形形色色的英美自然主义哲学中。心灵哲学和心理学又重新走到一起,心灵要么和大脑等同,要么和大脑的功能等同,要么和人的行为等同。神经科学、认知科学在心灵哲学的探讨中扮演着核心的角色。唯物主义成了一种时尚,心灵又被安置到了人的身体中,被还原为大脑中的某些要素。这显然和杜威谈论心灵的方式大相径庭。


然而,杜威的心灵概念并非千古绝唱,在当代一些著名哲学家那里,我们还是听见了它的回响,这其中特别引起我注意的是普特南和麦克道尔两位。普特南乃当代心灵哲学功能主义学派的创始人,长期以来,致力于从计算机的功能类比中解读人类思维的奥秘,具有相当的影响。我不打算在此叙述普特南如何从功能主义走向反功能主义,1我所关注的是普特南在哪些方面和杜威的思想遥相呼应,彼此声援。在我看来,关于这个话题,有两点值得一说。


首先,普特南的语义学理论以一种更为细致的方式证明了心灵不在大脑之中、心灵大于个体这一杜威式的命题。什么是心灵?普特南赞成杜威的观念,心灵不是实体,而是一种思维活动:我长期以来一直捍卫的观点是:心灵不是一个东西(thing),正如杜威简洁表述的那样:心灵首先是一个动词。心灵不是思维活动的实施者,而就是一系列的思维活动。作为思维活动,它必定是一种以内容和意义为前提的活动,也就是说,思维活动必定是使用有意义的符号的活动。普特南要论证的是,意义不在大脑之中。由他的论证可以逻辑地推出,思想不在大脑之中,从而心灵关于这一转变的叙述不在大脑之中。


为说明这一点,普特南举水为例:我们都知道,水指H2O,但设想存在着另外一个星球,那里的一切都和地球一样,惟独水的化学成分不是H2O,让我们把这个星球称作孪生地球。在孪生地球上,同样从空中降下清澈无味的液体,湖泊海洋中同样充满了我们地球上所见相同的液体,人们同样可以用它来解渴,用它来灌溉农田。


它和地球上的H2O难以分辨,然而它的化学成分不是H2O,而是XYZ。假如我们被带到孪生地球上,我们将不会对那里存在着水有任何怀疑,同样孪生地球人也不会怀疑地球上存在着他们所说的水。此时,孪生地球人和我们在谈到水时,大脑活动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孪生地球人所说的水和我们所说的水指的是不同的对象,意义不同。所以当孪生地球人和我们具有同样的心理信念这里存在着水时,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同样的信念。由此可见,意义并不存在于大脑之中,思想并不存在于大脑之中。水的意义来自于环境以及人与环境的交互作用,来自社会共同体的劳动分工。这种由人与环境的交互作用所导致的共同信念,是外在于或大于个体的。普特南的这个论证如果成立,则杜威式的论点就可以从中必然推导出来:心灵不在大脑之中,心灵大于思维着的个体。


其次,普特南后期的思想转变是向着杜威方向前行的。在此我们不能不提到麦克道尔的名字,因为在普特南后期关于心灵概念的思想转变中,麦克道尔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正是在麦克道尔的影响下,普特南意识到心灵是一种能力系统。麦克道尔并不否认存在着大脑这样的器官,其正常功能对于心理活动是必要的,但是他认为,这不等于说大脑这一器官的功能就是精神生活本身。和杜威一样,麦克道尔要把心理世界从一种固定的内在空间的设想中解放出来,把它和人的外在生活、人的自然发展史联系在一起,心灵并没有一个所谓的居所。他说道:


心理生活是我们生活的一个方面,认为它发生在心灵中的观点可以也应该与下面这一观点区别开来:在我们之内有一个部分,不论它是物质的还是(假设这有意义)非物质的,心理生活就发生在它之中。心理生活发生在何处,只要说它发生在我们的生活所发生的地方就够了,并不需要任何更加精确的方式将其准确定位。于是,它的状态和事件就像我们的生活一样可以内在地与我们的环境相关。


如果我们对照杜威的下列论述,我们会发现,麦克道尔的话似乎就是杜威在半个多世纪以前曾经说过的:


一些思想家受空间思考的支配会追问心灵存在于何处,我们可以说,心灵的-位置或场所在它的静止方面就是有机行动的性质,这些性质受语言及其后果的制约。对于那些被问道-何处的问题而又不愿意回答说心灵存在于一个非空间的独立存在领域的人来说,通常他们一般会退回到神经系统,特别是大脑和它的皮层,以此作为心灵的-位置。但有机体不仅是一个结构,它是一种特别的交互作用的方式,它不是一次同时发生的,而是以系列的方式发生的。它的方式不可能没有结构作为其机制,但它不同于结构正如走路不同于腿或呼吸不同于肺一样。


心灵不是一个东西,不存在任何空间之中,心灵是一种能力系统,它存在于和环境的交互作用中。


普特南尽管不完全同意麦克道尔对自己的诠解以及他的某些过分的夸张,但对其整个思路是几乎全盘接受了的。1992年,也就是麦克道尔发表普特南论心灵和意义的同年,普特南便用西班牙文发表了实在论一文,正是在这篇文章中,普特南首次承认,是麦克道尔使他将心灵由器官改变为能力:


心灵既不是一种物质的也不是一种非物质的器官而是一种由多种能力构成的系统,这个观点是麦克道尔在一篇题为《普特南论心灵和意义》中强烈主张的。“尽管我不愿让麦克道尔对我眼下的描述负责,但我想承认他的著作对于我的深刻的影响”。


同样的话,普特南在他的杜威讲座中几乎一字不改的又重复了一遍,普特南现在的主张是:关于心灵的谈论不是关于我们的某个非物质部分的谈论;计算机科学的词汇来解释它们;普特南把自己过去谈论心灵的方式,即通过探讨大脑加;麦克道尔还只是强调了心灵是一种与环境打交道的能力,而普特南要进一步补充的是,这种能力是和意向、规范的概念不可分的,这样就更加突出了杜威所说的文化传统,突出了在人、世界之外的社会因素的重要性,在普特南的眼里,这三者是交互作用、完全不可分离的。


四、杜威心灵概念的意义


心灵是个非常重要的哲学概念,长期以来,一提起心灵,总会立即想到另外两个极为相近的概念,那就是精神和大脑。我们或许可以粗略地说,从十七到十九世纪,心灵被归结为精神(开始是个体的精神,后来是先验的精神),而在二十世纪,心灵又在很大程度上被还原为大脑。然而,今天看来,这两种关于心灵的理解都存在着很多的问题。


笛卡尔、贝克莱,都把心灵和自我意识(个体精神)相等同,心灵和世界成了本体论层面上两个截然不同的实体。心灵与世界的二元化使意识中所发生的过程如何与物质世界中所发生的过程相一致,成了哲学家们永恒的难题。康德、黑格尔摆脱了个体的自我,将心灵上升为一种先验的精神,这种先验的精神使人和世界有了同样的结构,从而使人的认识的超个体性成为可能。但旧的二元论的困难并没有真正消失,精神与物质的对峙从内在个体意识与世界的对峙转为先验的形式与后验内容的对峙。这种对峙使德国哲学家们难以回答这样的问题:面对同一个世界,现实化的关于世界的描述何以会如此地不同?普遍化的精神怎么能导出具体的、多样化的世界?


出于对思辩哲学的反感,二十世纪心灵哲学又走向了科学的思路。大脑成了解读心灵奥秘的钥匙。然而,尽管对大脑的科学研究有助于人们更加清楚地了解思维活动的生物基础,但思维活动的不可还原性使我们不可能指望通过对大脑的研究解答心灵的奥秘。况且,将心灵还原为大脑,同样面临着旧的二元论的窘境:大脑中发生的过程是如何钩住外部世界的?同样的大脑过程,如何能指称不同的外部对象?困难一点没有减少,康德式的麻烦由先验自我又移回到了物质的大脑:我们并没有看到一个全人类统一的关于世界的描述,相反,我们看到的都是形形色色的关于世界的多样化的叙事。想用某个单一的要素(不论它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来解说人类复杂的思维活动,都是难以成立的。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我们看到了杜威的另辟蹊径的心灵概念,心灵在两个方面有了截然不同的新意:


第一,心灵成了文化传统背景下的、在与环境的交互作用中形成的意义系统。由于文化传统的多样性,心灵也是多样化的。杜威所说的文化传统是个宽泛的概念,它甚至包括了学科的含义,因此可以有数学心灵或艺术心灵等。这种多样化的心灵,使我们的世界观有了多元化的特征。心灵是我们当下各种观念的前提,是构成当下认识的先验条件。由于这些不同的心灵,我们对当下所发生的事情有了不同的分类和理解。康德式的先验自我、黑格尔的绝对精神都不能解释具体认知的多元化,大脑的神经科学研究也无法对此做出令人满意的说明,杜威的心灵概念使我们有了一个新的思路,有助于我们走出传统心灵哲学的困境。


第二,也是更加重要的一点,心灵作为一种在文化传统背景下、在与环境交互作用过程中形成的能力系统,并不是一种外在于环境的实体。过去的心灵哲学的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把心灵当作某种麦克道尔说的器官(organ)式的东西,不论它是经验的自我(笛卡尔)、先验的自我(康德)、绝对的精神(黑格尔)还是有机体的大脑,都是某种和环境分离的实体。心灵所发生的和外在世界之间有了一个界面,如何越过这个界面使哲学家们伤透了脑筋。杜威式的心灵是世界自然演变史的一部分,它作为一种能力,随着语言的介入而问世,它不是实体性的,而是流动的,在世界之内发生作用,而不是世界的对立面。就像鸟不因为它的翅膀和世界分离一样,人也不因为它的心灵和世界分离。克服传统二元论的关键,是转变我们的世界观:心灵是生活实践的要素,而不是反映世界的镜子。杜威的心灵概念为避免传统的心灵世界的二元论提供了一种很有价值的启示。


当然,关于杜威的心灵概念,还有许多问题有待深入探讨。其中,最引人关注的问题就是,心灵是如何形成的?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杜威对此有较为详细的说明,而他的同伴米德更是有细致入微的解释。限于篇幅,对于这个问题的讨论,只能留待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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