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藏|衡山调查手记
“衡山”得名于境内的山脉,据《今县释名》:“西北衡山,是为南岳,山如车盖及衡轭之形,故名。”外地人到了这儿,常常会因地名问题感到困惑。他们辛苦坐了火车到衡山站,却被告知,这里是衡东县。接着坐车过桥,到了衡山县,当地人又告诉他,山在南岳,不在衡山县城。这种混乱的局面有其历史成因。旧时的衡山包括了今天的衡山县、衡东县和衡阳市南岳区。这三地自三国后就一直是一体的,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才被拆分。三地在建筑、饮食、风俗等方面基本一致,外地人基本分不出他们的差别。即便到了今天,依然还有很多人在呼吁恢复三地统一,建立“大衡山”。
对当地人来说,更有意义的区分是“前山”、“后山”。这里的“山”指衡山山脉,其东南区域被称为“前山”,而西北区域被称为“后山”。前山、后山方言不同,前者属于湘语衡州片衡山小片,后者属于湘语娄邵片湘双小片。前山、后山风俗文化也有差异,比如当地有句俗话“前山人喂猪,后山人读书”,这就体现了前山人和后山人在职业选择上的不同传统。当然,还有一条地理分界线——湘江,它把衡山、衡东隔开,但因此地水运一直很发达,所以湘江两岸的人来往频繁、沟通很顺畅,方言和文化基本一样。
10-2衡山山脉河流图
10-3湘江河畔(田凯摄)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从这个角度说,有着“一山一水”的衡山很幸运。每年八月前后,是南岳衡山最热闹的时候。来自五湖四海的香客身着黑衣、头扎红巾、胸挂红肚兜和香袋、手持龙头拜凳,浩浩荡荡地穿过南岳古镇的大街小巷,集体朝拜圣帝,场面极其壮观。当地有句俗话,“南岳农民不种田,赶个八月吃三年”,可见宗教名山之地位对当地人生活的影响。湘江则将衡山与衡阳、株洲、攸县等地连接起来,作为洞庭湖水系流域面积最大的河流,这里的河运事业,一直长盛不衰。这“一山一水”不仅是衡山连接外界的纽带,为衡山人带来了丰厚的物产,提供了多样化的谋生手段,它们亦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比如过去当地人非常重视春节去南岳拜菩萨、端午节有在湘江赛龙舟的传统。
成长于“此山此水”中的我,于2012年1月接到任务——承担“中国语言文化典藏”衡山点的工作。彼时,我已外出求学十年。
少年时爱踩自行车追逐长途客车,仿佛客车能带着我的梦,奔向外面未知的世界。等到年岁增长,真正到达远方,故乡的影像、童年的记忆却总萦绕心头:那逶迤的南岳山、滚滚的湘江水、光滑的石板街……我和小伙伴们漫山遍野追赶,上紫金峰采花摘果,去湘江河摸鱼抓虾,去橘子园吃果子、捉迷藏。外婆春天推着咿呀作响的石磨做“艾粑子”,冬天拿稻草秆用炭盆熏制腊肉。外公则带我们去看庙会、逛集市。我左手一个金黄的“葱油粑子”,右手一串外焦里嫩的“麻丸”,眼睛却还在瞅着那各式米粉。那时的小孩玩累了会就近在小伙伴家吃饭,大家都吃惯了“百家饭”,谁家父母也不嫌弃。夏夜,左领右舍把竹席摆到一块儿,大人聊天,小孩则听着老人家讲各种传奇、鬼怪故事。农闲时刻,没事儿就上邻居家串门、聊天,唱花鼓戏、影子戏时更是全村大联欢的时刻。
然而历史潮流滚滚向前,谁都挡不住。我亲眼看到泥砖屋被推倒,建成红砖屋,后来又被新式楼房取代。幼时最爱的那些玩具、零食——“竹蜻蜓”、“洋菩萨”、“木弹弓”、“炒米子”、“米棍子”、“绿豆冰棍”等慢慢都不见了。那些手工制作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门窗床具,渐渐地被归到“落伍的行列”了。消失的不仅是房屋、物件,曾经声势浩大的庙会越来越冷清,节日庆祝的仪式越来越简化。曾经亲密无间的乡里情,如今似乎也慢慢被高楼隔断,不知隔壁姓甚名谁早就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了。
想到这些改变,难免会伤感。我也观察到,这种怀念、伤感不是一个人的。比如,很多人仍会经常去关注人民医院旁边做手工布鞋的老奶奶在不在,西街小学刻糖人的老爷爷有没有出现;每逢赶集从石湾大老远挑着担赶来的那位老爷爷,总是一边自豪地夸赞他的烧壳子饼“老式做法、只此一家、绝对好吃”,一边又悲凉感慨“过几年,你们可能再也吃不到这样的味道了”,让顾客不知作何反应是好;几十年前,郑家台街附近有一群卖竹木日常用品的人,他们以树为界,划定彼此的摊位,如今当中的少数人仍站在集市上同样的位置,用他们的话说,“卖的是六字头以上的(“六字头”指1960年以前出生的人),买的也是六字头以上的”,“费工又不赚钱,要不是看在老式主(“老式主”指老顾客)的份上,早就不做了!”
在开始懂得乡愁的时候,接到保存家乡方言文化的任务,心中的兴奋和使命感不言而喻。那些承载过记忆和温度的美好时刻、景象和事物,即便将来不复存在,起码可以通过我的手记录下来。
项目开始时,我博三在读,北京离衡山两千三百多公里,调查诸多不便,打电话给舅妈向明,她毫不犹豫地答应帮忙。头半年的拍摄工作主要是舅妈在做,个中辛劳自不必说,加上项目组对拍摄要求很高,对一个并不从事学术研究的人来说,绝非易事。这中间我们数次电话、视频沟通、演示,不知经历了多少反复,谢天谢地的是,舅妈没有中途放弃。2012年7月到2014年11月,我和舅妈向明跑遍了衡山县、衡东县、南岳区的犄角旮旯,搜寻各种老建筑、旧物件、民俗活动。本书的照片基本都是通过这种方式获得的。有一次开车去调查,在狭窄的乡路上被一辆小四轮剐蹭,舅妈安慰完受惊的货车车主,又泰然自若地载着我调查去了。
有的时候,我们能够事先联系被拍摄者,然而这种方式并不是时时奏效,于是我们就得采用“瞎猫撞死耗子”法:比如跑到偏僻的农村,听到哪里动静大,就扛着机器一阵狂奔;又比如敲开那种比较老旧的门,厚脸皮地央求拍几张照片。大多数老物件,比如手罩子灯、纺车、弹棉花工具等,往往被老人家收藏于摇摇欲坠的阁楼上,一来二去,我也练就了一身爬老屋阁楼的好本领。当然,“瞎猫撞死耗子”法也并不是毫无章法,比如我们会选择房子比较密集的村子,这样“中奖”的几率更大;同时我们一般会选所谓的“好日子”出门,因为老百姓大多数都是按黄历来决定仪式的日期;后来我们想到很多讲究的人家会提前请道士选日子,于是便会有意识地去找道士了解信息,甚至是请他们“牵线”。
10-4在田野里调查春耕
“中国语言文化典藏·衡山”拍摄工作历时两年多,可谓漫长而艰辛。这两年的假期,常常要深入山林,然而这还不算什么。因为“中国语言文化典藏”采用了新型的调查方式,这对我们也提出了新的技术要求。很多东西,往往要拍了再拍,才能符合项目组的需求。有一些时令性的项目,一旦错过,就必须再等一年才能拍到。比如端午节的龙舟赛,我们连续两年试图拍摄,结果都不理想。2012年龙舟赛提前进行,我们没有赶上。2013年我提前两天去勘察,却只有一支龙舟队在练习,为以防万一,我决定先跟拍,不料中途却被暴雨淋成了落汤鸡。端午这天,终于放晴,雨后更显宽阔的湘江河面,三支龙舟队姗姗来迟,最终还是因无人赞助无法比赛。约是多年习惯,还是有人,特别是老人,仍在这日从两县一区各乡镇赶来观赛,龙舟队最后象征性地表演了一下,草草结束。想起幼时曾骑在外公肩头,一边穿过人海观摩盛事,一边听他曾经的“辉煌战绩”,如今外公人已不在,赛龙舟也变得如此冷清,心中好不唏嘘。
10-5端午节的湘江河畔
当然,我们也有走运的时候。2013年1月31日,我们在人民东路声屏大厦附近吃米粉,无意瞥到有鼓乐队经过,跑去打听,原来有人结婚。主人家阔绰、讲究,因此婚礼场面大,仪式也比较传统、复杂。于是我们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补拍到表妹婚礼上没有的“接亲”、“吵扒灰佬”等仪式。2月2日,我们本来在拍田间劳作,听到村头一阵鞭炮声。赶到现场,原来是广田村的一个葬礼。小心翼翼地征得了家属的同意,之后就没日没夜地拍了三天。舅舅笑我们“比人家的孝子还发肯”(“发肯”指勤奋),因为人家是轮流上阵,我们却是全程跟踪。原本我对所有跟死亡相关的场合都很避忌,但当时也想不了那么多了,只能在心中对亡灵默念“多有打扰,望能谅解”。农历正月初八,在街上遇到舞龙队,跟领队聊了聊,才知道他正是衡山皮影戏的传承人王冬林。他对我们的工作非常支持,于是相约初十拍摄影子戏,这一天也正好是他们同村人为自己的小孩“办三朝”。初十到现场拍摄时,又打听到他们元宵节要走新节灯。我跟舅妈开玩笑说,本来很多场面第一年都没拍到,第二年居然都赶巧撞上,连老天也帮忙,可见这个项目的意义。
跟常规方言调查不同,“中国语言文化典藏”的条目需在调查完发音人后才能基本确认,之后还需根据拍摄过程增补。因为任何一个发音人通晓的领域都非常有限的,发音人提及的项目也不一定全部都能拍摄到。拍摄完成后,又要再找发音人根据照片、录像核对词条及其释义。2014年11月,“中国语言文化典藏”衡山点的拍摄、整理工作基本结束。
10-6广田发音人
10-7核对调查材料
把曾经历的事、物记录下来,是我参与“中国语言文化典藏”的初衷。如今通过这本图册,为我的家乡留下一些影像,算是圆了当初的一个梦。或许我们无力决定社会改变的方向,但是总还可以尽一点绵薄之力。我们住过的房子、吃过的食物、看过的风景、听过的故事、庆祝过的节日、出席过的红白喜事等等,于自己,是珍贵的个人回忆,于地方、于社会,是宝贵的文化遗产。我记得在2014年首届中国语言资源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曹志耘教授提到语言文化的“官救”、“民救”。作为一个普通的民众,我愿意积极投身到语言文化的“民救”当中,而“中国语言文化典藏·衡山”的工作,还只是一个开始。
扫一扫购买“中国语言文化典藏”
敬请期待其他卷次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