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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藏|江山调查手记

王洪钟 语宝 2021-12-26

2012年11月第七届国际吴方言学术研讨会在金华召开,会上会下不少知名的方言学者纷纷感慨:浙江师范大学位于金华而非省会杭州固然有憾,但是金华地处浙江中部,人文底蕴深厚,方言资源丰富,学校又素有方言研究的传统,若不珍惜这些得天独厚的优势来加强方言学科建设,实在可惜!曹志耘教授作为金华籍方言学者,自然乐意为家乡的方言研究贡献力量;事实上我们语言学的“领头雁”张先亮教授也一直致力于做大做强方言学科,双方达成初步合作意向。2013年5月,曹志耘教授来到浙师大,受聘担任浙江方言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商谈方言文化典藏项目,物色一批浙江本地的方言学者一同参与,打算在全国先行尝试以省为单位的方言文化典藏系列,逐步做到覆盖浙江每个地市,首批6个点分别是杭州、金华、遂昌、江山、景宁、建德,由北京语言大学和浙江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字学科共同资助。2013年7月,在浙师大召开了首次工作会议,随后赴汤溪珊瑚村实地观摩调查,曹志耘教授亲自示范,大家对这一崭新的跨界调查模式充满了新奇。

我选择的调查点是位于浙西南的江山,距离金华不到两百公里,此前并无太多深刻印象,只能将就着说出那里的一座山名和一个人名。山是江郎山,从媒体的报道中获知,江郎山前几年进入了世界自然遗产名录,三爿特立独行的山峰横空出世,的确令人眼前一亮,但它跟周边的黄山、庐山等名山胜迹相比,似乎人文底蕴还欠缺不少;人是戴笠,正史野史都会交代这位声名显赫的军统巨头是江山人,带出了一个“军统江山帮”,但他跟江山方言似乎并无瓜葛。

随后的阅读与调查发现,我对于江山的这两个最初印象都不太靠谱。

江山一县,仅宋代就出了180名进士;自唐宋以来,曾驻足江郎山并留下赞美诗文的文人墨客就有白居易、陆游、杨万里、朱熹、辛弃疾、徐霞客、徐渭、郁达夫等数十位之多;至今全市仍有139座古祠堂遍布乡村,这些足以证明此地绝非欠缺人文底蕴的蛮荒之地。令人称奇的是,1200年前的唐代诗人白居易,面对江郎三峰曾怅然吟出“安得此身生羽翼,与君来往醉烟霞”的雄奇梦想;2013年9月28日,美国“Discovery”知名主持人杰布·克里斯慕名前来,身着翼装,往来烟霞,一举穿越了江郎山的“中国一线天之最”,实现了时隔千年的诗人之梦,这一刻,江郎山的自然与人文之美超越了历史,跨越了国界。

10-1 祠堂夜景

关于戴笠及其“军统江山帮”,江山民间广泛流传着这样的故事:某次宴席,戴笠跟座中某人推杯换盏、把酒言欢,谈笑间当着他本人的面下了灭杀令,手下人心领神会,而当事人却还浑然不知已命悬一线,只因为戴笠说的是外人不懂的江山话。

江山话竟然可以作为军统秘密行动的暗语和代号,如此神秘难懂,一度令我心生惶恐。但“手甪撐胳膊肘,骹腹𨅝脚后跟,曰勒来说得来,老江山”这段顺口溜仿佛一串神奇的密码,只要你能懂会说,便如同对上了接头暗号,江山人立马视你为同志、亲人,有问必答,有难必帮,江山方言的神秘大门便从此向你次第敞开。几句方言顺口溜,何以会有如此神奇的力量?我想这应归功于一种发自内心的对当地方言文化的认同、尊重和热爱。

有幸找到赵普义先生作为合作者是保证这个项目顺利高质量完成的定海神针。他曾任江山市文化局局长兼文联主席,有着丰富的人脉关系和文化资源;又是江山本地方言文化研究的权威,著有70万字的《江山方言》专著,学问之精深广博得到诸多学界人士的首肯。合作之初,老赵即如数家珍地推荐了一批他在任期间的得力干将,如大陈的徐芳、凤林的王桂英、贺村的周弋瑛、石门的姜金梅、塘源口的黄明煌等,他们后来的确都毫无保留地提供了手头的资源和线索,并在自身工作还十分繁重的情况下,陪同调查采访。

10-2作者合影

最初的合作方案是由老赵按照典藏调查手册逐章起草方言词条及释义,我则按“文”索骥,拍摄实物图片及视频,同时现场记录解释性文字,最后整合成图文音像对应的初稿。本以为这样的方式应该是顺理成章的,老赵有自己的方言专著作基础,本身又是当地生当地长的文化人,起草这样的文稿理应驾轻就熟。这样尝试了两章之后,发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进展太慢:典藏要求的词条尽管在老赵的专著里大多能找到,但原先的释义基本都是以词释词,极其精短,离典藏要求的百字释义有很大差距,必须另起炉灶重新撰写,老赵直言难度很大,并且他这些年又是退而不休,主持着一个行业协会的日常工作,时间精力毕竟有限。

为了加快进度,我们重新商议了合作方式:余下的章节每人负责起草三章。影像拍摄也不再等词条文稿了,因为很多场景错过一天就得再等一年。江山七月半特有的“马”饼我是第三年才拍到的。第一年事不凑巧未能成行,第二年一路风尘仆仆地辗转赶到江山云宾路菜场时,已近正午,这些个“马”仿佛受过军事训练一般,早上都还千军万马地候在路旁,未及正午便齐刷刷脱了缰绳一般不见了踪影,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所有的摊点都爱莫能助地回答一句:明年早点儿来吧。翻了几遍《江山市志》《江山方言》及《江山风俗志》,略作笔记之后,整个2014年,稍有空闲就带上手册与相机往江山乡下跑,觉得哪个场景或实物相关就拍,然后择出照片归在对应的类目下发给老赵。这样拍自然有不少照片并没有相对应的方言词,而老赵发来的文稿中也有很多词条我并没有拍到照片。跟老赵的合作简直是在玩一场寻宝游戏。在他的记忆深处显然有着极为丰富多彩的一个传统世界,但是他并不透露更多的信息,只是说这玩意儿肯定还有,在哪儿不清楚。于是我便踏遍青山,访遍牛人,竭尽全力去搜索挖掘。尽管这样合作两个人做不到精准合拍,还需要返工磨合,却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持续推进的态势,也不至于错过一些关键的时间节点。

江山民间做事好择“良辰吉时”,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常生活节奏并不同步,很多事情天不亮就做了,为了尽可能多地拍摄到真实场景中的民俗活动画面,必须吃住在当地。文化调查的落脚点我选在江山城北10公里的大陈,一则因为大陈村是个远近闻名的古村落,值得挖掘的传统事物更多;二则因为大陈乡文化干部徐芳熟知当地风土人情,能写能拍,热心助人。大陈那时候还没有旅馆或民宿,细心的徐芳就像大姐一般,想方设法安排好我在大陈的食宿,那两年我尝过乡亲的农家饭,也吃过乡政府的大食堂;喝过喜庆的上梁酒,也吃过送葬的豆腐饭;住过她大哥家的小洋房,也睡过乡政府的值班床。

最初的调查都在大陈乡政府大院,乡领导非常支持这项文化工作。只要乡里没有大事急事,徐芳便放下手中的活儿,配合我做纸笔调查。我按手册上的条目提问,她凭自己的生活阅历作答;我逐条记录方言说法及相关解释,她则在脑海中搜索谁家有此物件,哪家保存更好。一个类目调查完之后,再带着我一家一家地跑去拍摄。在办公室调查的另外一个好处是能集思广益,每当遇到疑难问题不敢确定之时,一声“老维”,里间正写小说的祝维安就会应声而出,相帮破解困局;每当碰到南北说法纠缠不清之时,一声“老徐”,隔壁的徐金辉就会款步而来,协助厘清差异。水哥陈克水是个童心未泯的大顽童,旧时男孩子玩的各种游戏他几乎都会,“捶纸铳”“闄谷扇”两个游戏就来自于他的复原演示。说到游戏,还不能不提徐芳她们特地组织的一次“重玩传统游戏,体验亲子快乐”活动,那天夏家村广场上鬓染微霜的老顽童们带着孩子们玩他们小时候的各种游戏,手法依然矫健,雄姿不减当年,相反现在的孩子因为学习负担的普遍加重以及电子产品的太多诱惑,动手动脑的户外活动越来越少,传统的集体游戏几乎无人问津,孩子们在游戏中显现出来的平衡性、敏捷性与协调性等照我看来似乎是不如以前,令人担忧。毫无疑问,与生动简朴的传统游戏相伴的是快乐童年与健康成长,是时候重新评价传统乡土文化的价值了。

10-3大陈小朋友

大陈是一个谜一样的古村,曲里拐弯的巷子加上高低起伏的地势,使得整个村子的格局宛若一座迷宫,若非有熟人陪同指引,初次到访恐怕难免迷失其中,走不进去也退不出来。踏进青石铺就的古巷,水墨般的传统市井生活画卷就此展开,儿时熟悉的烟火气息伴着浓浓的乡音乡情扑面而来。这里还没有一家专门迎合游客的店铺商家,一切都按照他们自己固有的生活节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对于贸然闯进他们生活的游客,人们也并不诧异或冷漠,而是满脸真诚地热情相迎,甚至让座沏茶。

走进任何一户江山人家,你都能在一瞬间明白“满堂红”这个词的真切含义:一幅幅大红对联挨挨挤挤地挂满了堂屋一整面墙,梁上垂梁喜,柱上贴楹联,每个人都被这喜气辉映得满面红光。其实这并非江山人喜好铺排与夸张,对联全是至亲好友所送,所贺无非新婚、乔迁、寿诞三喜,普通百姓的人生之喜莫过于此,难能可贵的是:江山人将这些人生中最值得纪念的红火时刻诗化为对,物化为联,制度化为一种其乐融融的民俗活动,比之当下仅仅送礼吃喝的风气无疑要“高大上”得多,不由人不生出“礼失而求诸野”的慨叹。平日里只要抬眼一望,亲朋满座、烛影摇红的喜庆场景仿佛就在眼前,故而江山人的脸上多的是喜气、和气。

在江山调查的每一天都经历着感动。

感动来自于发现的喜悦。发现此前未知之事或相异之物,这样的喜悦在调查的每一天都有,但也并不是每一天都是大丰收,往往前一日问得顺风顺水、拍得盆满钵满,第二天往往就跌入低谷,收获寥寥——江山方言就是这样扑朔迷离、若即若离地引导着你慢慢体味,步步深入。世间的人与事,恰如山间的烟与霞,既相遇于一瞬,能不窃喜于机缘之巧?

感动也来自人情的温暖。在大陈,只因用相机见证过一家人的欢聚,喜宴之上便被大舅哥拽成了座上嘉宾;在毛家,想去补拍个葬礼,主家徐大哥迟疑不允不是担心我去添乱,而是担心按当地风俗我这么做会沾上晦气;在茅坂,拍完割稻捶谷,掩映在寻常屋舍间的一角飞檐吸引了我,由此误打误撞走进了修缮中的徐氏大宗祠,这里收藏的传统农具与日常器具的品类之全、数量之多令人叹为观止。听说我还没有拍到老牛耕田,素不相识的木匠小哥感到不可思议,说离茅坂不远的中岗就有好几家养牛的,我心急火燎地打算立马就去,他也二话没说就把电瓶车钥匙扔给了我。夏日的傍午时分骄阳似火,可世上哪有那么傻的牛倌会在这个时段出来干活呢?一二十里地转下来自然连一根牛毛都没见到,脸上胳膊上却被晒烤得火辣辣地疼。回到祠堂已过正午,厨房竟然给我留了一饭一菜!主事的老徐还特意给我拿来了一瓶冰镇啤酒。这祠堂里的一餐饭吃得我感慨万千,咽下的是满满的感动。

老徐的大名叫徐阳根,走南闯北做过不少古建工程,如今事业有成,醉心于弘扬祠堂宗族文化,对犁耕耙耖、五行八作、三教九流的事情样样都熟,而且朋友众多。书稿初成之后,需要有个见识广博、阅历丰富的当地人通读校阅全文,同时还需补拍一些此前久寻未果的实物,我打电话问老徐是否能够抽空相助,他一口应承。于是2016年的8月,我带着电子书稿来到位于凤林塔下、江山港畔的老徐家,一住就是10多天,一起对书稿进行查漏补缺、推敲斟酌,蒲筲、包袱角、猪肚网、苎布帐等实物图片就是在他帮助下拍摄到的。

当然,调查过程中收获的还远不止是感动,还有艰辛、遗憾甚至是恐惧。所有这些感受都在典藏图片与文字的背后,成为我个人的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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