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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文 | 影评聂隐娘

微明 之所丶
2024-12-03




去看夜场《刺客聂隐娘》,数位观众寥落地坐在角落,散场之时,只剩我一人。客观地讲,用光、服饰、道具、选景、选角,均无可挑剔。杏黄色调熏染下的晚唐山色,大河荒寒,天光拂晓,苍茫无尽,气象万千。缓慢而固执的长镜头,催眠般隐忍又晦涩的鼓声,透着一股执拗的黑泽明味儿。
审美一流,但叙事从来都不是侯孝贤的强项,从根源上讲,在于阿城对剧本选材上的偏颇,浪费了唐传奇这样一个奇诡幽深的好本子,加之对语言运用的不自信,既怕自己说不清楚又怕观众听不明白,所以尽管对白少之又少,却又总是在解释。
原著中光芒闪闪的三个人,一是真正具备唐人气度的刘仆射,二是任性到“任押衙铁柜中盛,亦须偷去矣”的老尼,三是“但能淬镜,余无他能”的磨镜少年,而最为诡谲暗黑之句,该是那句“吾为汝开脑后,藏匕首而无所伤,用即抽之”。
电影中,这些吸引我的人物和片段几乎找不到踪迹,安史之乱藩镇魏博,老尼姑摇身一变成为前朝公主(国恨家仇),行刺刘仆射改为行刺青梅竹马大表哥(儿女情长),从剧本创作的角度当然毫无问题,但格局上却一落千丈。若当成传统武侠电影来看,势必会失望,因为这是没有江湖的江湖,有的只是内心孤独的观照,是青鸾舞镜,独自身处琼楼玉宇。田季安心中的孤独感,也许比隐娘更加凄厉凝重,好在还有瑚姬陪伴。隐娘最大的幸运,是她遇见了磨镜少年,少年在村中磨镜,镜子泛着银光,温润如月,唯有这般明亮的人,才能磨出这样美好的镜子,她得此镜,从此无须顾影自怜。结局中,窈七洗白了刺客的身份,护送少年和老者还乡。荒草尽处,山山寒色,镜头再度拉远,重新回到一个刺客的视角,这显然是侯孝贤的双眼,是他修炼了四十年才拥有的胸襟,如一只鸟,轻着于高树之上,游刃于时间的罅隙,远远观望人世悲欢。很客观,却也很悲伤。
—— 2015年8月29日 朋友圈




聂隐娘:流传千年的侠女传奇

自由读书社 2020-12-12 (ZZ)


唐德宗贞元年间,魏博大将军聂锋有一独生女儿,乳名隐娘。

隐娘生得俏丽不凡。父慈母爱,视之为掌上明珠。

她天资聪颖,勤修琴棋书画之余,还常跟父亲习武。

转瞬,隐娘十岁。恰逢一位道姑至聂家化缘。道姑惊异于隐娘的天赋,不由向聂锋请求收其女为徒。

聂锋不悦,一口回绝。然道姑并不死心,临走时说道:“我意已决,任凭你将她关在铁柜之中,我也要偷走她。”

入夜之后,隐娘果真不知去向。聂锋夫妇命人四处寻找,并无所获。如此经年,夫妇二人抑郁万分。

又五年,道姑再次出现,送回已长大成人的隐娘。“她已学成出师,将军安心吧。”话音方落,道姑飘然而去。

隐娘失而复得,聂家欢喜无比。慈父忙问隐娘经年所历,隐娘只说学读经咒,并无其他。聂锋不信,再三诘问。隐娘无奈,道出真相。

“昔日师父夜盗孩儿而去,只听见耳边风响,不知走了多远。天明时分,到达一个极大的石洞。四下寂寥幽静,荒无人烟,只有群山环抱,古木参天。”

“那时已有两个女孩,在松萝幽深处舞剑。她们与我一般年岁,但已不需进食,能飞檐走壁,敏捷如林中猿猴。”

“师父给我一粒药丸,命我服下。”

“又送我一口宝剑,剑长二尺,锋锐无匹。”

“此后,便要我专心追逐二位师姐。渐日,便习惯了攀援腾挪,只觉得自己身轻如燕,能够踏云追风。”

“一年过去,我已能追击猿猴,百发百中。然后扑杀虎豹,也能一击毙命。”

“三年后,可以腾空飞刺鹰隼,绝无失手。”

“宝剑的锋刃已经磨减五寸有余,无论飞禽走兽,遇到我必是有来无回。”

“第四年,师父带我来到一座城中,那里遍植银杏,正逢深秋,满城金黄璀璨。她遥指一人,细数其罪,命我替她取下那人首级。”

“我接过师父的羊角匕首,藏在袖间。在白日之下,闹市之中,将其一刃断喉。满城熙熙攘攘,竟无一人察觉。”

“到了第五年,师父吩咐我去刺杀一名恶贯满盈的高官。我趁夜潜入他的府邸,伏在房梁上,一直等到深夜才下手。”

“清晨,我带着高官的首级回去见师父。师父诘问我为何迟归,我答道:因见那人逗弄幼子,甚是慈爱,便不忍动手。”

“师父责斥:以后若遇见这样的人,先杀其所爱,再取其性命,如此方能诛心。”

“我出师之日,师父将那柄羊角匕首藏入我的后脑。我要用时便能抽出,而不会伤我半分。临行前,师父嘱咐:返家之后,须过二十年,我们才能再见。”

隐娘话毕,聂锋惊惧不已。隐娘不再是朱门闺秀,常常夜行无影,天明而返。父母不敢过问,关系愈见疏远。

数年后,慈父聂锋年迈辞世。

新任的魏博节度使闻听聂家隐娘本领非凡,便以重金礼聘,请隐娘投身其门下。

唐宪宗元和年间,魏博节度使与陈许节度使刘昌裔政见不合,屡有龃龉。一怒之下,便命令隐娘前去暗杀刘昌裔。

刘昌裔素能神算,隐娘还未动身,他就已经知晓一切,并安排士卒到城门前等待。

果然,隐娘着一袭黑衣,跨一匹黑马,现身城前。兵卒上前迎接,说道:“我们大人早知姑娘来意,又钦慕姑娘才华。若姑娘能够留在刘氏帐下,必以忠信相报。”

隐娘被刘昌裔的才智与胸襟折服,愿意弃暗投明。“我与魏帅毕竟主仆一场,虽另择良木,但不可不告而别。请君剪下一缕头发,用红绸扎好,我今夜送到魏帅枕前,以此相告。”

当夜,掌灯时分,隐娘回到刘昌裔府中,告知他:“魏帅派遣麾下异人精精儿追杀你我,所幸精精儿已被我杀死。”

“此番失手,魏帅一定不肯放弃,必会再遣空空儿前来。此人神出鬼没,凡人无窥其术,妖鬼难追其踪。”

“他能隐藏在虚空之界,擅以无形击有影,率幽冥吞凡尘。”

隐娘嘱咐刘昌裔入睡前将一块和田玉戴在颈上,自己则化作一只飞虫,潜伏在他腹中。三更铜漏声未绝,忽听项上一声裂响。随后,隐娘从他口中跃出。

“没事了。”她说道,“空空儿性情高傲如同雄鹰,一击不中,必深感耻辱,绝不出第二刀。如今他已然远去,身在千里之外。”

刘昌裔心有余悸,解下颈上玉石察看,上面果然有一道深深斫痕。从此刘昌裔对隐娘更为尊崇,以厚禄礼遇之。

元和八年,刘昌裔被调往京师。隐娘不愿跟从,向他辞行:“我愿与山水为伴,遍访隐士高人,远离红尘纷争。”

路短情长,吾心归往。自此,隐侠远行,江湖如梦。

聂隐娘的故事,丰富、离奇、魔幻、惊悚、带着一种孤独感、一股哥特风。文字简单朴素却让人身临其境的感受出“道姑”的阴风阵阵;少女的美好、成长;极致武功过招的想象空间;奇人异事的精彩纷呈;丰沛故事张力和蕴藏的恢弘智慧;以及中国传统文化对官场、江湖、道义、侠义的体悟,感受真切,回味无穷……


尽日灵风不满旗

看罢《刺客聂隐娘》,耳边留下的,尽是风声猎猎。

然后我想到了“尽日灵风不满旗”——这是李商隐我最喜欢的一句诗之一,这不满、这未遂,背后是尽日的灵异、尽日的流动不息,窃以为,这是中晚唐美学的最微妙之处,这里面有跌宕踊跃,不只是颓废。

恰恰李商隐与聂隐娘,同有一个隐字。隐,从耳从心,以倾听者之姿,引人入胜境——李商隐最神秘之诗《燕台四首》及无题诸作,均是这抒情者无限后退然后使读者替换其中,觉玲琅满目,然后返照灵风不满之空。侯孝贤未曾提及他读李商隐诗,然而《刺客聂隐娘》对刺客之道、电影之道的重塑,深得李商隐诗之秘——前述之灵、尽与不满。

电影深诣诗意,道尽中晚唐的声色绝境。

声:聂字正体有三耳,再加隐字一耳,女侠遂比我们有了双倍的听觉。听者是停伫、引弓不发的,一发则取人性命于五步之内。侯导的武戏,大远景,风动幡动,人的动却压至最简约,短兵相接,只闻其声,伤亡延宕其后;侯导的文戏,寡言语,听门轴声回廊声与鸟鸣水滴,人物向着空无说话而少对话,把倾听更多让渡给观众。

色:内景里大片的阴翳,此外是金与石榴的红——恰如李商隐诗云“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隐娘从师之后的孤绝、之前少年时代爱情的难言之隐,“断无消息”,悲哀尽在其中。外景固然是山河无尽,氤氲始终流动生灭,人于其中低微不显,而与万物齐,电影所本的“志异”竟尽见于山林、气、水之异,最魔幻的一段纸人行异也归于这些基本元素中,无须花巧变幻,却摄人甚。

抛却电影镜头的艺术表达,《刺客聂隐娘》的故事放在当今来看,实际上还是一个关于个人(女性)意识觉醒的电影。

隐娘身为刺客,心却是侠。当其身潜行山水楼阁之时,如影如魅,遵行的是其尼师的“剑道”;当其心隐有余哀,每于人情柔弱之际留手,使刺杀未遂,反而遵行了侠之大道。电影中隐娘三次刺杀,第一次手起刀落,第二次是怜小儿而未遂,第三次隐娘坦言“不杀”——勿论是因为顾念生灵还是顾念旧情。以刺客的价值观,隐娘失败了,但以独立之人而言,隐娘一退而醒悟自我的存在,其后与其师交手而终不回头,也是因为自我独立所需。

灵风不满旗,除了因为风,还因为旗本身也灵异,它一边固守旗杆不动,一边却不断把力量卸与四周的虚空。聂隐娘的格斗术,以弱小身躯、三寸极短的匕首,能敌砍力凌厉的唐刀,道理在于此;隐娘一介女躯,辗转于中唐朝廷与藩镇的角力之间,而终能全身退,道理亦在此;侯孝贤拍摄武侠电影,不用其他当代华裔导演乐此不疲的种种奇技淫巧或虚张声势,却其格自高、俯视喧嚣,道理仍在此,他秉承的是和隐娘一样的:否定的美学、哲学。

大时代中,人因为说“不”而确立自身,而不是随波逐流。在《刺客聂隐娘》里的山水,并非都是如我们习惯想象的东方美学那样浑然和谐,它们流动,但随时停顿,一如剪接加之于李屏宾流畅的运镜之上的空缺——两重留白,就成了对留白的反驳。表面上这是所谓言有尽意无穷的传统,实际上是现代主义乃至后现代主义艺术的断裂疏离。李商隐的诗比王维更有现代感,就在于他的否定与断裂,聂隐娘的前半生也充满了否定与断裂,勿论是被动还是主动的——直到她遇见了磨镜少年。

“磨镜少年”在裴鉶原著中仅是一位“突兀”出现的人物,侯孝贤挖掘了该人物的深层意义,成为了解读电影的关键。

“照花前后镜,花面相交映”,晚唐诗的另一代表温庭筠的意义在此。镜子的象征,在电影中经历了道姑传递给隐娘的“青鸾对镜”的孤绝,和少年磨镜的修护,无疑,少年更像温庭筠,道姑更接近李商隐。因为青梅竹马的田季安之缘的断裂,隐娘只能像她师父一样选择孤鸾对镜,但在她先是发现了田季安与瑚姬之爱的胶漆,电影中的意象上直接呈现为田与瑚共舞,区别镜中鸾的独舞;后是在少年镜中自然一笑,隐娘的孤绝渐渐获得弥合。

李商隐当然写过镜子,而且必然联系到孤鸾:“玉匣清光不复持,菱花散乱月轮亏。秦台一照山鸡后,便是孤鸾罢舞时。”孤鸾之所以孤,除了因为外力拆离,还因为自身曲高和寡,如果连镜子都背叛了她,她不惜罢舞。幸好在聂隐娘这里相反,侯孝贤的曲高也没有和寡。

《刺客聂隐娘》立意高拔,意境高远,按说这样的一部电影会很沉重,的确,我在观影的大半时间都不自觉地如片中舒淇那样咬紧着牙关,其父聂峰的表情简直就是中唐的表情:泰然待死的脸,更添沉重。

但电影出处超脱如“事了拂身去”的聂隐娘,侯导把轻重互易如戏泥丸,不说话的磨镜倭人妻夫木聪的出现就是转折点,随着他,风景渐渐出现了人烟,苍茫四野渐渐莺飞草长。编剧与导演把握了这个神秘人物的隐喻性,在原著里他就是一突兀出现的磨镜少年,隐娘一见便执意要嫁给他,而故事始终没说为何。电影却挖掘了磨镜的深意,在琢之磨之而后,隐娘看清了被传奇、师训、家国等等荫蔽了的自己真容。

侯孝贤对戏剧性的把握得小津安二郎、黑泽明与胡金铨三者之妙,又不同于三者,盖三者学习的主要是日本传统艺术的压抑与释放之度,而侯导本片直接承接唐朝艺术的大气、洗练和自由,以前只有徐克和邱刚健以奇道蹊径触碰之,《刺客聂隐娘》是一次正面承接。也可以这样说:在对文字、影像与声音琢之磨之而后,侯孝贤看清了隐匿已久的“传统”之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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